李斯聽著兵士們的對話,想了一些事情,但也完全沒有想明白任何事情。

好一會兒,他“醒”了過來,先是問了問情況,而後跟著喝點兵士們給他留下的肉粥。

“我們把這裡的肉和米吃了,以後再來的人要吃什麼?”李斯喝著粥提出疑問。

“會長不必擔心的,這裡的粥和肉是每月月中有人來檢查的,並不避諱給人吃了去,被人吃了是會補充的,惟一需要擔心的就是蟲鼠等類。”

“這樣麼?不怕被乞人偷盜嗎?”李斯追問。

這廟宇看來較之一般的民房,還是華貴,而且其中放只很珍貴的鐵鍋,被偷竊幾乎是必然的吧?

“您想說的是,偷跑的奴隸?”

“不只是奴隸吧,還有些別的什麼窮人……”

“大約不會有吧。”兵士們很費力地思考:“應當是不會有的。”

李斯深深看了他一眼。

隨後看了他們一眼。

他們臉上沒有太多的疑問。

顯然也是贊同這樣的話的。

這麼自信?

逃奴先且不說,窮人的問題要怎麼樣解決呢?

李斯看了一眼那還沒洗淨的鐵鍋。

那鐵鍋,無論如何能賣上一些錢吧。

周遭窮人不來,群盜、山匪也不來的嗎?

人性是惡的。

李斯不相信足夠窮的人不敢鋌而走險。

更何況這算什麼鋌而走險?

無人看顧的一座廟宇而已。

無人看顧,偷盜還不是簡單的事情?

陳矩看著李斯,不太明白他在思考什麼,但卻有種說點什麼的衝動:“李會長,您是否覺得,秦王陛下對於秦人,分量比這一點梁米、肉乾和一隻鐵鍋要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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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抬眼:“什麼?”

“這廟宇是我在別處沒有見過的。”

“因為別處沒有秦王廟。”

“但別處的秦人,難道就不拜秦王陛下了嗎?”陳矩搖搖頭:“我覺得並非如此。”

“我乃是咸陽人士,參與戰爭之前,我不過一公士,家中老父病殺,幼弟力弱,寡母辛勞。”

“我家那時是不能吃飽的。”

“因著天時、因著母親無法完全的力田,因著我的力氣還未長成。”

“七年以前,秦王陛下自趙歸秦。”

“歸入咸陽的那一天,是大好的天氣,我伏在道旁,見著陛下的車架從公道裡疾馳而過,當是我所想的,是到哪裡找一點肉吃。”

“當是秦王陛下還只是先王之孫。”

“於我而言,他也就只是一位貴人而已。”

“後來天大雨,我家房子塌了去,寡母抱了我與幼弟,在雨中啜泣,天很冷。”

“我記得的,那一天天很冷,一面是下雨,雨水很冷,一面是我家房倒屋塌,僅剩的一點糧食壓在房子底下,地裡莊稼落了雨,也沒法兒再收割。”

“那對於李會長您這般的貴人,想必不痛不癢。”

“可對於彼時我家,那是必死之局。”陳矩罕見的說話極多。

“但我沒有死。”陳矩笑起來了。

他笑容很和氣,沒有半分的不安與惶恐,更沒有半分的戾氣。

滿心滿眼,字字句句。

他只有一腔的平和與溫暖。

像是一個從未經受過任何苦難的人。

像是對世界沒有半分怨念的人。

“秦王陛下當時花了大力氣,把我們集中起來,要丈夫們去城中巡視、救人。”

“我當時逞強,想跟著去做些事情,不白白的吃飯。”

“然而被墨家的貴人提著脖子按在安置的棚子底下,一碗熱粥灌了下來。”

“李會長,那時在咸陽,也是如此的白粥,還摻雜了豚肉的梁米白粥。”

“很熱,很燙,味道也不好。”

“但我因此,但我一家,因此而能得活。”

“後來秦王陛下拆分了我家。”

“我年十三,我幼弟年十歲。”

“我們被農會養著,做些雜活,並不繁重,卻每每可以吃飽。”

“我母親被陛下安排改嫁,組了一個家,又生了子,如今已經不好去見。”

“我弟弟後來因為伶俐,被陛下送去學法。”

“我一人留在農會之中,依舊做雜活,吃飽飯。”

“而且經常得以見肉食。”

“之後王二五百主翦挑選兵士,挑了我,我於是跟著訓練。”

“之後打過仗,殺過人。”

“日子那麼好過了起來。”

“但我很清楚,我的日子好過,並不因為我能打仗、能殺人。”

“我弟弟可以學法,也並不因為他比旁人伶俐。”

“我母親三十餘歲之齡,能得再嫁、再產,如今一家和樂,也並不是因為我兄弟兩人地位如何。”

陳矩看著李斯,眼神真摯。

“李會長,您一定不明白吧?”

“對於我而言,秦王政已經不是甚麼‘貴人’了。”

“他不再只是秦王,不再只是貴胄。”

李斯被陳矩這眼神看得整個人恐懼起來。

從未有過的怪事情。

從未有過的怪事情。

《剝削經》裡頭寫的分明。

李斯自己的人生經驗也是分明的。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對於秦王而言,這底層的賤民只是腳下草芥,身後牛羊。

一般的王者,可以賺得牛羊一身血肉,可以賺得草芥傾倒腰身。

厲害的君主,可以賺得牛羊舉家血肉,可以賺得草芥身心皆伏。

世上難有的君主,可以賺得牛羊主動奉獻血肉,可以賺得草芥因他而驕傲自豪。

但根本不應該有什麼君主,根本不應該有什麼君主可以如此的。

陳矩的狀態是很清醒,也很狂熱的。

這種難以名狀的詭異矛盾狀態令人恐懼。

此時的秦王政於陳矩而言,早已經不是單純的人。

李斯見過那些拜神的人。

拜神的人往往不是虔誠的人。

他們大多是希望透過簡單且無成本的拜服而使神靈給予自己以好處。

目的性很強,但除此之外,對於神本身,他們其實相當無所謂,更沒有瞭解和願意為之而死的心。

可面前的陳矩……以及這些兵士是不太一樣的。

他們拜秦王政如神,卻又不簡單是為了好處。

他們敬秦王政,然而並不只是單純的因為好處。

李斯相信,秦王政也好,這些人也好,本性都一定是“惡”的。

秦王政待這些牛羊庶民好,也自然是想要吃肉的。

可,是否是有些超過限度了呢?

這已經不單純是向吃肉了吧?

秦王政的“善”,是為了怎麼樣的大的“惡”而存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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