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幾和老耿在凌晨趕回診所。

陳光俊今天的點滴已經打完, 醫生幫他封了留置針頭後,回樓上自己房裡睡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助手——一名燙頭紋身、同樣看起來不專業, 但其實相當專業的女護士。

玉姐則蓋著羽絨服, 睡在隔離房外的病床上。

老耿推醒玉姐讓她回家, 自己霸佔了那張病床。程幾沒有辦法,只好趴在桌上睡。

到了半夜三四點,他渾身痠痛忍無可忍,坐起抽菸。

他觸碰到口袋中的電子煙,想起了齊北崧……是不是應該把老齊帶到程女士墳前給她看看啊?表明自己有物件了, 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少為自己操心。

他突然想起程女士並沒有墳。

再然後想到沒有墳也就算了,老媽媽幾十年的家當還在沈子默那兒呢!

程幾一下子就被嗆著了, 咳嗽數下,苦惱得直抓頭髮。

真要命, 居然把這事兒給忘了!

他不想見沈子默,因此將對方的訊息設定在不提醒,此時翻看, 才知道人家一直惦記他!

沈子默並非天天發消息,但年節期間問候不少,表現得有禮有節,還屢次為當初對程幾動手動腳的事兒道歉。

程幾覺得他未免有些婆婆媽媽,自己又不是大姑娘家,被摸了當時是生氣,過後也一笑了之。

沈子默的最後一批訊息就發自今晚, 有七八條之多。

第一條是問好,後面是問他什麼時候來找他拿東西,又委婉地提醒程幾的家當已經對他造成了困擾,但說得極為禮貌,語氣裡看不出埋怨。

程幾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當初把家搬過去時說好了只臨時存放幾天,結果一放就快兩個月,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未免太不厚道。

他覺得虧欠沈子默,想到沈子默在毛小偉事件中也是受害者,不如去找他一下,一方面解決自家的事,一方面也提醒他以後打工多留心眼。

他回覆:明天上午來找你。

清晨,他走出城中村,喊計程車往沈子默的學校去。

司機在導航裡輸入“y美術學院”搜尋,程幾在一旁看到了“k理工”的所在,頓時百感交集。

沈子默以前說過,兩人的學校離得很近,幾乎就在隔壁。

聽說k理工在國內算是一所不錯的大學,排名很靠前,畢業證書的含金量挺高,但不管是沾到“理”還是“工”,他都一竅不通。

上輩子他都不知道怎麼從母校畢業的,可能老師看他長得帥?或者嫌棄他留校會帶壞後來人?總之也不知道考沒考及格就被一腳踹出了學校的大門。

學渣不管轉世幾輩子,都是學渣。

司機和他閒扯,問:“你是y美術學院的啊?我認識一個老闆的孩子也在那兒上學。”

程幾說不是,去見朋友。

司機說:“哦,那裡面都是藝術家,學生一個個都打扮得奇形怪狀的,腦子裡想的東西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吃喝拉撒睡,他們是光呀影呀霧呀,反正我聽不懂他們說話!”

“對,聽不懂。”

程幾禮節性地笑了一下,想起沈子默,發現竟有些面目模糊。

沈子默長得淡,髮色淡,五官淡,神情淡,沒有什麼突出的特徵,只是叫人觀感舒服,以至於一段時間不見,都快把這人給忘了。

程幾也想不到到自己穿進這個小說世界,拆散一對虐戀鴛鴦,到頭來卻和齊北崧攪和到了一起。

他託腮想:嘖,那我老人家是不是jian夫啊?

……好像是,因為搶人媳婦兒了。

而後他又考慮見到沈子默後該用什麼說辭,畢竟上回信誓旦旦要去找他,結果卻音訊全無。他想以沈子默與人為善的個性,應該不會生他的氣吧?

y美術學院已到,他記得沈子默宿舍的方位,信步前去。

中途他打了沈子默電話,對方不接,他心下納悶,加快了腳步。

由於舍友在外租房,沈子默目前獨住,美術學校宿管寬鬆,他平常幾乎無人打擾。

程幾來到他宿舍前,還沒敲門就有人從裡面開了。

沈子默系著圍裙站在門後,見是程幾,笑得如春花般燦爛,連一絲一毫被人敷衍、拖延多日的慍怒都沒有,說:“哎喲喲,你總算來找我了!”

這一句溫言軟語把程幾搞得無地自容,心想怎麼一個個都跟人|妻似的,我他媽何德何能左擁右抱……啊呸,方向錯了打住!

“……我來了。”他囁喏。

“歡迎呀!”沈子默慣常地抱了他一下。

程幾咬著下唇,沒好意思躲,承受了。

沈子默往屋裡讓程幾:“快進來坐!我手髒,去洗一下手就來!”

“你穿著圍裙戴手套在幹嘛?”程幾問,“做飯?”

沈子默笑吟吟說:“宿舍裡怎麼能做飯?我在調配東西。顏料的溶劑通常有些腐蝕性,我可不想在大學裡就把指紋磨掉,也不想一年毀多少件衣服。”

程幾點頭,又問:“你剛才沒聽到電話鈴?”

“沒有啊,我手機放了靜音,你給我打電話了嗎?”沈子默說。

“嗯。”

沈子默洗了手給程幾泡咖啡,程幾表示喝了睡不著,白開水就行。

沈子默便給他換了杯速溶奶茶,衝得濃濃的,程幾接過來喝了一大口,覺得甜得發齁,但沒介意。

沈子默毫不掩飾高興的情緒,連珠炮似的說:“我上回去長康醫院,聽說你媽媽去世了,我沒幫上忙,心裡苦惱極了。後來又聽說找不到你,我生怕你出事,擔驚受怕了好久!差點兒就報警了,可警察問我和你是什麼關係,我答不上來。你到底去哪兒了,最近好嗎?”

程幾有些內疚,低頭說:“沒事,挺好的。”

沈子默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程幾說:“哦,我想……”

他後面的話沒說出口,沈子默就說:“你是不是想通了?”

“啊?”

“你是不是想通了,願意和我在一起?”

“……”程幾緩緩放下了奶茶杯。

沈子默觀察他的表情,頗為失望:“啊,你不是因為這個來的啊?”

“我……”程幾說,“我家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放在你這兒,我覺得不太合適,所以……”

“所以要拿走是嗎?”沈子默黯然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嘆得柔腸百結,要不是程幾確實對他沒感情,差不多就得跪下了。

“那你準備拿哪兒去?”

程幾尬笑撓頭。

其實他出來之前已經想好了:反正他打算和齊公子搞對象了,要不讓齊大公子幫忙租個房?

“我租了一套房子。”程幾說。

“在哪兒?”

程幾答不出來。

沈子默以為他不肯說,苦笑道:“唉,好吧,我不問了。這就是你的選擇嗎?你是打算和我徹底斷絕關系了嗎?”

程幾連忙擺手,按照直男習慣說什麼往後還是朋友之類的糟爛臺詞。

沈子默已經調整了情緒,說:“你家那些東西數量不少,老是放在學校不方便,也怕被人說閒話,我已經叫人搬走了,你跟我去拿吧。”

“搬哪去了?”程幾問。

沈子默笑了笑,說:“我祖母的一套房產裡,那房子原本就是為我準備的,只是現在還沒過戶。房子離學校不遠,現在一起過去好嗎?”

程幾一口氣喝完奶茶,欣然同意。

房子位於y美術學院旁邊的某高階小區,是一套複式住宅,雖然面積不大,樓上樓下加起來七八十平米,但裝修精良,一看就是花了血本的。

沈子默開門請程幾進去,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房子是兩位老人家裝修的,所以是他們喜歡的厚重風格,每個角落都顏色暗沉老氣橫秋,說實話我都不願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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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幾連忙搖頭:“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裝潢之一,我要是有這麼一套房子,這輩子也值了。”

沈子默問:“真的?”

程幾點頭:“嗯!”

沈子默笑得很開心,鎖了大門帶程幾去樓上,說:“你的東西我都堆在樓上了,樓下已經被他們塞得太滿,一點兒空隙都沒有!”

程幾跟隨他上樓,走到一半時突然覺得頭暈,身子也左右搖晃了一下。

他抓住扶手,以為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小複式兩室兩廳,樓上和樓下分別有一個房間,沈子默推開樓上房門,程幾一見便愣住了。

這……這房間的格局和他在工人新村的那戶老房子一模一樣,不管是傢俱擺放還是物品放置,甚至窗簾桌布,都是他那個房間的複製品!

他那房間裡有一張大大的,不知從哪個學校或工廠車間搬來的工作臺,這裡有。

他還有一隻明顯是自制的簡易書櫃,這裡居然也有類似!

老程家曾經在工人新村住了幾十年,由於經濟狀況差,屋裡的東西幾乎每一樣都款式陳舊、修修補補,所以被迫搬家時,程幾一樣都沒要,有的賣了廢品,有的直接送了人。

他不明白沈子默是去哪裡淘換到如此相似的舊家具物品,運來放在這個嶄新而奢華的房子裡,出於什麼目的?!

沈子默說:“你的東西我都擺好在架子上了,還有一部分是你媽媽的,我覺得你看見了可能會傷心,所以沒有幫你開箱。反正以我們宏城的民俗,去世之人的東西需要放在十字路口附近燒化,在城市裡當然不能燒,等以後有空了,我陪你到荒郊野外找個沒人的路口燒給你媽媽。”

程幾瞪著他:“你……”

“這個房間好嗎?”沈子默問,“是不是覺得特別溫馨?我特地為你佈置的。我的影象記憶力很好,看過的畫面很久以後還能回憶起來,這房間裡的東西我是努力按照原來的樣子擺了,但可能還有弄錯的地方,你千萬別有意見哦!”

“你……”程幾的身體晃著。

“你怎麼了?”沈子默問,“頭暈嗎?”

程幾扒著房門往下出溜,盡力維持著站姿,他何止頭暈,簡直天旋地轉,幾乎立刻就要栽倒!

“我……”

“哪裡不舒服?”沈子默問。

程幾已經無法回答,他側躺在小公寓深色的、光可鑑人的地板上,努力睜開眼睛,然而徒勞無益,他睏倦欲死,視線模糊。

沈子默蹲在他身旁,輕柔撫摸他的頭髮,彷彿摸貓或是狗。

“我真喜歡你,你真好看。”沈子默說,“你是我的美神,我的牝鹿,我一想到你就坐立難安,渾身的血都是熱的。”

他的手指劃過程幾的臉,彷彿在試手感,或輕或重。

“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嗎?臉上長了一粒痘,你皮膚好,可不經常長痘痘呢。”

“耳朵上凍瘡還沒好?唉,癢不癢?都是頭髮太短的緣故。”

“你總算來找我了……我催成這樣你才來,騙我好玩麼,程程?”

“我給過你機會的。上次分開的時候,我想如果你第二天就來找我,我會放棄一切和你在一起,把我所有能給的都給你。第三天我也這麼想,第四天也是,第五天,一週,兩週,一個月,兩個月……”

“你就是不來,手機號也換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沈子默問,“程程,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是嗎?所以你是真喜歡那個姓齊的紈絝子弟?你和他在一起了?”

“你怎麼能和他在一起?他配不上你,他很骯髒,你是乾淨的。”

程幾閉著眼睛,睫毛無力地翕動。

昏迷之前,他聽到沈子默幽幽地嘆了一聲:“為什麼選他而不選我,我比他愛你啊……”

……

程幾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醒來時,遮光窗簾仍嚴嚴實實地拉著,不見外面的天色。

他想起身去拉窗簾,發現肌肉不受控制,花了將近十分鐘才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嘗試著換個姿勢,結果下一秒就撲通摔倒在地板上。

他又努力想從地板上站起來,結果不行,手臂無力,雙腿彷彿不是自己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膝行,但爬一步要歇半天。

他懷疑自己在致昏睡藥劑外,還喝了某種肌肉鬆弛劑,否則不會這麼狼狽。

終於他放棄了,趴在地板上等待藥性過去,反正再厲害的藥都有作用時間,但希望恢復期間不要太痛苦,比如渾身又痛又癢像螞蟻爬。

眼下是陽曆三月,但拉尼娜現象導致的漫長冬季還在窗外肆虐,好在地板溫熱,下方應該和齊北崧家一樣裝了地暖。

由於太舒服,程幾有一度幾乎重新睡著,多虧空落落的胃提醒他應該保持清醒,該進食了。

以飢餓程度推算,他覺得自己至少已經昏迷了五六個小時。

他有點兒昏沉和虛幻感,尤其在爬行的時候,躺下來便好很多,這個是生理性的,好比某個人午睡時間太長,醒來總要適應一陣。

他的眼睛仍然睏倦,但耳朵開始靈光,因此聽見有人擰開門鎖,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

“醒了?”沈子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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