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德武二年,西元1864年4月7日,上海。

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人,此時正在一處江南小院中閉目聽戲。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院子裡,咿咿呀呀的黃梅戲徽曲讓廊坊間匆匆路過的下人們也忍不住放慢了腳步。

忽然,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書生小步走進院子,悄悄走到了中年人的身後。

那中年人彷彿背後長著眼睛,一邊跟著黃梅戲的拍子微微搖動,一邊開口道:“玉山,事情可曾辦妥了?”

“明公,學生辦事不力……”

年輕人嘆了口氣,道,“真不曾想,那戈登如此貪婪無度,居然說七萬元不足以顯示誠意……”

“無妨,不怕那洋夷不愛錢,只要他愛錢,事情就好辦了!”

中年人站了起來,身子微微一挺,端得是一派儒雅端正的好皮囊。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未來的晚清第一重臣,為大清糊了一輩子窗戶紙,宰相合肥天下瘦的李鴻章李中堂。

躬身站在他身邊的,則是他的頭號心腹,自從初建淮軍,在安慶招兵買馬時,就在其身邊,未來更是“風雨龍門四十年”的周馥周玉山。

當然,如今的李鴻章還不是中堂,但在官場打拼將近二十載,李鴻章也已經不是什麼小魚小蝦了。

三年前李鴻章依託廬州團練組建淮軍,受曾國藩器重,並予以重點扶持。

去年,上海士紳花銀18萬兩,僱英國商船7艘,將淮軍分批由水陸運入上海。

不過到達上海的淮軍令上海人大為失望。

因為與西洋軍隊相比,上海人對淮軍“皆笑指為丐”。

畢竟對內地域歧視,對外唯唯諾諾,也是一部分國人的祖傳手藝。

不過到底是一代名臣,李鴻章功過是非不論,手段還是有一些的。

淮軍幾個月前在虹橋、北新涇和四江口三次惡戰,擊退了太平軍及其他反清武裝,成功守住上海,也打出了一定的聲望。

曾國藩也趁機保舉李鴻章為江蘇巡撫兼五口通商大臣,一時之間在蘇南風頭無二。

所謂“五口通商大臣”非“通洋大才”不能任,但實際上,此時的李鴻章對於洋務並不熟悉。

但沒辦法,隨著兩江糜爛,老一輩如吳健彰等“通洋大才”被小刀會等勢力重創,現在的清廷幾乎無人可用。

清廷不止一次諭示兩江總督和李鴻章這個江蘇巡撫,要多多挖掘那些善於與洋人打交道並深諳“馭夷之道”的上海官員和本地商人,對他們委以重用。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管理大臣恭親王奕忻,也就是鬼子六也不止一次指出:“現在撫夷大局,操縱不在天津而在上海”,“各夷凡有所作為,必遍詢夷商,眾謀僉同,然後舉動。”

總之一句話,在上海,外交無小事,事事要重視,絕對不能惹得洋人不快,更不能將他們的兵艦引到天津來!

不過李鴻章這一次的好運氣似乎用完了,並沒有遵循奕?的指示。

他剛剛上任五口通商大臣,便因為“蘇州殺降”事件與常勝軍(就是以前的洋槍隊,由地痞流氓組成)的首領戈登鬧出矛盾。

戈登當然不是真的同情蘇州府那幾個被李鴻章誘降後殺害的太平軍,不過這不妨礙這個傢伙藉此發難,指責淮軍言而無信,不符合文明人的標準。

如果是別的洋人,剛剛接觸通洋事物的李鴻章可能還吃不準他的路數,說不定還真以為對方是個講究人權的紳士。

不過戈登這個人,還有他手下的常勝軍李鴻章在熟悉不過了。

常勝軍三任頭領,一個比一個貪婪,縱兵搶劫是家常便飯,甚至還曾經搶劫過清軍的兵餉,可以說是無法無天。

這麼一夥人,告訴李鴻章說他們要代表正義和公序良俗譴責他的殺俘行為,李鴻章是用屁股思考都不會相信的。

戈登的真實意思很明顯,李鴻章誘降之策,客觀上使得蘇州城不流血的和平投降了,讓常勝軍失去了縱兵搶劫蘇州城的機會。

這個損失,淮軍必須賠償。

於是便有了李鴻章派周馥去向戈登賠罪賠款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戈登心裡想要,嘴上卻強硬得很,讓李、週二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哎,玉山,喚人備轎吧,咱們一同再去海關衙門找赫德先生幫忙斡旋吧!”

李鴻章捏了捏眉心,他深刻的感受到,像吳健彰那樣的通洋大才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稀缺啊!

好在朝廷英明,聘用了一個洋人管理海關,如今也正好請他幫忙。

搖了搖頭,李鴻章背手朝門外走去,周馥吩咐好了下人,連忙快步跟上。

“對了,玉山,我聽說前日你在‘書寓’與人爭執了?”李鴻章忽然問道。

聽到這話,周馥心中咯噔一下,連忙道:“回明公,此乃……此乃學生一時魯莽……”

“哈哈,無妨!”

李鴻章笑道,“你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如今又無家眷在側,去去書寓倒也是平常之事。不過上海這個地方魚龍混雜,做事切莫小心!”

所謂“書寓”便是青樓,而且是質量相當高的青樓。

上海開埠之後,特別是江南兵災之後,大批蘇州的藝伎進入上海。

這些人,不但秀色可餐,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擅長彈曲,被稱為“校書”或者“先生”。

周馥自從來到上海,在忙碌之餘便喜歡流連書寓尋歡。

而青樓這種地方,自古便是容易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地方。

兩天前,周馥便在書寓衝冠一怒為紅顏,與一個上海本地商人起了衝突。

如今聽到李鴻章的話,周馥連忙道:“多謝明公提點,我差點壞了明公大事,真是萬死難贖!”

“你呀,是個知兵的,但在咱大清,光是知兵有什麼用?想要做事,先要學做官,而要學做官,則需八面玲瓏,識人觀色。”

李鴻章拍了拍心腹愛將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如今我與曾帥皆掌大軍,倒也無甚關礙,可若一朝手中無兵,朝中無人,你有一丁點紕漏,都是身首異處之災!”

“不過這一次你放心吧,那個叫做邢九六的本邦商人我已經讓人查明跟腳了,不過是一個開煙館的暴發戶,與這樣的人角力,實屬不智,下次切莫讓女色蒙了心肝!”

李鴻章一頓提點讓周馥背後冷汗涔涔,暗自下定決心以後管住自己的小雀雀。

不過他心中也是一暖,知道明公是將他視為子侄,定會好好培養。

至於說那個叫邢九六的大煙商人,周馥不去問也知道,定然是被找了個罪名丟進大牢了。

這年頭誰也不是大善人。

淮軍的軍費除了鄉紳捐輸,抄沒各種“通賊”之人也是一大來源。

那個邢九六這次,不死也得扒層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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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淮軍趁機敲打上海本邦商人的好機會。

……

就在李鴻章等人到達海關衙門的時候,大清國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羅伯特·赫德正在招待幾位貴客。

今天,美國駐華公使田貝,以及白宮特使唐納德,一行數人前來拜訪赫德。

英美雖然關係不佳,但在遠東卻是合作關係。

甚至去年上海的英租界和美租界都已經合併為聯合租界,雙方一起共商共管。

美國薩尼沐恩商隊的到來,帶著大量的美國特產,自然要向上海海關報備。

赫德這個英國人雖然總體上來說相當清廉,但也不是什麼不沾葷腥的聖人。

唐納德獻上一塊做工非凡,格外輕巧的手錶作為禮物之後,薩尼沐恩商隊的通關速度便暢通無阻起來。

其實,唐納德走關申報的商品只是一小部分,主要是一部分香菸,目的是走正規渠道打響名氣。

大部分的商品其實根本沒有申報,直接透過聯合租界和美國公使館走私。

當然,不可避免的,田貝公使在這筆生意中也拿到了一成乾股。

理論上,作為外交使節經商可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

但此事誰不沾手?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各國外交官員參與走私的事情也不是一起兩起。

這個年代就更加心照不宣了。

甚至赫德也很清楚英、美、法等國公使都在搞走私,但他不想管,也不敢管。

這一次,田貝和美國聯邦政府特使一起來找他,已經是很給面子了,甚至是讓赫德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對於唐納德的身份,無論是田貝還是赫德都沒有任何懷疑。

遠東的外國人本來就少,能擁有這麼大一支船隊,甚至包括兩艘軍艦的人就更少了。

更何況唐納德的檔案、證書一應俱全,就算有點小紕漏也根本不引人注目,這個時代米國的公務員也根本沒有什麼規範性,原本就是一群商人、大地主、大資本家而已。

而且唐納德提出的幾個白宮的命令也很正常。

傾銷貨物、購買築路華工,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至於說向清政府施壓,並且僱傭一批太平軍降軍作為戰場勞工,聽上去也十分合理。

總而言之,幾乎沒有用到什麼演技,唐納德就矇混過關了。

幾人杯觥交錯間,赫德忽然問道:“唐納德特使,恕我冒昧,我想請問一下你的這幾位東方人侍從是從哪裡招募的,他們看上去都十分勇武,很有朝氣,你知道的,我在上海工作也需要招募一些東方人,可我見到的亞洲人,要不就是病懨懨的,要不就是面黃肌瘦的癮君子。”

“這個……”

唐納德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他很強用自己的靴子敲這個英國佬的腦袋。

大清國的人為什麼一個個都是哈欠連體的癮君子,你們英國人心裡沒有點b數嗎?

好在這是赫德的印度僕人幫唐納德解了圍。

印度人是很不錯的僕人,如果不在乎他們的手衛生的話。

這個印度僕人不是那種身材高大的,頭上裹著紅頭巾的錫克人,而是一個普通的印度人,做得一手好咖哩糊糊和飛餅。

“主人,那個江蘇巡撫又來拜訪了!”

“讓他們等一下,我這裡還有客人。”

……

又是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幾人終於用完午餐,赫德喝了唐納德帶來的“正宗古巴朗姆酒”,已經醉意很濃了。

“這……赫德先生您還好吧?”

李鴻章見赫德被幾個洋人扶出來,連忙上前想要幫忙。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了,扶著赫德的一個人,居然是美國駐華公使,這可是比赫德更有權勢的人物。

如果有他斡旋,常勝軍的問題一定能迎刃而解。

不過與中國通赫德不同,田貝並不會說中文,李鴻章也不敢上前自討沒趣。

“巡撫大人,快過來搭把手!赫德先生固執地認為朗姆酒不算酒,結果就成這樣子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李鴻章驚訝地轉過頭,只見扶住赫德的另外一個洋人,居然能繞著舌頭說一口不錯的漢話,頓時眼睛一亮!

這年頭,中國的通洋大才很少,西方的“通華大才”也不多。

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中文流利的,而且看上去地位很高,脾氣不大的洋人,自然是要好好親近一番。

這年頭,像葉名琛那樣不戰不降不和不走,死活不與洋人交流的死腦筋雖然還大有人在,但他李鴻章絕對不是其中之一。

不說挾洋自重吧,就是和洋人搞好關系,絕對是官途平步青雲的一條接近,甚至關鍵時候還能保一條命。

當年吳健彰被小刀會俘虜,不就是靠英國人營救的麼?

而且有疑似投賊的經歷,卻依然能復出成為上海道,吳健彰靠的也完全是他在英國人那裡的人脈。

因此,李鴻章連忙上前扶住了赫德。

然而……

李鴻章還是太天真了。

刺鼻的酒味,以及被酒精激發出來的,洋人特有的濃烈狐臭,直沖沖鑽進了李鴻章的鼻腔,讓他差點沒暈倒。

強忍著不適,他努力扶住赫德的大胳膊,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了沙發上。

這時候,李鴻章才注意到在那個友善洋人身後,還站著兩個英武的華人(其實是一個華人一個日本人),但是他們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樣子,而且他們短髮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大清國的人。

森下和王忠皇對視一樣,心中也是無奈。

不是他們不想幫忙,實在是唐納德不敢讓他們幫忙。

那麼臭的味道,燻到了大明重臣怎麼辦?

要知道森下和王忠皇是大明最強兩艘戰艦的艦長,或者叫管帶,可是正四品的大官啊!

唐納德怎麼能讓他們去幹這事?

那個清國巡撫也不知道是幾品,反正不管是幾品,看模樣就很適合聞一聞英國佬的超級狐臭,所以唐納德才那麼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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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先生,赫德先生?”

李鴻章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卻發現赫德已經睡成了一頭死豬,一旁的阿三僕人也拿來了精美的波斯毛毯,蓋在了赫德身上。

這還怎麼談事?

李鴻章只能嘆了口氣,準備改天再來拜訪。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隻肥胖的大手拍住了他的肩膀:“巡撫先生請留步!”

唐納德小綠豆眼不靈不靈地閃著,再次露出了友善的光芒,“不知你和湘軍熟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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