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緲抓了一把黑絮貼在眼前細看, 又聞了聞,感覺到一股灰塵味兒,隱約有點腥臭, 但也可能是外面下雨, 所以泥土的腥味漂浮在空氣中。
普通人這時候就害怕得退出去了, 但對於唐緲來說姥姥是自家長輩,於是又多問了一句:“姥姥, 你在哪兒呢?你在……啊!!”
短暫的遲疑切斷了他外逃的機會, 突然不知什麼東西纏住了他的腳踝,將他急速拖入厚重的黑色裡, 他來不及反應就被拖得在地面上滑了兩圈,撞得滿頭滿臉的黒絮。
視線完全受阻之際, 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拖過了一個門檻, 又被甩在牆上和地上,除了亂抓亂踢, 毫無還手之力。
他的嗓子裡塞滿了黒絮,叫也叫不出來,覺得好像撞到了床沿, 撞到了桌角,甚至撞到了樑柱, 雖然一點兒不痛, 但對方樂此不疲地把他拖來拽去,壓根兒沒有停止的跡象。
唐緲身高一米七二,偏瘦但絕不孱弱, 能把他像這樣揮動搖拽顯然不是人力所為,當然更不可能是病中的姥姥。
他像一頭扎進滾筒洗衣機似的在空中亂撞、沿著牆壁和地面拖行,被拋起來,拉下去,甩高了,摁到底,推上房梁,壓到角落……他頭暈腦脹血液倒灌,還似乎暈厥了那麼一小會兒。
這時有個嘶啞的聲音問:“唐緲?”
聲音一出,毫無規律的拖拽就停了,說話的是姥姥。
“我讓你……不要進來,你……怎麼……不聽話?”
唐緲暈頭轉向,無法回答,拼命咳嗽。
“快出去!”姥姥說,“你背後……就是房門,出了房門……走四五步,左手邊是大門,趕緊……退出去!”
唐緲還趴在地上咳嗽,一邊撣著自己臉上的東西,那蛛絲一般的觸感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喉嚨裡熱烘烘地刺癢,像是吞了一把毛。
“閉上眼睛……和嘴巴,不要呼吸,把你的耳朵……捂住。”姥姥吩咐。
由於慌亂,唐緲沒有照做,而是依照本能想拉開眼睛上的阻礙。
天空中閃電滑過,藉著那道光,他看見——也許還是什麼都沒看見,也許只是錯覺——他看見姥姥那張拔步床像一隻黑色的繭,被纏繞著,被包裹著,那是巨大的,膨脹的,鋪天蓋地的,又是困頓的,壓迫的,掙脫不開的。
“現在……向後轉。”姥姥說,“走,快,我數到五……你一定要出去……一!”
“!!!”
唐緲驚醒了,連滾帶爬地往房門外跑去,又憑著感覺衝出了堂屋大門,然後飛快地關上門,摔倒在地,喘息不已,身上幾乎沒了感覺,腦子似乎停滯許久,唯一想到的只是那只繭。
“……”
為什麼房間裡會有一隻繭?
什麼東西會結繭?
黑色的繭,碩大的繭,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的繭……姥姥是蛾子嗎?
蛾子結繭後長出翅膀,然後會飛,然後產卵,然後就要死了……姥姥怎麼可能是蛾子,她是人啊!
人怎麼會結繭?那些黑絮是哪兒來的?
唐畫說過,反噬就是……姥姥結繭……
……
淳于揚從迴廊上出現,驟然見到唐緲癱坐在地上,衝過來問:“怎麼了?”
唐緲抬起頭,淳于揚大驚失色:“你臉上身上的是什麼?”
“我……”唐緲的精神還沒恢復,綿軟地說,“我不知道……”
淳于揚猛地扶住他的肩膀:“那你好端端的為什麼七竅流血?!”
七竅流血,那基本上等於是死人了。
唐緲困惑地問:“誰流血?”
“你!”淳于揚有潔癖,但一遇到唐緲就忘了,他伸出手指在唐緲的嘴角揩了一下,遞出來。
唐緲於是看到了黑色的血跡,和幾天前他被古怪甲蟲咬了之後,鼻子裡面噴出來的一模一樣,他又像跟木頭似的愣住了。
淳于揚立即在廊下接了一捧雨水,潑在他臉上。
唐緲一個激靈,問:“你幹嘛?”
“自己擦一擦。”淳于揚說。
唐緲籠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淳于揚不滿意,掏出手帕替他重新擦了一遍。
唐緲看上去駭人,其實並沒有流多少血,而且已經止住,只在肩頭和衣領上零星灑了幾滴。
淳于揚擦乾淨他的嘴角,將手帕遞過來:“你把這個留著。”
“手帕沾了血所以你不要了?”唐緲問,“這也算是信物了吧?”
淳于揚皺起眉頭:“你這個不分場合開玩笑的習慣什麼時候才能改?我是怕你繼續流血,這上面有些能夠止血的藥物成分。起來吧,地上涼。”
唐緲哆嗦著勉強笑了一下:“起……起不來,腿還是軟的。”
淳于揚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單臂扶著,問:“你看到什麼了?”
“……”唐緲說,“很難描述……好像是姥姥……”
“手給我。”淳于揚說。
“嗯?”
“手!”淳于揚知道他傻了,搶過他的手腕,鎮定心神,扣在他雪白的手腕上。
“你學過醫啊?”唐緲問。
“別多話。”淳于揚眯著眼睛,感受指尖傳來的微動,“別影響我。”
許久,他放開了。
唐緲問:“怎麼樣?”
淳于揚搖頭:“說不清,一時我覺得你快死了,一時又覺得沒問題。你在哪裡搞成這樣的?”
唐緲指指姥姥的正房,淳于揚拔腳就進。
“哎等等!”
來不及阻止,人已經闖入,可明明只間隔了幾分鐘,他們倆所見到的景象卻大不一樣。
淳于揚並沒有看到由黑色絮狀物所組成的鋪天蓋地的幔帳,他轉過大門之後,才在姥姥的房門上方發現一絲不引人注意的陰影。
推開房門,他觀察了片刻,忽然喊:“唐緲!”
“什麼?”
“你家姥姥呢?”淳于揚問。
“在床上。”唐緲沒有人支撐,又癱了下去,不過努力了一回,把姿勢從半躺改成半跪。
“不在。”
“咦?”
這下唐緲顧不得了,三五分鍾前姥姥還對他說過話,命令他趕緊退出去啊!
他橫下心,扶著牆壁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然後閉上嘴,屏住呼吸,捂起雙耳,跌跌撞撞地再次跑進姥姥的房間。
這次情況果然與剛才不同:房裡的各色傢什——小圓桌、太師椅、方凳、矮凳、大衣櫃等等都在原來的位置,那張醒目的雕花拔步床安放在房間北側,鏤空圖案上掛著一絲絲黑色的東西,正在無風飄動,但是並沒有裹成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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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揚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挑開那些黑絮,只見姥姥的床上空無一人。
唐緲愣住了,突然指著說:“床後面!”
過去人家有把馬桶藏在大床後面的習慣。然而這張華貴的床頂天立地,上頭床架頂著木質天花板,兩側本身就有專門放馬桶的地方,所以床背後靠著牆,只有幾釐米的縫隙。
唐緲覺得自己又站不住了,倒退幾步扶住房門,喃喃道:“姥……姥姥呢?剛才還、還在呢……我聽到她……”
淳于揚知道事情嚴重,立即跑去敲床板,那是他最懷疑的地方。
拔步床的厚重床板發出空空的響聲,顯示底下有空間。
淳于揚用力掀開床板,發現下面原來是儲物箱子,裡邊堆滿了幾十年不用的各色雜物,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他清理出一些雜物,看到下方還有一層擋板,但目測這層板距離地面僅僅十公分。如果床下沒有機關密道,那麼十公分的空間絕對躺不了一個人。
淳于揚一不做二不休,又把擋板掀開了。
讓他失望了,擋板之下是磚鋪地面,踩上去感覺實在。他不甘心地跺了幾腳,聲音很悶,毫無蹊蹺。
唐緲默默地看著他拆家,心裡空蕩蕩一片。
淳于揚仰頭問:“天花板上方是什麼空間?”
“好像是閣樓。”唐緲無力地扶著頭,“我沒上去過。”
閣樓的入口不在姥姥房間,而在唐好和唐畫的房間。因為唐畫有眼疾,姥姥擔心她貪玩爬上閣樓後摔下來,所以早在幾年前就用木板把閣樓釘死了,室內也沒有準備梯子。
姥姥沒有理由跑那上面去,她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她上去。
淳于揚從床裡鑽出來,開始翻箱倒櫃,可姥姥這樣一個大活人,除了衣櫃裡藏得下,又能躲在哪兒?況且她病得起不來,怎麼還有與別人捉迷藏的心思
淳于揚又轉向了洞開的窗戶。
窗戶位於房間的東面,兩扇古舊的雕花窗頁在風雨大作中晃晃悠悠,吱嘎作響。
“窗戶一直開著嗎?”他問唐緲。
唐緲不記得了,再說他上次進來時根本沒能看見窗戶,就是在混沌虛無裡滾了一滾。
淳于揚說:“姥姥可能是從窗戶出去了。”
“這麼大的雨,她會去哪兒?”唐緲憂心忡忡。
“你剛才真的看見姥姥了?”淳于揚問,“或者退一萬步說,你昨天真的把她送回這間屋子了?”
唐緲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去掛個腦科醫院的號,但剛才他七竅流血了,這用幻覺沒法解釋啊!
他喪魂落魄地退出去,退到堂屋門外,以頭搶著迴廊上的木頭柱子,苦苦思索,可是什麼都思索不出來,而且似乎還開始失憶……
過了幾分鐘,一無所獲的淳于揚也走出堂屋,順手帶上大門:“你怎麼了?”
“我……”唐緲努力睜開眼睛又閉上,“好睏……”
“別睡,我們一起去後院找姥姥,”淳于揚說,“我懷疑她和你一樣有些神志不清。”
可是唐緲真的困了,他頭抵著柱子緩緩地往下滑,等滑到整個人都蹲著時,突然肩膀往前一衝,均勻輕微地打起鼾來。問題是他從不打鼾,這次大約是鼻腔或者喉嚨附近有東西阻礙著他的呼吸。
淳于揚趕忙推他,他紋絲不動。
淳于揚便想把他的臉掰過來瞧一下,結果臉是轉過來了,睡還是照樣睡。沒有辦法,淳于揚只好託著他的腋下把他架起來,無奈地問:“你到底又中了什麼毒啊?”
這種毒毫無蹤跡可尋,它讓唐緲七竅流血,可也許不致命,真是詭譎。
“每天中一種毒,你讓我怎麼來得及救呢?”淳于揚嘆息。
他想起更要緊的事,連忙騰出一隻手來捏唐緲的臉:“快別睡,你那什麼蠱毒的解藥呢?你如果不拿出來,到了中午,你的謊話就要被戳破了!”
唐緲哪裡還叫得醒,此時把唐家炸了他都不會醒,他垂著腦袋吊在淳于揚身上,額髮遮住了眼睛,睡得可香。
淳于揚嘆了一口氣,心想戳破就戳破吧,反正有我呢,量那幾個人也不敢越過我對他怎樣。
他躬身把唐緲背了起來,正打算要走,突然從姥姥的正房裡扔出一個小紙包,落在他的腳邊。
“……”
他撿起紙包展開,發現裡面裝著七粒褐色的小丸藥。
淳于揚皺起眉頭,望向正房的門縫,黑暗的縫隙中有東西滑過,發出輕微的悉索聲,並且立即平靜下來。
奇怪,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把門關嚴了,現在又是什麼東西把它開啟了?風麼?
他攤開包裹藥丸的紙看了一眼,原來是張日曆,日期為前天,顯然是從廚房的那本農曆上撕下來的,且十有八九是唐緲撕的。
“所以這是蠱毒解藥?”他問自己,也是問正房裡的東西。
沒人回答,黑黢黢的門縫裡只吹出了穿堂風。
他慢慢接近門縫,正要探頭去看,突然門板“砰”地一聲合攏,徹底把他阻隔在外。
“……”他問,“是姥姥嗎?”
不管是不是姥姥,總之都不打算和他說話,他遲疑片刻,收好解藥,揹著唐緲往前院走去。
唐畫正在廚房裡玩貓,聽到聲音後衝出來迎接。淳于揚將熟睡的唐緲放在灶臺後的稻草堆上,唐畫又去摸哥哥的臉,說:“緲,魂飛啦。”
“什麼?”淳于揚問。
“飛飛!”唐畫認真地扇動雙臂,作飛翔狀。
一絲不安油然而生,淳于揚又問:“魂會回來嗎?”
唐畫拍拍唐緲的胸口,摸索著從地上搓起一點灰土,揉在唐緲的耳垂上,說:“魂回來。”
“他的魂在哪裡?”淳于揚問。
“天上。”唐畫理所當然地說。
“那我的魂呢,畫兒的魂呢?”
唐畫舉起自己的小手,攤開手掌,右手指著左手無名指根說:“這裡!”
她說得那樣篤定,可她的話又能信幾分?她甚至還不能完全分清現實和幻想的區別。
唐緲像個嬰兒似的熟睡著,氣息平穩,面容恬靜,唯一顯得不太和諧的地方是他白皙的臉上那幾道細小劃傷。
淳于揚百思不得其解,為了緩解情緒,他摸摸唐畫的小腦袋說:“萬一哪天我的魂飛了,你也得幫忙叫回來哦。”
唐畫點頭,繼續搓揉著唐緲的耳垂,後者一絲醒的跡象都沒有,只是昏睡。
淳于揚蹲在唐緲身邊觀察,神色凝重。
唐畫也趴在草堆上,腦袋上頂著兩根自己梳的小辮子,一根沖天,一根向地。淳于揚聞到她頭髮上傳來的酸味,皺眉問:“你幾天沒洗澡了?”
說到洗澡,淳于揚立刻又想起飲水緊張的問題,他想去接雨水,又放心不下唐緲,但兩相權宜,覺得還是生存第一,於是摸摸唐畫的頭後出去了。
淳于揚的離開讓唐畫感到惋惜,但並不難過,因為她也很喜歡跟唐緲呆著。
熟睡的唐緲在輕輕呻|吟,說:“……什麼……畫……”
“?”唐畫指著自己,“畫?”
她發現了異常,摸索著抓住了唐緲的手,連聲說:“呀呀呀呀啊呀呀……”但“呀”了半天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只聰明靈光的白貓鑽在門旁的貓洞裡,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唐畫放開唐緲,跑過去抱住了貓,說:“畫兒怕。”
貓也怕,因此蜷著身體不敢動,一人一貓緊緊依偎在屋角,等待唐緲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