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踐……臥薪嚐膽……

趙昚想起了自己曾學過的這段典故。

越王勾踐為了復仇,甘願隱忍,甚至與願意為了獲取信任而去嘗吳王夫差的糞便,把作為人的尊嚴幾乎都拋棄了,以此換取回國整飭朝綱從頭再來的可能。

並且自強不息,臥薪嚐膽,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曾經的屈辱,直到最後,他成功復仇,並且成就一方霸業。

這段典故太勵志了,歷代帝王都要深入學習,學習勾踐隱忍不發最後一招翻盤的精神。

當然,學習歸學習,最後真正能做到的,估計也沒幾個就是了。

趙昚當然是認真學習過這段故事的,也知道史浩這樣說的意思。

“隱忍?隱忍真的有用嗎?”

趙昚看著史浩。

史浩點頭。

“有用,當然有用,隱忍是勾踐之所以覆滅夫差而重振越國的一切緣由!隱忍是勾踐之所以能夠名垂青史的根基,殿下若要重振大宋,還請務必隱忍!”

“哪怕面對這樣的侮辱,也要隱忍嗎?”

趙昚紅了眼眶。

“要!”

史浩也紅了眼眶:“越是隱忍,未來反戈一擊大獲全勝的可能就越大!”

趙昚終於忍不住了,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劃過臉頰打在了地上。

史浩也流淚了。

兩人相顧無言,流淚許久,趙昚終於止住了淚水,史浩也平復了心情。

趙昚緊握著史浩的手不鬆開。

“先生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有如撥雲見日般感悟透徹,先生所言,我已經徹底明白了,我願做勾踐,還請先生做我的范蠡、文種,當然,我絕不讓先生重蹈文種之覆轍!”

趙昚能這樣說,史浩也就滿意了。

“老臣之才雖遠不如范蠡、文種,但是唯有一顆忠心不輸此二人!殿下但凡有所需要,老臣願為殿下所驅馳!”

“先生!”

兩人的雙手緊緊相握,久久不曾鬆開。

這一日午後,趙昚留史浩在他的宮中吃了一頓飯,飯後,史浩握著趙昚的手,又叮囑了他一件事情。

“殿下,若老臣所料不差,要不了幾日,陛下一定會召見殿下,講述禪位之事,屆時,還請殿下一定要佯裝無所適從之狀,要驚訝萬分,再三推辭,不到最後決不可輕言接受,如此,才能讓陛下放心。”

趙昚無奈的笑了笑。

“如此做法,和欺騙也沒什麼兩樣了,我這樣做,是否不符合孝道?”

“自古以來皆如此,孝道藏於心中,無需表現於臉上,且殿下應當以大宋天下和百姓為己任,勿要故步自封,該做出變通的時候,就一定要變通。”

趙昚緩緩點頭。

“我會多做思量,多謝先生告誡。”

史浩點了點頭,又說道:“未來若戰況緊急,陛下也有可能會御駕親征,屆時,也請殿下伴隨左右,陛下或許會為殿下介紹軍中諸將,為內禪做準備,但是唯有一點,請殿下無論如何都要推辭兵權,不可接受一絲一毫的兵權,直到繼位皇帝為止。”

趙昚明白了史浩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絕不會忘記先生的告誡。”

“如此甚好。”

史浩欣慰的握著趙昚的手,感覺自己宦海沉浮大半輩子,終於找到了值得輔佐的帝王,可以將一身才學託付給他。

未來的大宋,會不會在這位皇帝的帶領下走向輝煌呢?

史浩表示自己非常期待。

不出史浩的預料,這次會談之後的第三天,趙昚就接到了趙構的召喚,說趙構很久沒見趙昚了,想與他見個面,吃個飯,聊一聊父子之情。

趙昚打起全部的精神,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前往趙構的宮殿。

趙構的確是要與趙昚吃飯的樣子,準備了不少美食美酒,招待趙昚吃吃喝喝,還叫上了歌舞,說很久沒有和趙昚一起吃飯喝酒看歌舞了,忽然想要來上那麼一回。

趙昚遵從趙構的命令,吃飯喝酒看歌舞,不過姿態端正,毫無放浪之像,吃相優雅,飲酒不醉,頗具帝王之姿,讓趙構頗為滿意。

說到底,趙昚要是沒有個皇帝的樣子,他也不敢貿然把皇位傳給他就是了,不然他三兩下就把大宋基業敗的乾乾淨淨,他趙構想做個安穩的太上皇都做不到,還不要哭死?

酒過三巡,趙構放下了酒杯,屏退了歌舞和左右,單獨與趙昚談話。

“元永,這些日子朝堂內外風起雲湧,大事頻繁,可是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緊張,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趙昚聞言放下了酒杯,笑道:“知道,臣其實都知道的,但是國家大事自有陛下主持解決,陛下乃明君,豈有陛下不能解決的事情呢?臣相信陛下。”

“相信我……”

趙構聞言,苦笑幾聲,開口道:“你相信我,我卻不能相信我自己啊!”

“陛下何出此言?”

趙昚滿臉疑惑。

“和明國的戰事,到底是打,還是不打,究竟該怎麼辦?元永,你說說,到底該怎麼辦?”

趙構舉杯喝乾了杯中酒,然後看向了趙昚,問了他這個問題。

趙昚眨了眨眼睛,然後小心翼翼的回覆道:“這是軍國大事,應該由陛下決定,臣豈能妄言?陛下說什麼,臣就支援什麼。”

“不要這樣說,此處只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趙構並不願意就此放過趙昚。

趙昚一副猶豫糾結的樣子,趙構在三催促,於是趙昚最後還是說了出口。

“陛下,臣以為,大宋與明國從來沒有上下之分,同為一國,明皇卻貿然向大宋索取歲幣,這是很不講道理的事情,如果大宋此番答應了明國,將來明國若再有出格的要求,大宋又該如何自處呢?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趙構聽了之後,默默喝了一杯酒。

“所以你是支援開打的?”

“臣聽從陛下的命令,陛下但凡有所考量,臣決無異議。”

“呵呵呵,滑頭!那麼滴水不漏的回答,難道是史浩教你的?”

趙昚聞言立刻點頭。

“是,是史先生告訴臣的,史先生說面對陛下無論如何都要恭敬,陛下所說不得反駁,陛下所言皆為世間至理,還說臣能有今日,全賴陛下寵幸,臣務必要將陛下的恩情牢記在心,不能忘懷。”

趙構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讓史浩做你的老師看起來是真的沒有錯,史浩這個人,我是很看重他的,他年近四十才中了進士做了官,早年經歷頗為坎坷,所以身上沒有那些少年得志者身上的傲氣。

他為人深沉內斂,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但是因為他資歷較淺,朝中沒有合適他的職位可以交給他去做,我思慮再三,才決定讓他負責你的教導,讓他多多沉澱,厚積薄發,現在看來,此舉是對的,史浩能為帝王辦大事。”

趙昚忙表示感謝。

“陛下讓史先生教導臣,臣不勝感激。”

“嗯,史浩還是非常優秀的。”

趙構笑道:“你能跟著史浩學一些東西,是很不錯的,看到如今的你,我很放心。”

趙構說完,就把這一頁揭過了,接著又說起了之前的話題。

“既然你主張和明國作戰,就該考慮到戰敗的可能,在你看來,如果大宋戰敗了,會有什麼後果?”

“戰敗?”

趙昚忙道:“陛下英明神武,大宋兵精糧足,將士用命,怎麼可能戰敗呢?大宋必然可以獲勝!明國的無理要求絕不會得逞!”

“哈哈哈哈,兵精糧足?將士用命?”

趙構彷彿被戳中了笑點,哈哈大笑一陣子,才喘著氣說道:“你是沒見到當年那些軍將面對金賊的時候,可以說跑得比我都快,我都覺得自己跑的很快了,他們比我跑的還快,哈哈哈哈哈!”

趙構繼續狂笑,笑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趙昚一言不發,低著頭,不直接看趙構。

趙構笑完了,情緒也差不多緩和了,繼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嚥下了肚。

“你是我選的皇太子,是要繼承我的位置的人,對你,我不想說什麼虛妄之言,之前不告訴你實話,等你接手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埋怨我不告訴你實情。

我告訴你,大宋的軍隊,是爛到根子裡了,吃空餉成分,說是四十萬大軍,能戰之兵有沒有二十萬還是個問題,這還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說不定更多。”

“………………”

趙昚目瞪口呆。

“陛下……”

“別害怕,我是說實話,大宋的軍隊,是真的爛到根子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要錢我給錢,要武器我給武器,要兵員我給兵員,該給的我都給了,該給我一支精兵了吧?嘿,給我一支吃空餉吃掉一半的老弱病殘!哈哈哈哈!”

趙構拍桌狂笑,笑的氣都差點沒喘上來。

趙昚連忙上前扶住了趙構,給他順氣,撫著他的前胸。

趙構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

緩過氣來的第一句話就讓趙昚差點心跳驟停。

“此戰之後,我就退位,皇帝,你來做。”

趙昚的身體僵硬了,動彈不得。

“陛……陛……陛下……”

“別那麼驚訝,早晚的事情,你都做了皇太子了,下一步不就是皇帝嗎?”

“可……可是……可是陛下,臣……臣沒有……”

“沒什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這一戰,大宋打不贏,真要打起來,估計撐不住兩個月大宋就要兵敗了,到那時,明國要什麼,大宋就要給什麼,否則就完了。

明國若是要的少還好,若是要的多了,你說,誰能擔負起戰敗的責任呢?湯思退?沈該?王綸?葉義問?周麟之?不,他們都不能,他們就算集體辭職都不夠,這裡唯一能承擔責任的,是我。”

趙構伸手指了指自己。

“只有我來承擔責任,才能讓百官和民間的怨氣消失,只有我退位消失,他們才不會把怨氣轉移到咱們趙家身上,不會對大宋生出怨念,只有我才能做到這一切,所以我承擔責任,我退位,不做皇帝了,到那時,做皇帝的就是你。”

趙構並不渾濁的雙眼盯著趙昚看。

似乎想要從趙昚的臉上看到些什麼自己想看到的東西。

趙昚的身體僵直了那麼一段時間。

然後,趙昚扶著趙構坐穩,自己趕快爬到臺階之下跪伏於地。

“陛下!臣何德何能?陛下才是大宋皇帝,陛下才是大宋天子,臣不過是陛下垂憐,才僥倖成為皇太子,對於江山社稷並無半點功勞,豈能成為皇帝?”

“功勞……功勞。”

趙構盯著趙昚,伸手指向了他,開口道:“沒有功勞,也沒有罪責,乾乾淨淨,就和一張白紙一樣,什麼錯都沒有,你可知道我多羨慕你?你可知我有多想成為你?

從最開始,我就不是那個天選之人,我只是陰差陽錯間所有人唯一的選擇,沒有我,他們就更加危險,沒有我,大宋將山就分崩離析,連半壁江山都保不住!半壁江山保不住了,遭難的只有咱們趙家人嗎?

不是的,滿朝文武權貴一個都別想好過!我是一面旗幟,一面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需要打起來的旗幟!因為唯一,所以他們才需要我,不管我做了什麼,他們都要保住我。”

趙構一邊說著,一邊拍打著桌子,像是在感嘆,像是在後悔,像是在發洩,像是在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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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昚不知道趙構此時此刻的心理活動,他只覺得趙構在對他說真話。

作為一個皇帝,萬難對他人說出口的真話。

或許真的是很久沒有說真話了,趙構也壓抑得很難受,稍微有點機會,立刻就要脫口而出,說出了很多很多的真話。

“你以為皇帝是在利用群臣保江山嗎?非也!群臣難道不是在利用皇帝給予他們的權勢,然後縱情肆意的為所欲為嗎?”

“沒有皇帝做天子扛下一切,他們憑什麼對百姓予取予奪?憑什麼為所欲為還能站在道德高峰上指責百姓是刁民?這也是為什麼皇帝處理貪官的時候總要有所顧忌。”

“你看看明國的官員敢這樣做嗎?他們要是敢這樣做,第一個饒不過他的就是他們的人皇!蘇詠霖厲害啊!開國之君馬上皇帝厲害啊!一句不當天子,叫明國官員戰戰兢兢!”

“天子是什麼?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屁!屁!就是個屁!運氣好還能跟著百官一起作威作福,運氣不好撞上天災人禍王朝末日,那就是千古笑柄!”

“後人會怎麼說我?身為中原帝王卻向異族屈膝求饒甘願為臣的無恥之徒?坐視父母受辱而無所作為的薄情小人?殺死大將自毀長城的陰險帝王?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啊!”

越說到後面,趙構越是悲愴,越說到後面他越是情緒激動,紅了眼圈流著眼淚,彷彿一頭受傷的野獸一樣,盡情噴灑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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