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館主,恭喜恭喜。”

“劉經理,多謝多謝。”

雲望個子不高,身材短粗,剪裁妥帖的高檔長衫裹在身上,撐出硬梆梆的肌肉輪廓,彷彿一尊被絲綢包起來的青銅器,兩隻拳頭比常人厚出一層,指節處繭子銅黃。

他面前,站著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穿西裝打領結,金絲框眼鏡頂在鼻樑上,抹了髮油的頭髮梳理整齊。

“劉經理是留洋回來的進步人士,年紀輕輕就跟在薛先生身邊做事業,前途無量啊。”雲望說著習慣性的客套。

“館主謬讚了。”

劉經理滿臉堆笑,

“薛先生今天和法國人談船運合同,實在脫不開身,所以讓我代為出面,登門賀喜。”

稍稍一頓,聲音壓低:

“雲館主,那件事……”

“什麼事?”

雲望眨了眨眼睛。

“就是那件,秦得利洋行願意捐助出資,幫人宗館擴大門面,順便重新裝修一番……”

話沒說完,雲望突然用力清了清嗓子,掏出懷錶看了一眼:

“開宴的時辰快到了,我準備一下。劉經理不必拘謹,吃好喝好,千萬盡興。”

劉經理的笑容掛在臉上,僵硬,滑稽。

若是旁人看來,這是一次相當怪異的對話。送錢的人點頭哈腰,似乎生怕對方拒絕,收錢的人卻顧左右而言它。

其實不奇怪。

津門是北方最大的城市,寸土寸金,武館大多開在繁華主街上,租金高昂,平均一家武館二十來個學員,如果只靠收學費根本維持不下去,是一項賠錢的營生。武行能有如今的盛景,靠的不是經濟,而是政質。

自民國初年以來,中山先生提字“國術”,國民政府大力倡導武風,政商各界紛紛給武館捐款,只為養住有名望的武人。

這麼折騰一遭,政客做政績,商家賺名聲,真金白銀則落入了武館口袋裡,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湊成了武行如今的繁榮局面。

鮮花著錦?

烈火烹油!

資助武館有極大的隱性利益,有實力的勢力都想插一腳進去。但偌大的津門只有十九家武館,蛋糕早就各有歸屬,哪怕秦得利洋行想白送大洋給雲望,也只會碰一鼻子灰塵。

劉經理望著雲望的背影,咬了咬牙,怏怏回到座位上。

“咳咳。”

客人們止住話頭,望向臺上。

“諸位,今日是我雲望的生日,在座的朋友們願意賞臉,是我的榮幸。”

雲望環顧一圈,抱拳行禮,

“霍殿宇老前輩幾日前在報紙上做文章,主張推陳出新,人宗館響應革新之風,特意請來了起士林的洋人主廚,每桌加洋菜一盤,磕肥一壺。”

侍應生將菜盤和茶壺端上桌子,一大份嫩煎羊排,撒了黑胡椒粗鹽粒,翠綠薄荷點綴其上,滲著金黃的油脂。

劉經理拉住侍應:

“刀叉呢?”

“客人,本店沒有這些。”侍應回話。

劉經理皺了皺眉,正欲說話,桌上其餘人已經用筷子夾走了好幾塊嫩羊排,大家神色自然,倒顯得自己最不合群。

“……”

劉經理嘆了口氣,倒了一杯咖啡。

香醇的深褐色飲料落在青花瓷杯裡,就像一個穿旗袍的外國女人。

“近幾年來,幸得社會各界鼎力相助,武行事業蒸蒸日上,改善國人體格,振興國之民氣。雖然偶有宵小之輩……”

頓了頓。

終究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姓名。

“雖然偶有宵小之輩,終究是螳臂當車,身與名俱滅,不廢萬古流。”

話音剛落,門口炸響了唱名:

“左鳳圖門下,陳酒,登門禮賀!”

人群如潮水一般向兩側排開,露出叼著半根煙的陳酒,粗布短褂和滿堂華服涇渭分明,肩頭布裹上的斑斑鮮血無比醒目。

“賀壽?”

雲望眯著眼睛,

“你的禮呢?”

陳酒拿起旁邊桌上一個飯碗,往桌面一扣,將菸頭豎著插進米飯裡。

“這便是了。”

菸頭緩緩燃燒,彷彿墳前的祭香。

陳酒的聲音清晰迴響:

“壽賀完了,下面做正事。我是來踢館的。”

“我師父當初摘了九家武館的招牌,我沿他的老路來,人宗館是第一個。”

“你也踢九家?”

雲望擰著眉頭,居高臨下打量陳酒。

一個毛頭小子拎著死人的刀,來做找死的事,瘋狂得無所顧忌,像極了武俠小說的主角。但現實不是文人的意淫胡扯。

“不,”

陳酒搖頭,

“我踢十九家。”

人群一陣騷亂,陳酒眸子沉黑,像一柄刀直插向雲望。

單刀赴會,聽上去裝逼極了,實則卻是一步險之又險的棋。

登瀛館內人宗弟子幾乎都在,武行中人佩戴兵器好比穿鞋般尋常,幾十個人幾十柄兵器,說是龍潭虎穴也不為過,而自己目前只是個無名小卒,唯一的名頭是左鳳圖的弟子,輩分太低,就算雲望不肯接受踢館單挑,同樣說得過去。

陳酒摩挲刀柄,掌心灼熱。

同時,

一股腥鹹的滋味兒隱隱約約在唇齒間泛開,像鐵,又像血,撩撥著兇性,他聽得到自己的心跳,狂亂如野獸撞籠。

“師、師父!”

這時候,唱名弟子連滾帶爬跑了進來,滿臉驚惶失措。

“沒體統的東西,有事說事,瞎嚎什麼?你是在奔喪麼?!”雲望語氣極重,“別讓客人們看了笑話!”

“師叔爺,師叔爺他……”

弟子不敢繼續說下去,但雲望臉色一變,已經猜了個大概。

陳酒能進門,本身就說明了很多事情。

雲望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抬起眼皮,目光開了鋒一般:

“我父親沒得早,我成名之前,門派全由師叔辛苦拉扯。他既是我真正的師父,又如我生父。”

“誰沒有師父?”

說完這句話,陳酒手腕重重一振,層層麻布割裂飄飛,蛇鱗般的刀紋映照燈光。周遭人群嚇得退開好幾步遠。

“陳酒,是吧?”

雲望瞥了下眼熟的苗刀,嗓音森冷乾啞,

“你壞我宴席,害我親人,折了我人宗館的面子,皆是死仇。既上擂臺,生死自負,我會殺你解恨。有人替你收屍麼?”

“按照規矩,踢館不論輸贏,武館都要請客。雲館主請不起一副棺材麼?”

“很好。就憑你這句,我出錢給你買墳。”

雲望一振衣袖,

“開擂。”

話說盡了。

武館弟子上前阻開人群,清出一片空地。陳酒與雲望隔著十步距離,相對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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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望從弟子手裡接過兵器,兩柄刀穗燦黃的兩尺三寸鋼刀。

“三皇門,雲望。”

“披掛門,陳酒。”

兩人異口同聲: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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