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轟鳴, 燈火通明,濃烈的柴油和機油味道環繞,蒸氣和電力一起被輸送到空中, 那一瞬間他們彷彿置身工廠車間, 除了沒有人外, 所有都是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唐緲終於看清楚了角落裡的那排東西,它們果然是槍, 清一色的長步|槍, 頂端有卡扣,用於安裝白刃戰的刺刀。

除了步|槍以外, 還有幾挺輕機|槍,兩挺重機|槍, 兩門迫擊炮, 武器如此齊全,想必哪裡還藏有數量可觀的彈|藥。

所以這才是唐家的機關。

什麼飛來飛去的箭頭、金針、毒矛……不存在。

什麼撞來撞去的鐵球、落石、巨木……不存在。

什麼結構精巧的機簧、連弩、暗器盒……不存在。

還有什麼九宮八卦、五行陰陽、奇門遁甲、河圖洛書……不存在。

或許曾經存在過, 但如今都被束之高閣,落滿歷史的灰塵,因為上述所有神奇的造物, 不過是農業時代質樸的玩具。

唐家的機關不是小伎倆,而是一個真正的龐然大物, 一個機器系統, 有著劈山震石、摧枯拉朽的威力,它們由鋼鐵齒輪電纜螺絲橡膠燃料組成,是近代工業的產物, 也是唐竹儀的造物。

唐竹儀在1937年那場慘烈的八一三淞滬戰爭後徹底改造了唐家,他把這裡變成了一個碉堡,進可攻,退可守,配備的武器幾乎可以武裝一個整編連隊。

唐緲一動不動的站著,目瞪口呆,突然覺得和這些比起來,一噸黃金也顯得不那麼重要。

都說錢是人的膽,可膽和膽也不同,同樣身處戰爭的大後方,有人在重慶繼續醉生夢死,賭博、喝酒、抽大煙、玩女人;有人則建造了抵抗的堡壘。黃金算什麼?這個才值得誇耀!

由於機器關聯運作,地面和洞壁都在顫動。淳于揚走來對唐緲說:“你感覺到沒?那天你開啟毒水深溝的機關時,也曾有過這樣的動靜。”

唐緲點頭,心想自己大概也曾啟動過這一連串反應,於是問:“淳于揚,這裡會不會就在祖宗祠堂正下方?”

“很有可能。”淳于揚抬起腦袋注視著洞穴頂部,“地上的樞紐配合地下的控制室,就算放到今天也是工程上的習慣做法啊。你看!”

唐緲便看見石壁上有十多條鐵鏈和纜繩穿過洞頂往上方去,雖然不知道通往哪裡,但必定有兩條控制著毒水深溝。

唐畫突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舉得高高。另外兩人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她的小烏龜麼!哎喲,心心念念這麼久,總算是找回來了。

烏龜這東西真是生命力頑強,餓了多少天也不見得瘦,唐畫把它抓在手上,它還精力充沛地四肢亂爬。

“淳,緲,我的烏龜,我的烏龜!”唐畫連聲喊了好幾遍,可見高興壞了。

淳于揚也為之快活,像是揉狗一樣揉揉她的頭。

唐緲剛想說句好玩的哄她,忽然見她又不動了,定定地對著某個方向。

“畫兒,怎麼了?”唐緲和淳于揚順著她臉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議的場景。

他們在洞穴深處,幾乎沒有一兩泥土的地方,一個類似於工廠車間、機器轟鳴的場所,看到了一棵開花的樹。

……

“淳于揚。”唐緲低聲問,“那個地方原先有樹嗎?”

淳于揚默默地搖了搖頭。

那是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當幾分鐘前燈光亮起時,他們似乎看到那邊壘著幾個較大的箱子,可是沒有樹。

如果在地面上,樹只是一棵樹,鳥兒在它的枝丫間築巢,害蟲啃食它的樹幹,它抽枝發芽自生自滅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然而在此地,暗無天日的洞穴深處,樹的存在比走路踢到一塊鑽石的可能性還要小,因為綠色植物的生長依賴於光合作用。

角落裡的那棵樹不高,很茂盛,很綠,彷彿正在陽光和微風下伸展,無風自動,沙沙作響。

這個洞穴裡有輕微的氣流交換,新鮮空氣從換氣孔裡吹入,濁氣從排氣孔中被抽出。但是這種氣流只能稍稍拂動樹梢,而不是是像這樣吹得整棵樹前仰後合似乎根基不穩。

樹開著玫瑰色的花,很豔,很滿,墜得沉甸甸滿枝緋紅,熱熱鬧鬧,搖搖晃晃。

沒有亂舞的蜂蝶,沒有如茵的碧草,也沒有植物開花的正常物候,所以那根本不是一棵樹。

唐緲說:“我去看看。”

淳于揚拉住他:“別,慎重些。”

唐緲推開他的手說:“你自己也說過,所有玩意兒是我家裡養的。”

他往慢慢“花樹”的方向走去,一步,兩步……還未靠近,那些豔粉色的花便離開葉子,紛紛揚揚,好似春風吹落花瓣,隨著柳絮落在他的頭髮上,肩膀上,還有腳下。

唐緲被這撲面而來的胭脂花雨嚇傻了,過了許久,才意識到它們是蟲。

在自然界中,有好幾種蟲看上去很像花朵,比如蘭花螳螂。它們生性兇殘,外表卻優雅美麗,不僅外形像蘭花,連步態也會模仿蘭花在風中微微顫抖的樣子。

但蘭花螳螂顏色較淺,或粉或白,且體型較大,和眼前海棠花朵大小的蟲不是一個物種。

“……”唐緲帶著滿頭滿身的花扭過身去,面朝淳于揚。

淳于揚就見唐緲那張慘白的臉在花團錦簇中忽隱忽現,簡直不知道作何表情,誇不出口,笑不應該,只好說:“你……抖一抖。”

唐緲抖了抖,那些花瓣似的飛蟲便“呼”地散了,散成一團豔色的霧,但不一會兒又聚攏在他身上,還是那麼顫顫巍巍,妖妖嬈嬈。

“你疼不疼?”淳于揚問。

不疼,臉和脖子略微有點兒癢。

“麻不麻?”

也不麻,就是心理感覺上有點兒重。

“有味道嗎?”

很淡,略微的青草氣。

插一句——海棠花原本就不香,例證如張愛玲女士那著名的人生三恨: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夢》未完。

“應該對你無害吧?”淳于揚推測道。

無害是無害,但也不能老纏著啊!

唐緲又抖了抖,那些花蟲便再度分散,落紅點點,隨後仍舊聚集。一時間,唐緲就好像身上綁了幾把粉豔豔的花傘似的,撐開,收起,循環往復,可把人煩死了!

淳于揚沒忍住,笑著說:“行了別趕了,這樣也好,顯得和睦共處。許多對於人類來說是絕境的地方,果真是其他生物的樂土啊。”

唐緲憤憤不平,剛想回嘴,一隻花瓣蟲便不慎落入了他的口中,他“呸呸”吐了半天,嫌棄那東西嘗著有苦味。

“花朵”下邊還有“綠葉”,那些葉子顯然也是蟲了。

這些葉蟲每一個都有巴掌大,摸起來涼而粗糙,託在手中也有些分量。它們真是擬態的大師,惟妙惟肖,除了偽裝成清新欲滴的綠色鮮葉,還擬態泛黃的枯葉,以及被啃食了的殘葉,成千上萬只蟲聚在一起,即使從極近處也看不出破綻。

它們倒是比較好打發,唐緲揮手驅趕,嘴裡說“去去去”,它們便井然有序如搬家螞蟻似的一個接一個往下爬,排起七八條長隊,沿著牆角和石壁縫往放置槍炮武器的地方去,漸漸地又形成了一排綠籬笆。

蟲都有自身習性,據說有些種小蟲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心愛的那片葉子。當然蟲的一生都很短暫,月仄時出生的蟲子,可能終其一生也看不到月滿。

蟲退走後,壁角的一隻石頭匣子露了出來。

在稍遠處時,唐緲曾經以為它是只木箱,近了才發現它大約有兩米高,方方正正,那些類似葉子和花的蟲就是攀附在它上面,才能夠形成一棵大樹的觀感。

唐緲摸了摸石匣子,見是背面對著自己,沒多想什麼就繞到另一面去看,結果看到了一隻黑色的、巨大的繭。

黑繭上部開了一個圓圓的缺口,缺口裡露出了唐姥姥的臉。

唐碧映嘴角帶笑,眼睛半睜半閉,早已老去的面容在昏黃色燈光的掩映下顯得嫻靜溫柔。

只是她在看到唐緲之後,黑色的瞳孔便裂開了,一隻豔粉色的小花蟲從裡邊爬出來,爬到她灰白的面頰上,就好像落下了一滴血淚。

她那佈滿淺淺細紋的額頭也裂開了一個切口,無數花蟲從裡面噴薄出來,像是海棠花瓣隨著柳絮被吹過了南牆,鼓動著撲在唐緲臉上身上,柔柔的,軟軟的,銷魂蕩魄。

再然後姥姥碎了,碎的很快,就像一隻玉瓶,噌的一聲裂開,片片落下,落在她自己的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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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緲已經看不見姥姥,他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就軟軟地癱倒在地。

花蟲從他身上騰空而起,彷彿盈盈的仙子,冉冉飛起又緩緩落下,將他和石匣子完全覆蓋起來。

……

……

你們覺得唐緲嚇死了嗎?差不多。

他在意識消失前看到了滿目繁花,於是他的靈魂便像是跟著花與雲來到了天邊,又隨著風和月不知回到了哪個角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許久,太久,一輩子那麼久……他才在意識到自己坐在小窗邊。

窗外陽光明媚,時間在早春三月或者四月。

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等從小寒吹到穀雨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一番番都吹過,春色便老了。

空氣中飄來梅花綻放的隱約香氣,他正俯視著街道上游|行的人群,他們還穿著棉袍或者夾袍,胸口別著代表歡慶的紙花。

應該出了什麼大喜事,人人臉上都滿溢著快樂,有人敲著鑼鼓和鐃鈸,有人吹著長號或者圓號,更多的人賣力地舉起橫幅、揮動小旗,嘴巴一張一合地喊著口號。

但是唐緲聽不見,他只聽見身後有個男人說:“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唐緲當然知道自己的手,手心和往常一樣,但是翻過來看就能發現手指甲全變黑了。

說實在的,變黑又怎樣?權當塗指甲油了,大驚小怪。

他轉身尋找那男人,看是看見了,但五官模糊,只知道對方衣著很整潔。

他有意輕描淡寫,說:都是這樣的。

可他也聽不見自己說話,那男人的聲音卻非常清晰:“唉,但願你能活過三十歲。”

街道上,一輛黑色汽車被看熱鬧的人群團團圍困,刺耳又焦急地按著喇叭。

男人說:“走吧。”

他們下樓,穿過蜂擁的人群接近那輛車,那男人說,這是個渾水摸魚的好機會,你跟著我,事成之後,就去東郊賞梅花。

唐緲看到玻璃車窗搖了下來,便從口袋裡掏出了袖珍手槍。

哦,其實不需要槍,他把槍藏了回去,捻起了一撮粉末。

他有無數種方法悄無聲息地殺死對方,只要對方把車窗搖下來。

然而貼近時,他看到車裡除了目標,還坐著個小女孩。

她比唐畫小,四歲或者三歲,圓臉兒紅撲撲的,戴著有花邊的帽子,穿著合身的小毛皮大衣。梅花盛開,乍暖還寒,達官顯貴的孩子總是被裹得嚴實些,直到清明之後才漸漸脫去厚重冬衣。

先前不知道這裡會有個孩子,情報也沒說。

小女孩扒著車窗好奇地往外看,眼睛很亮,。

目標正在看前方,跟司機說話,並催促他快走。

唐緲徑直從車邊走了過去。

如此接近,只隔了一個孩子,卻像隔著高山大海,他下不了手。

……

後面有一段很模糊,像是一條船在濃霧裡面划行,那些喧囂和人群都遠去了,只看到濃霧盡頭的殘梅。

聽見那男人說:“大多都謝了,可惜可惜,只得等到明年早來了。”

這個人怎麼從來只在身後說話?

回頭找他,他站在一株依舊雲霞般盛開的梅花樹下,落梅點點,碧草如茵,滿地都是豔粉色的花瓣……

地上花瓣歷歷在目,卻看不清他的臉,怎樣接近都看不清。

就聽他說:“這次回去之後把你的蟲都處理了吧,再這樣下去,我怕你壽數不永。你該活久一點,至少比我久,才不枉我……”

不枉你怎樣?

你想怎樣?

我會怎樣?

唐緲突然知道說話的這個人是誰了,也明白夢中的自己是誰。

不,這不是夢,這是一段記憶。

唐碧映啊,他讓你把蟲都扔了,你居然又多養了幾十年?你怎麼不聽話呢?你不聽話豈不是失信於他?

唐緲的心隨著記憶之人的而凝重,而煩亂,揪成一團,或者坦率說,心痛得要死!

他理解為什麼看不清這個人的臉了,因為不願意看見,不忍心看見,寧可不看!

他知道此人不長久,想起他來全是斑斑淚痕,三十多年來屢回夢中均如竹葉響南窗,月亮照東壁,風停即走,日出便散,多看他幾眼有什麼意思!

唐緲啜泣起來,轉而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掙扎。

淳于揚摟緊了他,不停用手拍他的臉,輕喊:“唐緲!你醒醒!快睜開眼睛!起來別睡了!你在做什麼夢?你哭什麼?”

“我痛……”唐緲喃喃。

“哪裡痛?”淳于揚急問。

“都痛……”唐緲在半昏迷中呻|吟,“這兩個人……簡直都想……想把我帶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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