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譜是一個家族的歷史, 翻看家譜彷彿在翻看時間的縱軸。

這本家譜第一頁便明確寫出唐家歷史可以追溯到唐穆宗時期,算是中唐了。

穆宗並不是個好皇帝,名聲不佳, 壽命不長, 在位時間也短, 屬於沒有建樹,禍及百姓, 還吃金丹死逑的那種, 不值得一提。

唐緲在淳于揚手中快速翻了幾頁家譜,發現都是些人名, 有些名字後面有註釋,有些沒有, 大同小異, 便問:“你讓我看什麼?哪裡說有黃金?”

淳于揚翻動書頁,說:“這裡。”

他指給唐緲看的是明末一頁, 起於崇禎年間,止於明朝滅亡之後。

書頁角落裡有幾行蠅頭小楷,寫的是:

——是年, 助楊玉梁戰張逆於彭山,逆船起火大敗, 所掠金玉珠寶及銀鞘數百千, 半數沉底,半數歸我府,以備玉梁抗後金所需之軍輜。

唐緲默唸一遍, 沒弄懂,問:“這是誰跟誰?誰的船沉了?”

淳于揚說:“你看年份,隆武二年。”

唐緲看了,問:“隆武二年怎麼了?”

淳于揚說:“隆武是南明的年份,這一年大明王朝已經亡了。明朝滅亡是1644年,隆武二年就是1646年,這一年在北方應該是順治年間了。”

“嗯?”唐緲繼續困惑,他是歷史渣。

淳于揚指著“楊玉梁”這個名字問:“知道他是誰嗎?”

唐緲搖頭。

淳于揚又指著“張逆”兩個字:“這個人總知道了吧?”

唐緲還是搖頭。

“張獻忠。”淳于揚說,“你如果還問‘張獻忠是誰’,我回去之後必定把你吊在床頭一頓好打。”

唐緲趕緊說:“啊啊啊我有那麼一點兒印象,他是不是那什麼什麼反抗明末封建腐朽政權的農民起義領袖?”

淳于揚心想:啊,可惜……

他繼續:“明末張獻忠在成都稱帝,國號大西,年號大順。你說他是農民領袖也對,只是談不上是什麼反抗封建統治的英雄,此人暴虐殘忍,殺人如麻,作惡一方,在蜀地人心盡失,幾乎把四川人都殺了個精光,所以後來才有了‘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潮。”

唐緲驚道:“呀,那真是吊人王八蛋!”

淳于揚說:“不過呢,他到底殺了多少人,有沒有立‘七殺碑’,開‘特科’取仕那一年是不是真把來成都參加考試的各府縣生員約五千多人都殺了,是否真的屠盡四川導致千百不存一二,這些都該是歷史學家研究的事,我不過也是從史書上讀到他喜歡屠殺,史書偏偏又是清朝人編寫的,難免有醜化的成分,也不知真相到底怎樣。你先看這一句話吧。”

他指著“所掠金玉珠寶及銀鞘數百千,半數沉底,半數歸我府”那一行小字,問:“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唐緲問:“意思是……張獻忠的寶貝歸我們家了?”

淳于揚點了點頭:“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你們唐家守著張獻忠船隊裡的半數金銀,你家裡真的有黃金。”

“……”唐緲說,“吹牛吧?”

淳于揚指著“楊玉梁”這個名字說:“這個人是明將楊展,在歷史上有些名氣,史書記載正是他伏擊了張獻忠。兩相印證,吹牛的可能性不大。”

他繼續:“隆武二年清兵應該已經打到四川附近,楊展的軍隊原本就是南明王朝抗清主力,打仗需要軍資,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截留張獻忠的不義之財。看樣子唐家不但幫助他大敗了張獻忠,還替他暫時保管著這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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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緲問:“張獻忠哪來這麼多錢?搶的嗎?”

淳于揚說:“斂財難道還有別的方法?這人轉戰的地方很多,包括四川、湖北、安徽、陝西等等,鉅額的軍費開支從哪裡來?唯有搶掠。據說他開始搶藩王、官吏、富戶,後來隨著戰事吃緊,所到之處無論皇親貴胄或平頭百姓一律不放過,連婦女頭上的銀簪子、耳朵上的銀耳壞都強行拉下來,可謂貪得無厭了。”

唐緲點頭:“所以這人就是臭不要臉,弄了個短命的小王朝作威作福,不但濫殺無辜,還搜刮搶奪人民群眾,把好幾個省都抄了家了,最後全用來為自己的野心服務,對不對?”

淳于揚點頭:“對。李自成、太平天國等等均是一路貨色,什麼起義不起義、正義不正義的,就算剛開始是為了反抗,到後來說穿了也就是殺人、搶錢、圈地、享樂、擄掠婦女,可憐普羅百姓的血肉之軀,累累屍骨,都給他們做了墊腳石。你們唐家世代居住在四川,必定期盼物阜民豐,平安無事,所以參加阻擊禍害川中的張獻忠就順理成章了。”

唐緲點了點頭,又問:“我家祖宗把替楊展留的那部分金銀財寶藏哪兒去了?”

淳于揚指著後邊一頁:“你看這裡。”

只見也有一行小字,寫得極盡簡略:展死,埋寶於地。

“楊展死了?”唐緲問。

淳于揚回想說:“我記得楊展也是四川人,他死是因為赴了鴻門宴,死在自己人手裡。這不奇怪的,那時候南明永歷皇帝偏安一隅,朝政一團漿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這筆錢沒能還給楊展?”唐緲問。

“嗯。南明小朝廷混亂不堪,內訌不斷,唐家既然無法相信楊展以外的任何人,又不可能去投靠清軍,只能將這批張獻忠的財寶留下來了,一留便是三百年。”淳于揚說。

“你再看這裡。”他將家譜翻到咸豐年間,在這段時間內,唐家從蜀中舉家遷徙到了瞿塘峽口。

為了節約時間,他直接將記錄內容解釋給唐緲聽:“這段話的意思是,四川流傳一首童謠,叫做:石牛對石鼓,金銀萬萬五,誰認識得破,買盡成都府,說的就是張獻忠沉船寶藏。那些船沉在岷江江口段,百多年來江口附近的村民偶爾會撿到被衝上江灘的銀錠、銅錢,應該就是來自於沉船。”

唐緲點頭:“哦,這是沉了的那一半。”

淳于揚再指著下方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再而後太平天國戰爭開啟,生靈塗炭,山河千里在,煙火一家無,咸豐皇帝命令成都將軍裕瑞在四川查訪,設法尋找或打撈張獻忠沉船寶藏,以充實軍費。”

“唐家得到訊息,摒棄異族之見,暗中送去了百金試探,沒想到裕瑞及其部屬視民間疾苦於無物,居然心生貪念,中飽私囊。一面回覆皇帝說打撈無果,一面刑訊逼迫唐家信使,讓交出所有財寶,否則屠寨滅族。唐家便連夜遷移,攜寶至江岸深山中,建造宅院與庫房,從此與世隔絕。”

他總結:“說得很清楚了,你們唐家真有價值連城的寶藏。張獻忠不論好壞,總是歷史上叱吒一時的人物;大西政權儘管短命,也控制過廣闊的西南地區,那些金銀不但有本身的價值,還有文物價值。”

“……”唐緲瞠目結舌,隔了半天才問,“好事還是……壞事?”

淳于揚苦笑:“好事也是壞事,幾百年前就是拿不出、花不得的燙手山芋,如今也一樣啊,石井可不就在上面虎視眈眈地等著麼?

“寶庫……如果有寶庫,會在哪兒?”

淳于揚說:“你再看家譜,咸豐年間唐家的人丁已經開始凋零,直系旁系加起來不過幾十個人。”

“那又怎麼了?”

淳于揚說:“你還記得離離曾經推測寶庫在江邊附近嗎?她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唐家眾人帶著鉅額財寶遷徙,那麼這次搬家其一要保密,其二只能走水路,其三他們從長江水路將金銀運到此地上岸後,因人力有限很難再往內陸運,只能就地處理,所以沿著江岸找,一定會找到寶庫的入口。”

他笑了一下:“這個訊息如果讓離離知道了,以她的個性,必定會在江邊棧道來來回回走幾百遍,把懸崖上的每一棵樹根、草根都扒開來看的。”

唐緲把家譜攤在桌上,繼續翻動。他突發奇想,從後面往前看,結果第一個印入眼簾的名字就是“唐碧映”。

咦?

姥姥居然被寫在唐家家譜上!

有些人家的家譜上只寫男性,不寫女性;有些家譜裡為兒媳留一席之地,卻未必收錄女兒。但姥姥不是買來的丫鬟嗎?她成為唐姥姥是因為唐家絕後了,一個人都不剩了,她原本又不姓唐,說穿了就是個守宅的人,看大門的!

非親非故,非妻非妾,她怎麼會進家譜呢?這本家譜是誰編的?什麼時候編的?

唐緲立即翻到家譜首頁,只見上面一行小字寫得清清楚楚:

——唐竹儀增補謄抄於民國三十五年秋

哦,原來是唐大家主!

淳于揚湊過來說:“民國三十五年就是1946年,那時候姥姥還很年輕。”

家譜記載姥姥出生於民國十四年(1925年),是貴州人,其育蟲,善蠱,無人能及。

“無人能及”這四個字是原話,可見唐竹儀對姥姥的賞識,屬於典型的自賣自誇。

唐碧映的名字佔了一整頁,前後左右都是空的,說明姥姥在當年唐竹儀重編家譜時,就和現在一樣是孤家寡人。

往前翻一頁,也有來歷清晰但是無後繼,與世界牽連甚少的名字——唐竹儀,民國九年生人。

“唉,家主啊。”唐緲嘆息。

民國九年就是1920年,這人1920年才出生,共和國成立初期便去世,估計都不滿三十五歲,果然英年早逝。

是他把姥姥增添進了唐家的家譜,這麼說早在那時,他才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決定把唐碧映當做自己的接班人了?他知道自己會早早去世?

“這是什麼意思?”唐緲喃喃。

淳于揚湊過去看,只見這一頁右下角抄錄一首小詩,是王昌齡的那首五絕《答武陵太守》。

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

這首詩用的典故是戰國四君子之一的信陵君和看門老頭兒侯嬴的友情,王昌齡用這個典,是為了指代武陵太守對自己的知遇之恩。

淳于揚問唐緲:“讀過這詩嗎?”

唐緲點頭:“《天龍八部》裡看過。”

淳于揚沉吟:“誰對唐家有知遇之恩?難道還是楊展?”

他琢磨片刻,沒想通,便先算了。

家譜上唐竹儀還有幾位同輩兄弟,基本上都比他大,“家主”這一重任落到他的頭上,多半因為他長房長孫的緣故。

淳于揚找到了指著一個叫“唐楓儀”的遠房旁支說:“這個人與家主同輩,但小幾歲,很可能就是你那位化名司徒湖山的表舅爺。”

唐緲也覺得像,但是沒證據。

淳于揚又看到了一個框,一個墨筆方框,和所有“儀”字輩的人並排,然而裡面空空如也。

他立即合起家譜藏進書桌抽屜裡,說:“把它燒了吧,關於黃金的事就能不留證據。”

唐緲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有如此舉動,不太高興地問:“難不成石井還能找到這兒來?”

此話一出,淳于揚臉色微變,說:“我們得回去了,免得一會兒那個坤賈巴的東南亞矮子找不到人!”

唐緲問:“怎麼回?我們都不知道下山的走法。”

淳于揚說:“但他更不知道‘逢彎右拐’的上山訣竅。他從洞頂降落時不受陣法影響的,一旦落地便會被困住,必定找不到這兒來,我們去找他,總比他找我們容易。趕緊去見他一次,免得他著急上去剁離離和畫兒的手指頭!”

兩人退出書房,剛邁過門檻,淳于揚便“咦”了一聲,說:“有趣,這屋子的面積居然會變,好像有牆不在原來的位置了。”

“是嗎?”唐緲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淳于揚說:“或許是我看錯了。”

轉身正要出門,看門狗忽然從梁上跳下來,擋在他們面前。

唐緲這時才勉強看清這東西長什麼樣——它的身體原本不大,但因為觸鬚較長而顯得膨脹了好幾倍,乍看像是一團柔軟的長毛絨,找不到眼睛和嘴巴的具體方位。非貓非狗,這種外形如果硬要比作一種生物,那就是海葵或者海膽,總之不像是陸地上的玩意兒。

看門狗牢牢地把守著門,不讓人出去。

淳于揚領教過它觸鬚的厲害,因此不去碰它,輕聲斥責:“幹什麼呢?讓開!”

看門狗微微晃動,就是不讓。

“讓開啊,”唐緲說,“我有急事!”

看門狗非但不閃開,還朝他們逼近了一些,觸鬚頂端盈盈的光點揮灑飛舞,在暗處綿延成無數根黃綠色的線條。

“?”淳于揚和唐緲被它逼得退回了堂屋正中。

唐緲一疊聲地問:“你幹嘛你幹嘛你幹嘛?嗯?什麼情況?”

淳于揚卻有些明白了:“它在保護你。”

“什麼?”

“外面有危險,所以它在阻止你出去,”淳于揚說,“我們從後窗走。”

可惜他考慮欠妥,這個建於洞中的房子根本就沒有後窗。兩人從堂屋找到書房,轉了一圈終於死心,回過頭去和看門狗商量。

“狗娃子,你乖哈,你得放我出去救唐畫啊!”唐緲低聲下氣地說。

看門狗觸鬚上的熒光閃了閃,如果它會說話,估計配以冷漠臉並呵呵了兩聲。

“你讓開不讓開?!”唐緲的語氣嚴厲起來。

看門狗熒光齊滅,唐緲還以為它認輸了,沒想到它忽然暴起,徑直把他撲進了右側那間空無一物的斗室!

“唐緲!”淳于揚驚呼,儘管有九成的把握那東西不會傷害其主人,但還是嚇得不輕,拔腿就追了上去。

見兩個人都進了斗室,狗子鬆開觸手,熒光閃爍,迅速越過淳于揚到他身後,砰地一聲將門關上,兔起鶻落,行雲流水。

淳于揚立即去推門,卻已經晚了,只聽得樞紐嘎嘎作響,與門相夾成直角的那面牆壁居然壓了過來,瞬間就把門遮住。幸虧淳于揚閃得快,否則只差半秒,他的胳膊和手就會被碾成肉泥!

淳于揚轉身拉起唐緲,急速後退,直退到另一側的牆邊。

看門狗從兩側牆壁之間的縫隙鑽進來看了他們一眼,又倏忽鑽出去。它是蟲,不是人,身上連根骨頭都沒有,自然想往哪兒鑽就往哪兒鑽。

厚厚的牆壁迎面壓來,淳于揚已經來不及想辦法!

突然,他面對唐緲而立,將雙手撐在他的頭側,自己則背對牆,這個姿勢一是能避免唐緲正面受壓,二是人的脊柱所能承受的壓力遠超想象,在極端狀況下甚至可以保命。

唐緲已經嚇傻了,直勾勾地望著他的臉,正要說話,對面牆壁已經壓到。

淳于揚悶哼一聲,雙肘彎曲,兩人緊緊地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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