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北崧出國了。

陳川和王北風也出國了。

程幾接到雷境的一個電話, 說趙小敬下雪天堅持冬泳被凍著了,回來後頭痛、流涕、發燒、咳嗽, 肺炎, 病來如山倒。

又說趙小敬那幾個同夥一起鍛鍊, 奈何水性不佳, 一個個都差點兒淹死。

尤其那個叫亮子的,在大海上漂了好幾個小時才被巡邏隊找到,找到時還剩百分之五的命,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程幾感情上比較遲鈍,但在其他方面都挺上道, 知道雷境幫他,當即道謝。

雷境說:“不用謝, 有什麼需要跟鄭海平說,我這些天也不在家。”

程幾哪敢找鄭海平, 他上次得罪過人家,人家卻老照顧他,越想越是羞愧難當。

總之, 雷境、陳川、王北風等一干人等隨著齊北崧銷聲匿跡,程幾恢復了獨自照料程女士的狀態。

他沒打聽他們去哪兒了,倒是護士和病人家屬屢次來問,想從他口中套出齊北崧的個人信息,都被他一一擋開,一概說不知道,不認識, 不熟悉。

頭兩天程幾隻做了些小事,比如為程女士擦身洗頭剪指甲,幫醫院後勤人員掃雪,給隔壁探病的小姑娘吹氣球等,相當休閒。

程女士也爭氣,情況居然比前陣子平穩,連腫脹都消下去了些,但醫生仍不樂觀,每日查房時都提醒做好心理準備。

程幾有數,與專門負責治喪的商家聯絡過,以免到時候手足無措。

又是雪後,四下靜謐,他坐在程女士身旁看書,一個絕對想不到的人闖進了病房。

——沈子默,那個差點兒被齊北崧綁家裡去的酒吧服務生,原書的主角之一。

這些天不但齊北崧把他忘了,連程幾這個救命恩人也差點兒把他忘了。

沈子默衝過來一把就抱住他,雀躍道:“天啊!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果然在這裡!!”

程幾大為訝異,好不容易從對方懷裡掙脫,說:“你……你找我幹嘛?”

沈子默連珠炮似的說:“我就是在找你!你知不知道我就在你隔壁的大學?你是k理工的,我是y美術學院的!你應該讀大三但是休學了對不對?我也大三的!但是我比你大一歲,你生日小我生日大!我有個朋友認識你,他和你高中同一個學校的,你叫程幾對不對?你認識郭華嗎?”

程幾當然不認識,他笑了笑,對沈子默說:“進來坐吧,別站在風口,挺冷的。”

沈子默便把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往裡搬,然後關上病房門。

程幾說:“不用買這些,我母親深度昏迷,什麼都吃不了。再說你也是學生,經濟不寬裕……”

他話未說完,又被沈子默從身後抱住了。

沈子默與他幾乎同等身高,體型也差不多,他感覺像是被孿生兄弟摟著,還是一出生就因為爹媽離婚而分開爹帶一個媽帶一個二十年不見那種,那叫一個渾身不自在!

沈子默雙手環著他的腰,絨線帽子柔柔蹭在他脖子上,很癢。

“我終於找到你了……”沈子默喃喃。

“……”程幾尷尬地拍了拍對方的手臂,用老領導平易近人的口吻說,“找到就好哇,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找我有事嗎?”

“有事。”沈子默大概也感冒了,鼻子有些囔。

“什麼事?”程幾柔聲問。他覺得對方應該是把他當做可依賴的人了,這也難怪,他救了他兩次。

沈子默說:“我來之前都打聽過了,我知道你目前很困難,尤其在你媽媽生病之後,生活難以為繼才去了水月山莊,所以我第一次見你時,你穿得那麼奇怪。”

程幾老臉一紅,擺手說:“別提那個,你幹嘛去水月山莊,不怕齊北崧抓你麼?”

“沒關係,我有朋友和那邊熟,否則我也不會去那兒打工。”

程幾籠統地解釋:“困難都是暫時的。”

沈子默說:“不,你太艱難,太孤單了!因為我的緣故你連工作都丟了,往後更難立足,所以……”

“所以?”

沈子默收緊手臂,鄭重其事地說:“所以我想你應該需要一個朋友。”

“……”

程幾心想朋友就朋友,能先放手嗎?

“謝謝。”他不動聲色地掙開,說,“你不該找我,還是應該再躲一陣,畢竟咱倆惹到的不是普通人。”

沈子默說:“我不在乎!我一個人在小旅館裡住了整整五天,回來又想倉鼠似的藏在宿舍裡,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那個人——叫齊什麼崧的——並不是我生命中的劫數,而是我的貴人和契機,因為透過他我才認識了你!”

他搭住程幾的雙肩將他掰轉過身,眼神灼灼,帶著殷切與渴望。

“我不願意再躲下去,只想回來找你,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我冒險去水月山莊打聽,幸運的是我們來自臨近的大學,更幸運的是我們都認識郭華。在這裡我向你保證,無論發生什麼,我們共同面對!我和你!”

“……”

程幾心想其實老齊為人還行,沒先前我認定的那麼不堪,而且我跟他的關係比跟你近。

沈子默說:“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程幾還真有件事:今天長康醫院鍋爐檢修,不提供熱水,他想回家洗個澡。雖說程女士這邊沒人陪著也行,但有人在更好。

聽到“洗澡”兩個字,沈子默的眼神一下子熱了:“好的!”

程幾仍然不放心:“這是我手機號,隨時聯絡。”

“這種小事我做得來。”沈子默笑道,“別忘了我還比你大一歲。”

程幾可不這麼覺得,沈子默是原小說裡被虐身虐心最後居然愛上施虐者的人,忒不可靠。

程幾走了。

他從臨終關懷醫院他匆忙趕到家,第一時間就發現門鎖被換了,他約摸知道是誰幹的,徑直去敲樓下鄰居的門。

門後還是那個肥胖的中老年婦女,依舊穿著臃腫俗氣的居家棉服,橫肉臉上寫滿了興師問罪。

程幾知道說什麼都是徒勞,開門見山:“阿姨,請你再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之內我一定搬走。”

胖婦女說:“小程啊,這個房子是我買來給兒子結婚用的,雖說要重新裝修吧,之前也不能胡亂糟蹋對不對?我是一分錢房租都沒跟你收啊,你自己要有數,最起碼的人情世故你要懂啊!那天來了好幾個身份不明的人對不對?看上去都兇巴巴的,還吵吵嚷嚷的,你是不是在外面借了高利貸了?是不是惹到黑she會了?我們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很害怕呀!”

“兩天。”程幾說,“第一天整理東西,第二天搬,今天不算,因為過會兒我還得回醫院。”

胖婦女將剛換的大門鑰匙交給了他:“今天就算一天!明天晚上我就上去打掃衛生,你總不至於要拖過夜吧?”

“不會。”程幾說。

胖婦女還要多嘴:“跟你媽媽打聲招呼啊,我不是說話不算話,非要這個時候趕你們走,大家都是幾十年的鄰居了,我為人怎樣她也清楚,實在是沒辦法!本來就沒收你們房租,你不能在房子裡鬧得叮鈴哐啷響啊,過戶手續都早辦了啊!”

“我媽媽深度昏迷沒有知覺,聽不見說話。”程幾說。

“哦。”胖婦女說,“那你把她的東西都帶走,什麼照片呀衣服呀都不要留下來,等於是留病氣留晦氣,不吉利的啊,我們幾十年鄰居了,你不好做這種缺德事哦!”

程幾點頭,轉身正要上樓,那胖女人又喊:“哦對了,你有些東西可以留給我啊,比如舊家電舊家具什麼的。我自己是不要的,你媽媽也不是什麼講究人,我曉得她沒有好東西的,但我能賣給收舊貨的人,總歸值個三五百塊錢,算抵個房租吧!”

程幾三步並作兩步上樓,惱怒讓他咬肌抽緊,眼睛赤紅。

他打開門,再狠狠地摔上,坐到桌旁。

桌子是一張櫸木八仙桌,有些年頭了,所有的楞角都已經磨成了圓角;身下凳子還是早年間的四角凳,三張有靠背,另一張沒有,並不成套。

程幾開啟客廳燈,目光一一掃過家中的電器和傢俱:冰箱,彩電,床,櫃子,書桌……所有的東西都是舊的,修修補補接著再用,但卻是乾淨的,被珍惜的。

木料上每一個缺損都細心地刷上了同色的油漆,破損的瓷磚用玻璃膠認真粘好,窗簾還是新的,上面有粉色和紫色的碎花……

一滴水落在程幾的手背上,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去摸自己的臉。

他只是生氣,本不想哭,或許是他生命裡的另一個人在哭泣,惋惜這個即將失去的家,以及裡面裝著的所有生命和回憶,全部的美好和不捨。

他們三個——他,原主,程女士——從某種角度來講都是死人,死亡意味著無知無覺,一切盡失,所以不該留戀,儘管那值得眷念。

“她幫了忙,要不是她買房子,我們連住院的錢都沒有。”他設想另外兩個人就站在他面前,輕聲說,“不哭了。”

其實多等幾天也許還會有別人來買房,也許會多賣幾十萬真金白銀。可惜生活沒有也許,程女士手術失敗被推進icu之後,每天的醫藥費打底要一萬五千元,連一天都等不及。

清代蔣世銓寫縫窮場景,說獨客一人衣襟單薄,露著肘尋到縫窮婦人,婦人手上凍得全是裂口,在雪天屋簷下席地而坐,為其縫衣,身邊還有忍飢挨餓的兒女啼哭。

普通人家只需攤到一名重病家人,便家家捉襟見肘如這窮客,如這縫窮婦人,一個靠薄衣過冬,一個等銅子兒買米救急,差一點都會沒命。

程幾依次走過各個房間,看見東西很多,除了一些細軟,大件都帶不走,他在心裡粗略盤算,覺得至少也需要四五十只紙箱。但眼下更要緊的是找個堆放箱子的地方,他不能把家搬到大街上去。

他已經忘了洗澡的事,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後,到底沒臉麻煩鄭海平,雖然他知道那人可能動動嘴皮就能解決眼前的危機。

他只得求助於沈子默。

“你能來幫我收拾一下東西麼?我要搬家了。”

事情比較突然,沈子默問了幾句,但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程幾攤手對他說:“我剛才被房東掃地出門了。”

“房東?”沈子默打量周圍,“這裡原本不是你家?那牆上為什麼畫著你的身高線,一年年的從兩歲到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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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幾苦笑,說:“是也不是,以前是,現在不是。總之從我媽房間開始收拾吧,一切重東西都捨棄了,只留貼身之物。”

“你要搬哪兒去?”沈子默問。

“不知道。”

“不知道?”沈子默拔高聲音。

“沒心理準備,”程幾拉開衣櫃往裡看,“當然也沒物質準備,連一隻空紙箱子都沒有,只能用床單打包袱了。”

沈子默頓了一會兒:“我有辦法。”

“你?”

沈子默說:“我們學校有一些空置的畫室,鑰匙都是由一位我很熟悉的校工保管,現在我就去求他借我一間畫室堆東西,後面的事再商量!”

程幾望著他:“能行?”

“能行!”沈子默說。

他說著就到走廊上打電話,程幾注視著他的背影,覺得他也許不像原來小說中所寫的那麼弱,那麼毫無主見依附他人。

沈子默很快搞定了校工,回來與程幾一起整理。

程幾向他道謝,他說:“我也知道東西放在學校不安全,可惜我同樣沒有家,我媽媽早去世了。”

程幾記得這一點,身世淒涼乃是主角標配,老早就化了灰的劇情管理員曾經提到過沈子默是私生子,母親早逝,人生最大的目標不過是開一間花店。

“只要是為了你,沒辦法我也得想出辦法!”沈子默發誓。

“……”程幾問,“為了我?”

“你!”沈子默強調。

程幾微微後撤,眯起眼睛想:這哥們倒是知恩圖報,早知道多救他幾回,說不定他還能給我養老。真是病魔無情,人間有愛,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兩人忙碌到深夜,期間吃了兩頓外賣,一次晚飯,一次夜宵。

沈子默好像很怕程幾餓著,吃飯時總是把肉菜往他餐盒裡夾,不是雞腿就是肉排,程幾問:“你不吃葷?”

“我吃,但是你該多吃點,我覺得你好瘦。”沈子默說。

程幾失笑:“你似乎也不比我胖。”

“但是我沒你忙。”沈子默又扒拉了一粒牛肉丸過來,“另外我比你富裕。”

“你富裕?”

沈子默說:“我高中時獲過幾個獎,當過市優秀學生,大學減免部分學費,還有為數不少的獎學金。我並不是因為缺錢才到水月山莊去,只是為了體驗一次從未見過的生活,雖說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但事後想想真的很幸運。”

程幾正在埋頭吃飯,聞言抬起腦袋,不懂他什麼意思。

“不去的話就不能遇見你,所以真的好幸運。”沈子默盯著他看,眼神在溫柔裡帶著熱度。

程幾差點被飯嗆著!

沈子默連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嗔怪道:“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程幾略微將身體讓開,捂著嘴教育他:“好好說話行不行?我要是一純情妹子,還以為你在跟我表白吶!”

沈子默微笑:“對不起喲~”

程幾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問:“這麼晚你不回學校,宿管不查房?”

“很晚了嗎?還好啊,而且我放寒假了。”沈子默笑道,“你休學幾個月,居然連寒假這種東西都忘了?”

程幾愕然,趕緊繼續吃飯。

他當然忘了,警察又沒有寒暑假!

而且他隸屬於突擊隊,要麼不出事,要出都是大事,平常值一個班七十二小時,吃喝拉撒睡都在隊裡,越是節假日越不能放鬆警惕,哪還指望過天冷就回家休息。

沈子默搭話:“對了,你的那些書本筆記該怎麼打包?”

“不打包。”程幾說,“沒寫字的扔了,寫了字的燒掉。”

“啊?”沈子默吃驚道,“那麼多日記全燒掉?我看你從小學就開始寫日記了,一直寫到大學,那是很珍貴……”

程幾神情一凜,打斷:“你看過了?”

“沒有!”沈子默連忙說,“未經你同意,我怎麼會看你日記。”

“不要看,把我的日記包括我媽的那些記事本全部裝箱,到樓下的垃圾站燒掉。這事兒由我來做,你別管了。”程幾說著將吃完的飯盒扔進垃圾袋,往房內走去。

沈子默在他身後說:“你……”

“我什麼?”

沈子默說:“這些天我在心裡一遍一遍回憶你,總覺得你像太陽一樣濃烈多情,現在才知道你很決然,你不是太陽,而是夏天裡的大風,帶著熱度呼嘯刮過,什麼都不想留下。”

“……”程幾扶著房門框,滿額黑線,“好好說話……”

“說得不對?”沈子默問。

程幾苦悶地嘆了一口氣!

他身體的原主已經消失,程媽媽也即將往生,他只是不願意以後有人偷看他們的日記,就這麼簡單!

日記理應跟隨死者而去,否則萬一落到別人手裡,拿出來嘲笑,死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他上輩子就忘了燒日記,到現在還遺憾呢,這和太陽、和夏天的風有什麼關係?

“你要是累了就回學校去吧。”程幾說。

別在這兒吟詩作對,破壞老子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沈子默不走,一邊幹活,一邊用眼神始終追隨著程幾的背影,看著他爬上爬下,翻箱倒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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