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

入了五月,天氣早已經熱了起來,太陽高高的掛在頭頂上,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惹人煩心。

張輗剛剛用了午膳,有些睏倦,便叫人去將外頭的知了都打了,打算小憩片刻。

但是,他剛剛在小妾的服侍下寬了外衣,外頭管家便敲了敲房門,小聲道。

“二老爺,成國公來了,說是有緊要事情,要和您商議。”

聞聽此言,張輗微微有些不悅,但是,這個時間朱儀來訪,想必的確是有要緊事。

於是,他只得重新更衣,然後來到了花廳當中。

朱儀早就已經被迎了進來,但是,卻並沒有在廳中坐下,而是負手而立站在廳中,看著也頗不平靜的樣子。

進了廳中,二人各行了禮,張輗剛剛坐下,還沒坐穩,對面的朱儀便匆匆道。

“二爺,有訊息了!”

張輗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朱儀說的是什麼事,當下他便坐不住了,從椅子上霍然而起,上前兩步,問道。

“果真?可是,為何之前都沒有聽到訊息?”

相對而言,朱儀雖然面露喜色,但卻鎮定許多,點頭道。

“聖旨已經下來了,不會有錯。”

說著話,他嘆了口氣,道。

“咱們還是錯估了當今聖上,原本以為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也要上廷議的,可誰曾想,陛下連廷議都沒過,直接便下了詔書。”

“據說,幾個內閣大臣當場就去了宮中求見,結果,全都吃了閉門羹,緊接著訊息傳出去,各部的重臣,也都紛紛往宮裡趕去,頭一個到的,就是兵部的於謙!”

“好,好,好……”

張輗搓了搓手,旋即,他來不及多說,便對著外頭喊道。

“備車,我要入宮。”

待得外頭下人趕忙前去準備,他才略略平靜下來,轉身對著朱儀道。

“國公爺,這麼一場好戲,不一起去瞧瞧嗎?”

朱儀顯然明白張輗的意思,笑著點了點頭,道。

“自然同去……”

與此同時,東華門外,好幾頂轎子停在不遠處,七八個緋袍大臣站在宮門外,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但是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眉頭都皺的緊緊的。

不多時,王翱帶著幾個閣臣,便匆匆走了出來,他們的身影剛剛出現,便立刻被圍了起來。

于謙最先開口,直接了當的問道。

“諸位,到底怎麼回事,設定皇莊如此大事,為何未經廷議聖旨便已下達?”

王翱亦是一陣苦笑,道。

“於少保莫急,我等固知此事重大,但是,陛下口諭如此,聖意已決,你難道要我等抗旨不成?”

說著,這位首輔大人,便將今日發生的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應該說,事情的過程還是比較簡單的,清晨下了早朝之後,天子忽遣懷恩到內閣傳旨,內容很簡單,只有簡短的兩句話。

“……準諸王所請,命設皇莊,轄於戶部,前次朝廷所查的隱沒軍田,私田,官田,依魚鱗圖冊具交皇莊管理,諸司不得延誤……”

話雖簡短,但是,其中透出的資訊,卻無疑引發了朝廷上下的震動。

首先第一個提出來異議的就是禮部,王翱話音落下之後,禮部胡濙便立刻問道。

“諸王所請?何時的事,禮部為何沒有收到奏疏?”

宗室之事,一向歸禮部管轄,雖然說如今重設了宗人府,但是,所轄也僅止於宗學的事務,而且要和禮部協調,其中的官屬,也大多都是禮部官員借調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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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之前慣例,諸王請封,請名,請婚等諸事的奏疏,表章,賀箋,都要先送到禮部,然後交由禮部統一轉呈。

但是這一次的所謂皇莊,京中雖有風聲,但是朝中眾臣一直都老神在在,原因就在於,禮部這邊,沒有傳出任何的訊息。

可現如今,皇帝突然下旨,明確表示是準諸王所請,禮部自然要首先質問。

聞聽此言,王翱苦笑一聲,道。

“這件事情,我也問了懷公公,說是陛下前些日子召見諸王的時候,直接呈遞的,既沒有經通政司,也沒有經過禮部,不過上頭倒是有岷王爺的附奏,勉強,算是宗人府遞上去的吧。”

胡濙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起來,看他老人家這副樣子,便知道氣的不輕。

這個解釋,看似說的過去,但是,實際上卻有很大的問題,朝廷奏事自有規制,並不是說諸王不能呈遞奏疏,而是不能以這樣的形式呈遞,越過所有的衙門,直送君上,最典型的結果便是如現在一般,皇莊這麼大的事情,群臣事先沒有任何風聲,也沒有任何商議,直接敲定。

而且,宗人府負責的是宗務,但是皇莊涉及到軍屯官田,明顯屬於國政,按例宗人府並無權力呈遞這種奏疏,更不要提,這中間還摻雜藩王干政的問題。

總之,光是禮部這邊,如今因此事暴露出來的問題,便已經是一大堆了,更不要提其他具體的問題。

胡濙不再說話,但是這副樣子,卻明顯不是要罷休的樣子,看樣子,這位老大人是打算在御前分辯了。

緊跟在後頭,再次發問的便是于謙,和胡濙的關注點集中在藩王身上不同,他的精力更集中於事情本身。

儘管已經見到了聖旨,但是,聽到口諭的原話,他稍一思索,便繼續道。

“既是準諸王所奏,那麼,奏疏何在?”

“聖旨當中,只說要於各地設皇莊,命將此次收歸的軍田,官田,私田皆歸皇莊當中,具體如何施行,既轄於戶部,那麼具體誰來管理,為何聖旨當中,隱隱有讓藩王參與的意思?”

“具體章程如何,藩王具體如何稟奏,可有訊息?”

這一連串的問題,讓王翱不由有些頭大。

見此狀況,一旁的俞士悅出面解圍,道。

“於少保,內閣只負責擬旨,諸王奏疏尚在宮中,我等也並未看到。”

話音落下,于謙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直接便道。

“如此大事,起碼要進宮面見陛下,瞭解清楚商議之後,再行定論,既然連奏疏都沒有見到,什麼情況都不瞭解,內閣豈可只憑口諭,便貿然擬旨?”

“如若有失,誰來負責?”

這話說的,半點都不給俞士悅這個老朋友留面子,就差說內閣尸位素餐了。

俞士悅被噎了一句,沒說出話來,但是,一旁的王文卻看不下去了,道。

“於少保此言何意?”

“內閣本是以備諮詢之衙門,又非中書門下,什麼叫只憑口諭,貿然擬旨?”

“剛剛首輔大人已經說了,得旨意後內閣諸臣便已請見,但是陛下不見。”

“此等狀況之下,難不成,你要內閣抗旨拒擬嗎?”

“可是……”

于謙梗著脖子,剛想爭辯一番,卻見宮門內,懷恩已經帶著一隊人急匆匆的走了出來。

於是,原本隱隱發生爭執的一干重臣,都安靜了下來,等著懷恩的說法。

這種場面,即便是以懷恩的地位,也需小心謹慎,要知道,雖然最早過來的只有六部重臣。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宮門外聚起的大臣越來越多,遠遠的圍觀著,想看看此事到底結果如何。

匆匆走到眾臣的面前,懷恩的臉色有些為難,但還是開口道。

“諸位大人,陛下今日晨起有些頭暈,太醫如今正在診治,無暇召見諸位,有什麼事,還請後日早朝再說吧。”

這話一出,在場頓時有些沸然,一幹重臣也愣了愣,不過旋即,他們就皺起了眉頭。

皇帝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這個時候生病,這擺明了就是在躲著他們。

後日早朝?

這怎麼成,聖旨已下,耽擱的時間越長,想要挽回的機會就越小,不行,今天必須要見到陛下。

眾臣相互對視了一眼,默契的統一了意見,然後于謙上前開口道。

“懷公公,煩請稟報陛下,我等此來,是為設立皇莊一事,此事牽涉重大,涉及國政,不可輕忽,故而懇請陛下允我等覲見。”

“這……”

懷恩看著于謙,臉色頗是為難,道。

“於少保,不是咱家不肯稟呈,只是陛下已經吩咐了,龍體抱恙不想見人,國政事情再大,也大不過陛下的聖體康健,既然陛下說了,讓諸位後日早朝上再說,那還是請回吧。”

這番話語,雖然委婉,但是,意思卻很明白,於是,在場的眾臣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見此狀況,王翱再次上前,道。

“懷公公,既是陛下龍體有恙,我等自然更該入宮問安,煩請公公再通報一聲吧,不然你看這……”

說著話,這位首輔大人掃了一眼旁邊黑著臉的於謙,同樣有些為難。

那意思就是,這邊也不好安撫……

懷恩自然是懂得察言觀色之人,瞧著這副場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道。

“也罷,那咱家再去稟告一回,諸位大人暫且稍候。”

說罷,懷恩轉身進了宮中。

有了這麼一茬,原本一幹重臣間的爭端,也略略平息下來,各人的情緒都慢慢穩定下來。

見此狀況,王翱拉著俞士悅到了一旁,朝著懷恩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滿面愁容,道。

“俞次輔,你怎麼看?”

俞士悅知道他問的是皇帝傳旨的事,眉頭緊皺,沉吟片刻方道。

“雖然沒有親聆陛下口諭,但是看這情形,的確是陛下的意思,懷恩,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言下之意,基本可以排除假傳聖旨的可能。

王翱點了點頭,對此表示贊同,道。

“不錯,宮中禁衛,錦衣衛,東廠都沒有動,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這麼說的話,就是陛下故意躲著不見咱們了。”

聞言,俞士悅有些沉默,隨即便道。

“如今看來,應是如此,皇莊一事干係重大,陛下貿然頒詔,不可能預料不到後果,既然陛下如此做了,那麼肯定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朝臣發生衝突,而且……”

說著話,這位次輔大人的目光向著一旁的幾個人身上瞟了一眼,最終落在了某個始終縮在後頭的戶部尚書身上。

王翱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眼神閃動,道。

“你也看出來了?”

俞士悅輕輕點了點頭,於是,王翱嘆了口氣,便道。

“陛下行事,向來穩重,此事干係國政,陛下沒有過廷議,必然是有不過廷議也可以施行的把握,如今軍屯雖然整飭結束,但是仍在戶部手中,只要戶部肯配合,便無大礙。”

“如今聖旨下達,各部皆是意外不已,可涉及最深的戶部,卻始終不發一言,可見這位沉尚書,怕是早就知曉了內情。”

沉翼當然知道內情,其實此時此刻,他也在發愁。

之前的時候,他還一直在奇怪,這麼大的事情,皇帝為什麼一點都不著急,要知道這麼大的事情,放到廷議上,不吵個十天半個月,是不可能有個結果的。

但是,諸王如今離京,回到藩地必定就會開始著手此事,到時候,如果地方的官員沒有接到詔命,不予配合的話,必然會鬧出事端,所以他一直在想,天子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之前皇帝數次召宗室商議,而把除了他之外的大臣都撇開的時候,實際上沉翼就已經有所預感,但是,他沒想到,這位陛下這次玩的這麼大。

如此重大的事務,未經廷議直接下旨,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而這麼一來,沉尚書身上的壓力就大了,他原本打的主意,是在廷議之上,不支援也不反對,然後把得罪皇帝的活,交給其他大臣,比如某急性子的於少保來做,這樣無論結果如何,都和他沒有關係,最多是叫人議論他沒有擔當罷了。

可天子這麼一弄,壓力就都在他身上了,剛剛還好說,這回大家冷靜下來,短短的片刻時間,沉翼就已經感到有好幾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

在場的大臣都是聰明人,他們瞭解天子,這位陛下,或許會衝動,但是,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既然越過廷議下了旨意,說明他有不經廷議也把此事做成的信心,而這信心,只能來自於戶部的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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