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騰沸的“天隱”考評,當日下午就傳到楚寧這裡。

出人意料的是,楚寧心中倒並沒有想象中的誠惶誠恐;反倒是有一絲銳意,在心念中一閃而過。

踏入仙門之後,心境也有了細微變化。

楚寧本擬按照預定步驟,靜心養氣,等楚雨接來後,心中再無顧慮,便服丹破境。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聲名一隆,位處焦點,旁人不會教他安穩。

第二日東方微白,洞府之外,便有客叫門。

開啟了禁制機關後,見一人迎著浮石小徑,三步並兩步快速上前。

楚寧心中一動,未將禁制再度關閉。

來人頭扎角巾,面容瘦削,身著寬袖便服。

一雙麻鞋,露出腳趾,顯得風塵僕僕。

若說這副形容,倒像是個隱逸山林的隱者、樵夫一類,頗有禪韻。只是他面上堆笑,神色諂媚,便將這份意境破壞了。

來人拱手一禮:“在下青鷺司主事杜開田。楚師弟,有禮了。”

言畢,竟是一躬到底。

楚寧側身一避,道:“不敢當。”

杜開田一身氣機並未掩飾,既厚且沉,已不是練氣境能有的氣象。仔細回想,似與邵長老的心腹胡高大致相若。

更何況既擔任主事之職,不出意外也應當是貫通境修為。

一路踏入洞府,杜開田對於楚寧超品判詞一事好一通恭維。

楚寧只是含笑以對。

請杜開田到正廳之中,雙方分賓主坐定,楚寧單刀直入,笑問道:“不知杜師兄來意?”

杜開田呵呵一笑,自袖中取出一物,道:“小小玩意,不成敬意。楚師弟請笑納。”

掌心所託,卻是一隻敞口瓷瓶,半瓶清水,兩隻指頭長短的金色游魚翻騰尾巴,自由遊動。

杜開田笑言道:“此魚名為‘知更魚’。煉化之後,心神默唸,告知時限。相應時辰一至,此魚便會拍水作響,將主人叫醒。”

楚寧微一點頭。

杜開田簡楚寧漫不經心,補充道:“若是主人在入定中、頓悟中、秘法修持中,種種情境,神思徜徉無際。此魚卻能施展一種‘心血傳音’的天賦,宛若在主人神魄之中輕輕一點。對主人修持不造成任何干涉破壞,同時能夠做出輕柔朦朧的提醒,告知天時已至。”

楚寧讚道:“的確是好寶貝。”

杜開田神色一動:“楚師弟是收下了?”

楚寧微笑頷首。

杜開田面上立刻泛起喜意,試探道:“既然如此,楚師弟的‘正服’款識,杜某這便傳訊於‘法儀司’?”

正服?

法儀司?

楚寧一愕,旋即恍然。

心中暗道,昨日雲清流掌門明明與他提過一筆。

但這些細碎枝節,他還未來得及融會貫通。

直到此時此刻,楚寧才明白了杜開田的來意。

仙門六御:

丹;符;陣;器;靈;脈。

其中“器”,是合器一道,古時又稱為煉器一道。“靈”,是通靈一道,是為駕馭靈禽靈獸之道。

通靈道與煉器道,自古有之,並非新紀元中所誕。但是這兩家如今號稱顯學中的顯學,影響力遠在“六御”中其餘四道之上。

從前通靈御獸之道,說到底只是旁門小道。

考其用途,無非有二:一是打鬥時助拳,二是用作腳力。

“犬馬之勞”這四字,精闢概括。

而煉器道所經營,無非神兵與法寶而已。論效用,半數以上專務鬥戰;另有小半尊從煉器者心意,各自用於專門的小眾領域,不足為外人道。

隨著古今遞變,通靈、合器兩門大道,煥發榮光,分量陡增。這兩家無孔不入,滲透到修道文明中的各個領域。

以楚寧目前的粗淺知識,就大概知道:

通靈道之中——

報時提點,有知更魚;

起火滅火,有卻火雀;

簡易占卜,有能言龜;

灑掃應對,有避塵犀;

行雲布雨,有商羊鳥;

聚斂瑞氣,有沉鳴雞;

……

日用之外,修行之中,三十六種實行大道中堪為輔佐者,更是無所不備,涉及甚深。

合器道,也不遑多讓。

發展到如此程度,合器、通靈二道,已經不是互補關係,而是競爭關係。

一隻通靈獸能夠做到的事,必然有一種器具能夠替代。

反之亦然。

修道界中人,不論修持何種大道,總是離不開這兩家的供奉,為自己打下手。

只是,通常人在做出選擇之後,都是“從一而終”。

乃至示現於形容裝束,袒露明白。

杜開田所言的“正服款式”,便意此處。

若是奉行通靈道,預置獸環便鑲嵌於袍服左袖,並繪之以蒼鷹。

若是奉行合器道,預置器囊便鑲嵌於袍服右袖,並繪之以鐵錘。

就像使用智慧穿戴裝置,有的使用蘋果全家桶,有的使用華為全家桶,有的使用小米全家桶,混搭使用者極少。

反過來,面對極有潛力之人,二道也會主動爭取,彷彿爭奪代言人一般。

楚寧沉吟道:“杜師兄的來意,楚某明白了。”

正在此時,門戶之外一聲清亮聲音響起:“楚師弟在否?鍛工司主事左丘恆前來拜訪。”

杜開田面色陡變。

楚寧心中一笑。

解套的來了。

當即高聲道:“左丘師兄請進。”

進來之人,呵呵一笑,與楚寧熱情招呼。

此人身材矮胖,一身麻袍,手中託著一隻木盒。

只是他雖然有些自來熟的意思,但只對楚寧一人熱絡。對於不遠處的杜開田,卻渾如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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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開田冷哼一聲。

左丘恆其人,雖然熱情似火,但同樣也是幹淨利落的風格。三言兩語客套完畢,立刻彰顯了來意。

他把木盒開啟。

一聲嘶鳴,清風拂面,忽然出現一物,立在左丘恆的手肘之上。

左丘恆笑道:“此物名為蒼隼,一次能飛三日三夜不落,百里之內,心血祭煉之後,鷹目所視,皆能還照於寶主心意之中。”

語畢,一把抓住“蒼隼”毛羽,笑吟吟向上一捋。

楚寧定睛細望,卻見此鷹羽毛之內,竟是鋥亮的熟銅色。

足以亂真的器道手段!

只是模擬飛禽如此,與通靈道較勁的意思,已是躍然浮現。

說完,左丘恆將此物一收,和杜開田帶來的知更魚並列放置,相距不過三寸。

兩人面色鄭重。

氣氛凝肅下來。

這是要正面競爭,靜候楚寧的選擇。

楚寧淡然一笑,道:“這件‘蒼隼’,甚見功力。身在宅室之內,可知百里遠近。對於楚某而言,用處甚大。”

左丘恆聞言一喜!

杜開田神色一黯!

只是杜開田還算厚道,不是死纏爛打的性子,此刻起身一禮,將桌上瓷瓶拿起。

豈料楚寧卻是一伸手,按住瓷瓶,笑道:“且慢。”

杜開田、左丘恆都十分詫異。

不是……

已經做出選擇了麼?

左丘恆試探著問道:“楚師弟的……”

楚寧仰天大笑,聲音傲然不羈:“三歲孩童才做選擇。”

“楚某……自然是全都要。”

二人一窒,面面相覷。

杜開田念頭急轉,道:“楚師弟可是欽慕令師風采?只是洲牧大人已是冥心上境的修為,行事自然少了許多掣肘。楚師弟如果效法行事,只怕有許多不便……”

尋常人混用通靈、合器二道,必然遭到兩家聯合抵制。自此以後,這兩道中最高明的底蘊,再也休想得到。

除非你有非凡的倚仗。

平心而論,楚寧也能算是有“非常倚仗”之人。

但是有一個樸素的道理顛撲不破——

源自勢力、背景、或其他外力撐腰的倚仗,終究不若源自自身實力地位的倚仗更可靠。

楚寧來頭驚人,鑄劍門內合器、通靈二道當然不敢不給他面子。但是以後在外行走,除非你時時刻刻把師尊招牌拿出來張揚,否則遇到應景的時候,多少有所掣肘。

杜開田話未說完,左丘恆忽地面露沉痛之色,慨然道:“此事萬萬不妥,楚師弟千萬三思……左丘選擇退出,師弟選擇通靈一道便是。”

杜開田一愣,旋即心中大罵。

這左丘恆竟用如此虛偽而矯情的手段,博取楚寧的好感。

楚寧少年心性,說不定真要被他感動。

楚寧仰天笑道:“左丘師兄是捨不得這件‘蒼隼’嗎?”

左丘恆臉色一白,連忙道:“師弟何出此言,左丘是……”

楚寧斷然道:“捨得便好。某意已決——吾師能夠駕馭之事,楚寧也未必不能做到!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杜開田、左丘恆大為錯愕。

最終,二人還是犟不過楚寧,捏著鼻子將兩件器物留下,一齊告退。

看著二人背影,楚寧目中精光一閃,一聲輕笑。

從前聽到過一個理論。

那些億萬富豪,穿戴價值數十萬數百萬的衣服、名錶,未必是因為東西有多好,也未必是因為虛榮和炫耀。

只是他們需要一個標籤,形成一種“距離感”和“區分度”,劃下一條線,免得不必要的麻煩。

楚寧信了。

如今重活異世,這個理論,也算學以致用,體驗一把。

通靈、煉器二道,必定能夠相互完美替代,否則其也沒有底氣迫人“二選一”。之所以“全都要”,當然不是出於實用。

楚寧更不至於淺薄到強行模仿澹臺洵,附庸風雅。

藉助逍遙令佈局,令自己有了通天的背景。

這個顯赫背景,是助力。但如果自己性子稍軟,有時候也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個時候,需要一道“防火牆”,給自己立下一個標籤。

楚寧自言自語道:

“狂傲霸道,只是一張面具。”

“慎獨自省時,要一直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

“是的,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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