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當初大封諸子為王,以為藩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十三塞王,立藩於邊境,其地位權勢,都殊異於其他諸王。

但也正因如此,這些塞王,在後來削藩的時候也首當其衝。

這十三塞王,按照初封時的順序,分別為秦王,晉王,燕王,齊王,代王,肅王,遼王,慶王,寧王,谷王,韓王,沉王,安王。

但是到了如今,仍然還在邊境立藩的,已經寥寥無幾了。

燕王一系靖難入京,成為帝系,齊王一系和谷王一系,因在永樂年間,有陰圖謀逆之心,被除封國,子孫後代被廢為庶人,安王一系,則是因無後而除封國。

剩下的幾個,肅王,遼王,韓王,沉王,寧王都在永樂年間相繼內遷,失去了塞王的身份,如今仍在邊境立藩的,除了老牌的秦王,晉王,就是代王,慶王這兩個了。

而這最後的四位塞王當中,秦王鎮西安,晉王鎮太原,雖是塞王,但是在太宗遷都之後,這兩處其實也算是內地了。

只有代王和慶王,一個在大同,一個在寧夏鎮城,不過,有一點區別就是,慶王雖然封地在鎮城,但是,因為鎮城“卑溼,水泉惡”,所以慶王一系長久居於韋州,直到建文三年,才不情不願的到了鎮城就藩。

所以滿打滿算下來,真正從始至終一直呆在邊境的塞王,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代王一系了!

作為宗室子弟,雖然是在京讀書,但是,多多少少,還是會觸及到朝政,譬如說,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整飭軍屯!

毫無疑問,這個時候,朱音埑提起大同城,用意便在於此。

“音埑你是想,將襄王在邊境的那些私田,都抖落出來?”

從入府之後第一次,朱成鍊的口氣當中,帶著幾分躊躇。

要知道,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朱成鍊固然下了大決心,要替已逝的老岷王討回公道,但是,軍屯一事,干係重大,著實不是能隨隨便便的摻和的。

倒不是說些許私田,能夠將這些宗室藩王們怎麼樣,而是,這件事情牽涉的人太多了。

大明傳承至今,冊封的親王有不下二十個,郡王更是有上百個,至於底下的鎮國將軍,奉國將軍沒有三千,也有一千,如此龐大的數量,事實上已經給朝廷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所以實際上,大約從宣宗年間開始,很多宗室的俸祿就已經領不齊了,當然,即便是不齊的狀況下,依舊是一大筆錢糧,足以支撐宗室奢華的日用。

但是別忘了,如今的這些藩王郡王們,有不少都是從永樂年間過來的,他們見過父輩的排場和威勢,自然不會滿足於區區俸祿。

可是,在太宗,宣宗兩朝嚴苛的宗室條令之下,諸王被限制的死死的,不能經商,不能授官,不能參與朝務,想要弄錢,就只能把主意打到了田地上頭。

內地的田畝有限,且大多有主,侵佔的多了,會惹得朝廷不滿,而且也影響地方官的政績,容易惹出一大堆的麻煩事,所以,很快諸王就盯上上邊塞的軍屯。

尤其是那些私墾田,不在戶部登記造冊,不納稅賦,只要拿到手裡,每年的收成就全是自己的。

而且,這些私墾田來源並不合法,所以,最怕的就是朝廷核查,但是,有諸王的旗號在,地方官根本就不敢查這些私墾田。

於是,邊境的將領們一邊挪用軍士開墾私田,一邊將一部分的田產“送”給諸王,並替諸王耕種,這些王爺們,每年只需要派上幾個人過去收錢就可以了,這種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即便是被查出來了,這種程度的罪名,對於諸王來說,也不過是不痛不癢的申斥而已,完全沒有壓力。

因此,在侵佔軍屯這件事情上,一眾宗室甚至要比勳貴佔據的份額還大。

這也正是讓朱成鍊猶豫不決的地方。

朱音埑的辦法,應該說是一個很好的辦法,這段時間以來,朝廷上下整飭軍屯的力度,他們雖然不甚了解,但是也略有耳聞。

尤其是楊洪和任禮的事情出了以後,朝廷上下都感受到了天子整飭軍屯的決心。

代王府在大同城數十年,雖然已經被剝離了軍政大權,但是,要論對附近軍屯歸屬的掌握,那肯定是門清兒。

所以,朱成鍊很清楚,襄王在其中佔據了多大的份額,甚至於,只要代王府願意,詳細的買賣記錄,田契地契保人之類的證據,都能弄的清清楚楚。

用這件事情來拿捏襄王,必然是一打一個準。

誠然,有仁宗子嗣,天子皇叔的身份在,襄王不可能受到什麼太嚴厲的責罰,但是,要將他灰頭土臉的趕回封地去,卻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是,問題就在於,這個頭一起,想要收可就不好收了!

有些事情,就是拔出蘿蔔帶出泥,別的不說,襄王的底兒要是被抖落出來,那麼,代王府的底兒必然也就保不住了。

還不止如此,侵佔軍屯,牽涉到各家王府,代王府這麼一冒頭,萬一被天子藉機敲打其他諸王,便等於是代王府得罪了一大群宗室。

朱成鍊不怕得罪人,他自己受什麼樣的責罰都無所謂,但是,他身後畢竟是家族,這種會牽扯整個家族捲入風波的事,他必須要慎之又慎。

不過,在朱成鍊複雜的眼神當中,朱音埑還是點了點頭,道。

“成錬兄,我知道,這件事情很難辦,我也明白,這會牽扯到整個代王府,但是……”

說著話,朱音埑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和慚愧,低聲道。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襄王畢竟是天子皇叔,又素有賢名,雖然如今他的名聲有損,但是,若沒有足夠的理由,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對他動手。”

“成錬兄,可否幫小弟這一次,小弟代整個岷王府,也代已逝的祖父,必將銘記成錬兄的恩德!”

話音落下,朱音埑起身,面色鄭重,深深一揖,沒有說話。

然而,哪怕是在這樣的狀況下,朱成鍊依舊猶豫不決,眉頭緊緊皺著,既沒有開口拒絕,也沒有開口答應。

於是,花廳當中的氣氛頓時凝滯下來,一旁的朱範址看看朱音埑,又看看朱成鍊,有心開口想要勸兩句,但是,這種情況下,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無奈的低下頭。

朱音埑就這麼拱手作揖,絲毫不動,朱成鍊也就這麼沉默著,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朱成鍊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道。

“音埑……”

“音埑!”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但是後一道,卻明顯帶著幾分嚴厲。

於是,朱成鍊停住話頭,朱音埑也直起了腰,三人同時朝著聲音來源望去,卻發現,不知何時,鎮南王已經站在了側屏風後。

“父王……”

“王叔……”

“叔祖……”

三人紛紛開口叫人,拱手行禮,但是神色卻各不相同。

朱成鍊隱隱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朱音埑也是一樣,不過他的臉上,多了一絲愧疚。

鎮南王沒有說話,只是抬步來到三人的面前,然後轉身對著朱成鍊道。

“方才你們的對話,本王在後頭都聽到了,成錬,你是個好孩子,你的心意本王明白,你的難處本王也清楚,這件事情,是音埑做的不對,太過為難你了!”

“其實,你和範址二人,已經為岷王府做的足夠多了,這份恩情,本王和音埑都會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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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話,朱徽煣竟也對著朱成鍊二人拱了拱手。

雖說這只是最普通的禮節,但是,這兩個年輕人卻感到坐立不安,尤其是朱成鍊,連忙深深一揖,道。

“叔祖這是說的什麼話,太叔祖對我如同親人,如今在他的靈前,有人膽敢鬧事,但是我卻不能替他討回公道,我……”

這番話說出來,朱成鍊的神色盡是愧疚,但是,他話沒說完,就被朱徽煣給打斷了。

“成錬!”

只見這位胖胖的王爺,輕輕的按在朱成鍊的肩膀上,語重心長道。

“你不必有任何負擔,我等生在天家,自然有自己該擔負的責任,若是你真的能放棄代王府不管,那本王才是真的對你失望。”

說著話,朱徽煣收回手,看了一眼朱音埑,開口道。

“說到底,這是岷王府的事,你都能為父王做到如此地步,我們身為岷王府的子孫,若就此善罷甘休,未免有些對不起父王在世時的種種關愛……”

見此狀況,朱成鍊愣了愣,下意識問道。

“叔祖,你打算……”

“敲登聞鼓去!”

朱徽煣輕輕的吐了一口氣,澹澹的開口道。

“稍後,本王會將京中發生的這幾樁事,原原本本的寫信給秦王,晉王還有其他幾位德高望重的藩王,讓他們出面主持公道,待得他們的回信過來,無論結果如何,本王都要再次上殿,和那襄王,好好論上一論!”

“好,王叔豪氣,就該這麼做!”

這一次,別人還沒說話,朱範址倒是先開口,道。

“王叔放心,我回去之後,也跟宗學的那些同窗們說一聲,讓他們都給家裡寫信,到時候上殿,我跟王叔一起去!就不信了,他一個襄王,還真的能無法無天了!”

這番豪氣幹雲的發言,倒是讓花廳中沉重的氣氛為之一輕。

不過,朱成鍊的神色還是十分復雜,但是,卻也沒有再提剛剛的事,而是躊躇片刻,開口問道。

“可是叔祖,陛下限期您和音埑一個月之內離京,諸王的書信就算是再快,也差不多要一個月時間,這……”

“那就不走了!”

這一回,朱徽煣倒是平靜的很,彷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朱音埑,道。

“無非是抗旨而已,本王和音埑,在今日去宮門外請罪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打算,陛下雷霆震怒,將本王爵位削去,打入鳳陽高牆,這樣的懲罰我們都不怕,何況其他?”

略停了停,朱徽煣轉過頭,看著朱成鍊,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

“說來,這還要謝謝你,方才的時候,本王的確猶豫過,畢竟,陛下給了我父子二人臺階下,順利的承襲王位,回到藩地好好過日子,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時間總是會抹平一切的,我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是這麼想的。”

“但是,看到你願意為父王做到如此地步,本王才發現,作為父王的兒子,我竟然還不如你一個小輩……”

聞聽此言,朱成鍊愣了愣,突然之間感到有什麼鯁在喉嚨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然而,朱徽煣卻恍若未覺,只是嘆了口氣,看了看朱音埑,道。

“只可惜,委屈了音埑,不過,生在岷王府,這就是他的命!”

聞聽此言,朱音埑也長長的吐了口氣,躬身一揖,道。

“父王此言差矣,祖父在世時,對音埑疼愛如此,若是他老人家靈前受如此折辱,音埑都能視而不見,孝道何存?”

“不孝之人,如何做得朱家子孫?”

“京城也好,歸藩也罷,哪怕是在鳳陽高牆之中,只要能夠問心無愧,對得起太祖血脈,音埑,又有何懼?”

這番話,朱音埑說的十分堅定,看的朱徽煣一陣欣慰,撫掌笑道。

“好,不愧是本王的兒子,不愧是朱家的子孫!想來你爺爺泉下有知,也會為你而感到驕傲!”

或許是這副場景實在感人,一旁的朱範址,人高馬大的漢子,已經開始拿手帕抹眼淚了。

另一邊,朱成鍊心中的複雜情緒也越來越濃烈,他張了張口,叫道。

“叔祖,其實我……”

然而這一次,還是一樣,剛開口說了半句話,就被打斷了。

朱徽煣再度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成錬,你不必多言,照本王說的去做,好好的回宗學讀書,這件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你和你父王,熬到現在不容易,他還在代王府,等著你學成歸來,為他執掌代藩,你,莫要任性!”

袖袍之下,朱成鍊的拳頭緊緊的捏了起來,不過最終,在朱徽煣溫和的目光下,他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出了岷王府的大門,朱範址和朱成鍊二人並肩而行,但是顯然,二人的心情都不怎麼好,尤其是朱範址,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走到巷口前,兩府的馬車早已經在候著了,站在馬車前頭,朱範址忽然停下了腳步,低著頭沉聲道。

“成錬,我們真的要看著王叔和音埑獨自去冒險,自己在宗學裡待著,袖手旁觀嗎?”

朱成鍊身子僵了僵,但是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在下人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留下朱範址一個人站在原地,臉上閃過一抹失望之色。

馬車晃動著向前,揚起一陣煙塵,從朱範址的身邊經過,四角懸掛的鈴鐺聲清脆,伴著少年人平靜而堅定的聲音。

“我會給父王寫信,你放心,襄王,一定會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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