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後,清晨。

“開門!”

“速速開門!”

雞鳴三聲,天未大亮,門戶之外,已響起嘈雜紛亂的叫門聲。

楚雨嘟嘟囔囔,睡眼惺忪,口水劃過一道亮晶晶的銀線。

楚寧捏了捏白中泛紅的小臉蛋,又把她的頭髮一通亂揉,變成一隻亂糟糟的鳥窩,這才擰腰躍起,關照道:“時辰尚早,再睡一陣也無妨。”

“為兄怕是要出門一趟。若是回來得遲了,廚房蒸籠裡還有兩個驢肉饅頭,隨意吃些。”

楚雨乖巧的點點頭。

這兩日在家,她敏銳的感受到,兄長一改舊觀,性格變得沉穩而強勢。

一言一行,都給人莫名的安全感。

這……才是她自幼時起,一直幻想的兄長形象!

楚寧不緊不慢來到院中,開啟門戶。

黑壓壓的七八個人,一口氣湧了進來,圍成一個半圓。

楚寧眨眨眼,戲謔道:“田主事好大的陣仗。”

為首之人,正是萬永商會的主事,田康。

他身後立著四個精壯漢子,清一色的短襟直綴,手執兒臂粗細的紅漆大棒,頗似公堂之上的水火棍,腰間懸者麻繩。

丈許之外跟隨一人。黃面青袍,面容瘦削。兩縷山羊須,頭扎碎葉巾,揹負一隻二尺高的竹箱,典型的郎中打扮。

身後站著兩個年輕人,似是他的徒弟。

田康兩根手指拈著文書契約輕輕搖晃,十分得意,皮笑肉不笑:“楚公子。今日時辰可是到了。”

楚寧微微一笑,打趣道:“田主事起了個大早。辛苦了。”

田康圓潤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陰鷙,道:“楚公子放心,葉師傅可是帶著麻沸散來的。若要取骨抵債,定不教楚公子遭受太多痛苦。”

“您是結付現銀,還是以肋骨抵債,給句痛快話?”

田康與楚寧並無大仇怨,只是他心胸狹窄,吃一回閉門羹,便覺胸中鬱結不平,非得出口氣不可。

話音一落,身後那四位手執漆棒的執事,都有意無意間上前半步,隱然將楚寧圍住。

楚寧十分輕鬆的道:“自是以現銀結抵。”

田康細眉一挑,似乎不信。

楚寧神色泰然,道:“萬永商會行規,五萬兩以上銀錢交易,無論出納入庫,皆要兩位主事同在,一同用印。如今只田主事一人在此,怕是不合規矩。”

田康心中冷笑,原來是緩兵之計。

但就算你拖延一時半刻,又能如何?

立刻道:“此時再命人通傳,只怕累贅。不如請楚公子往我萬永商會一行,當櫃結清。”

“本商會定會好好招待楚公子。”

楚寧微微一笑,道:“此議甚好。”

田康小眼一眯,精光亂掃,道:“楚公子還未曾洗漱,用過早膳罷?給你兩刻鐘時間,可足夠了?”

以退為進,堵死楚寧再行拖延的藉口。

楚寧莞爾道:“不敢勞累諸位久候,即刻出發便是。”

這又大大出乎田康預料。

田康躊躇道:“既然如此,這便請吧。”

無形之間,氣焰收斂了三分。

楚寧微一點頭。

但他卻並未倉促出門。而是轉過身來,衝正堂拜了三拜。

此時門戶洞開。正堂之中,空空蕩蕩,分明並無一人。

田康與四位執事面面相覷,無不狐疑,不知道楚寧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楚寧這才灑然出門,鎖好門戶。

……

半個時辰之後,萬永商會。

迎賓室中,一套紫檀木桌案、寬背逍遙椅十分惹眼,迎門以一道素屏風間隔。

左手邊的集錦格子中琳琅滿目。

迎窗一對纏枝卷草紋瓶,另有兩對象牙花插之中,靜靜臥著兩株水仙。

牆腳一隻五足燻爐,青煙嫋嫋。

桌上一杯清茶,泛著絲絲熱氣。

楚寧輕啜一口,果然茶馨香、水潤滑、味醇厚,是上好的明前茶。

與此地比較,楚寧家中陳設,無異於雞窩狗舍。

田康口中的“好好招待”,並未食言,也不是反語。

別看田康上門時咄咄逼人,陣仗兇惡。但那是料定楚寧不能償債,為綁人做取骨術,準備萬全。

此時此刻,楚寧既大模大樣的上門還銀,萬永商會自然會先以禮待之,不肯失了氣派。

若楚寧無法兌現,自有後話。

等候有頃,緊隨田康之後,又來一人。

此人一身青紗寬袍,身量較田康略高了半個頭。雖然比之常人依舊略富態,但終究要比田康順眼多了。

田康伸手示意,高聲道:“本門主事,陸柏。”

陸柏衝楚寧微一拱手,面上看不出喜怒。

田康目露精光。

楚寧縱然百般推諉,此時也已窮途末路。

不過,家門中不比在外,行事講究體面。就算楚寧不能抵債,也不會有什麼“摔杯為號、一擁而上”的魯莽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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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城公差在附近值守,隨時可以呼喚人來,押解官衙。大堂之上,自有大刑解恨,還要服辨認罪。

最後取了肋骨,治成殘廢。再以奸猾抵賴之罪投入石礦,服苦役三年。

楚寧淡淡一笑,也不羅唣。

袖中一抽,徑直取出一張銀票。

“十萬兩”三個硃紅大字,奪人心魄。

田康猛地抬頭,面色茫然,心中忽然一空。

陸柏雖經耳聞,但畢竟不曾親眼見過楚寧家室背景,感受不到這種轉折的詫異與失落。

所以只一怔,便回過神來。

伸手接過銀票一望,見票面白中泛黃,心中微奇。

往落款處一望,看到“天霄神域經凡司奉仙諭發行”這一行字,這才面色陡變!

陸柏失聲道:“仙凡通票?”

本地流行的“永定莊”銀票,經過一十八家大型商會聯合認可,通行三十六國而無阻,已然稱得上是信譽一等一的銀票。

但若要和神域經凡司發行的通票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仙道與凡俗,號稱兩隔,但是依舊有相通之處。尤其是某些特殊物產的開掘供奉,仙門直接敕令一國國主,發動人力操持。所以就產生了銀錢往來。

這等銀票,天下有人煙處,便能通行無阻。

但此物珍稀,往往儲藏於一國皇室之中,流通於外的極少。

陸柏雖然見多識廣,但活了半輩子,也只是在戲文之中見過。

仙凡通票,真實價值遠遠超過票面數額,與其說是銀票,不如說一種珍貴的收藏品。兌換尋常銀票,至少是以一兌三的比例。

再看此票刻印的發行年月:

清寧紀戊戌年。

清寧紀?

陸柏神思恍惚,屈指一算。

是一張發行於四千三百年前的古票。

據說仙凡通票的的製材極為特殊,又經仙法祭煉,足以儲存五千年而不壞。

無怪乎票面微微發黃。

原來久至五千年的大限,竟也壽數將近了。

這並不妨事,時限到期之前,隨時可前往皇室和仙門兌換新票。

陸柏似乎想到了什麼,深吸一口氣,自袖中取出一盞明燈。

田康也如夢方醒,大聲道:“對,驗明真偽!”

同時把本來不存在的脖子拉了出來,探過身觀望。

燈火點亮,對著銀票炙烤。

銀票完好無損。

非但如此,票面正面雕刻的宮觀建築圖案,立刻注入七色祥光,超出票面之上,輕輕遊動,規模放大十倍。

陸柏目中露出一絲激動,喃喃道:“自在印!”

這是較尋常銀票所用的“虛空印”更加高明的防偽手段,今日終於一睹為快。

陸柏長出了一口氣,再無懷疑。

田康目光呆滯,神不附體。

終於,陸柏將沉默打破:“楚公子少待片刻。仙凡通票,以一當三。本商會還將兌還現銀二十三萬九千二百五十兩。”

楚寧目光微動。

仙凡通票以一當三之說,他也是才得聽聞。

既然如此,按計劃行事,更有必要。

於是一擺手,道:“不忙。”

“萬永商會大名在外,除卻放貸之外,兼營典當出納、收售奇珍之事。據說門中珍寶堆積如山,數量之多、品類之繁、價值之高,皆不亞於郡城中赫赫有名的‘萬寶樓’,不知可有其事?”

陸柏一怔,不明楚寧用意,緩聲道:“不敢當。”

楚寧略一思忖,悠然道:“楚某欲購置一件重寶。不知二位能否參詳一二?”

話音一落,再度自袖中取出一疊銀票。

手上一搓一攤,露出票面,輕輕放置在桌上。

同是仙凡通票。

五十萬兩。

陸柏正舉杯欲飲,手腕一抖,將幾點茶水潑灑在地上。

田康雙目死死瞪住,一張嘴卻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

楚寧見他狼狽,開懷大笑。

陸柏雖然也覺得額頭嗡嗡作響,卻還把持得住:“三十萬兩以上的交易,須得掌櫃親自把關。”

田康終於醒神,為了掩飾自己失態,立刻站起身道:“我去尋宋掌櫃。”

說完,便匆匆離去,自側門退下。

去得快,來得也快。

不多時,便見一個頭扎鹿角巾的方面中年人,不緊不慢的走來。

田康躬著腰,慢一步跟隨,顯然可見尊卑有別。

但是以穿著而論,此人一身素服,倒是要較兩位主事更樸素些。

此人和煦近人而無甚架子,衝著楚寧一拱手,道:“本人忝任萬永商會丹霞分會掌閣,宋泰平。想來這位便是楚公子。不知公子要購置何等珍寶,作何用途?”

楚寧心中一凜。

此人看似沖淡,但是卻不難感受到,柔和之中別有一種精力逼人的威壓。

他立刻就猜出,這也是覺醒了肋骨的人物。在仙門鍛骨九年後,下山尋求人間富貴。

當即微微一笑,不動聲色道:“欲備下一份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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