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公,不想你為將糊塗,連為人父也糊塗得很!」一把緩慢而富有磁性的男聲在這時候響起。

殿上眾人忙不迭地尋找男聲的主人,雖然榮國公這人確實是糊塗得很,半點也不像他死鬼老子,但終究是堂堂一品榮國公,無必要也沒有人敢撕破臉皮和榮國公府懟上,故而眾人也只敢在心裡想。是哪位「勇士」替大家想出心裡話呢?

說話之人坐在眾人的上首,僅在文官之首保和殿大學士景泰之下。

多年過去,歲月真的特別眷顧這個男人。他的臉依舊的眉目如畫,容貌矜嚴,彷彿喝下賈斂拜師茶的日子在昨天似的。

「王學士!你!」賈代善被他如此當眾「羞辱」,臉露難堪憤懣之色。

王翊卻眼角也不瞄賈代善一眼,直接看著李天瑾道:「翊這弟子雖然年幼卻深明大義,位卑不敢忘憂國。他從海外商人處得了幾種新型馬草的種子,上繳御馬監培植。而這些新馬草也被證實能使我大周戰馬食用後更為強壯,爆發力和持久力都有所更加,為大周立下大功。而御馬監之所以會送其馬草,也正是皇上垂之意。這訊息事關重大,不想眼下竟然……」

頓了一頓,他又緩緩地說:「茲事體大,不可不察,望皇上下旨禁止訊息洩露。另,讓東廠調查御史中丞張正本人及其府邸,所有與其私下有來往的人家都要一一清查,勿要走漏風聲。」居然敢在他面前動他弟子!!真是老虎不發威,把他當病貓嗎!?

往日賈斂未正式踏入朝堂,那些「小打小鬧」的都是由牛金出面,或胡攪蠻纏或用大斧「好言相勸」的替賈斂一一解決。王翊也樂得省心,任由牛金去護崽子,自己一身清閒。

眼下,是見牛金死了,以為賈斂沒人護著了嗎!?莫要忘記,他才是賈斂真正的叩過頭,奉過茶的師父。

李天瑾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強笑道:「王學士也太勞師動眾了,張大人不過是一心為國,您又何必……」真是調查起來,他們九皇子黨的人定然會折了不少。

「八皇子此言差矣。」

賈斂冷笑地說:「斂不才,好歹都是一位從五品將軍,為大周流過血、流過汗的。僅憑這姓張的嘴巴上下一砸,要把我罷職,打入大牢,交由刑部嚴刑拷問,屈打成招。到時候,前程盡毀,聲名狼藉,想想也是愧對先人。」天策府可沒有出過一個被下獄的弟子的!

文官裡面硬骨頭的不少,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更多。

張正撫著自己的鬍子,嘆道:「本官一時不查,以至賈將軍蒙冤,本官實在羞愧。不過本官確實一心為公……」

「一時不查?一心為公?」賈斂打斷了他,「究竟是一時不查,還是故意不查?甚至來不及去查?是一心為公,還是有心坑害?張大人,你年紀不小,為言官也有十五年了,行事如此胡塗,無證無據,僅靠自己的憑空想象任意彈劾人,動軌要把人罷官收入大牢,也不知道你是如何升上御史中丞這位置的!幸好皇上聖明,沒有把你外放或調往刑部,否則都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冤案啊!」

「你這黃口小兒!」張正此刻是又驚又怒。當著百官面前受賈斂這小輩的一番擠兌,他是什麼面子也沒有了!而且他要麼自認胡塗,無能昏庸;要麼是存心坑害。

「夠了。」周文帝不想壞了新年晚宴的氣氛,「按王先生的意思,有關馬草之事,不準向外洩露半點風聲,違者全家流放邊境。著令,東廠廠督馮子芝查緝御史中丞張正一家及有關人等。」

「父皇!」李天琅不甘心的喊道。

「朕意已決。」

李天瑾自小不得周文帝的寵,見周文帝已經下旨,他是不敢多言的,只得好好安撫李天琅。

寬闊的大殿裡只餘下賈代善和賈政兩個跪在殿中央的突兀身影。

賈代善此刻在心裡不住地咆哮:王八羔子的!說好的九皇子的報復呢!!竟然這麼輕易被王翊壓下去!!!皇上也太偏心了!!!!

本想大義滅親,但現在看來自己反成了百官心裡的胡塗蟲!

等了好一會兒,殿上無人幫腔,因著同為四王八公的「自己人」都看得出這周文帝正氣在頭上,無人敢多言,惹周文帝遷怒自己。更何況,他們雖然對賈代善剛才「壯士斷腕」的舉動非常理解,但那終歸是賈代善的嫡親兒子啊!

無可奈何之下,賈代善怨恨地瞪了「不孝子」賈赦和賈斂一眼後,向周文帝哭訴道:「啟稟皇上,臣家三代得蒙皇恩,一言一行……」想擺脫自己現在尷尬的局面,也希望藉此能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純屬一心為國,並不是膽小怕事。

周文帝平淡地接下去:「無不戰戰兢兢,深恐有負列祖列宗,辜負皇上的期望。」

賈代善哭不下去了。

「斂兒可是你的親兒子啊!常人道知子莫若父,虎毒不吃兒。究竟是你對他連半點信任也沒有?還是你認為朕是個昏君,動軌會殺人啊?」老實說,對於賈代善剛才的舉動,周文帝是厭惡之中帶著一絲滿意的。

賈斂是破軍星,是他未來的大將軍,又是他從小看大當作親兒子的孩子。不論於公於私,他都很高興見到賈代善親手把賈斂推開的這個舉動。

「皇上在位以來,整頓吏治、重視文教、興修水利,使得百姓豐衣足食,國泰民安,自然是我大周不世出的明君!」在周文帝二選一的答案之中,賈代善能選擇周文帝是昏君嗎?他項上人頭還想要嗎!?

既然周文帝不是昏君,那麼只能是賈代善冷血,不顧骨肉親情,為了一己之私棄親兒於不顧。

「榮國公賈代善御前失儀,罰三月俸祿。」

「臣謝皇上恩典!」賈代善臉色一白,稽首頓拜,叩謝天恩。

對賈代善來說這幾百兩銀子可能吃一頓飯也不夠,但是卻足以向滿朝大臣證明榮國公府失了聖心。

「戴權,宣旨吧!」

戴權從寬大的袍袖裡掏出一張明黃色的聖旨。

殿內眾人不論官職大小都齊齊跪下去。

這下子顯得賈代善父子半點也不突顯了,然而賈代善一點也不覺得好受。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封皇長子李天璜為晉王…皇四子李天琰為齊王…皇五子李天琪為瑞王…皇六子李天瑢為景王…皇七子李天玠為秦王…皇八子李天瑾為寧王…皇九子李天琅為楚王…皇十子李天瑛為康王……佈告天下,鹹使聞知,欽此。」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跪拜接旨。

心思機敏,腦袋轉得快的大臣勳貴已經聽得懂這聖旨的意思了。

歷代封王中,以「晉、秦、齊、楚」四個封號最為尊貴,而「瑞、景、寧、康」這三個封號皆是普遍吉祥的字詞。

對這些浸**宦海十數年仍然屹立不倒的人精們來說,這明顯地表示周文帝對太子不滿,甚至有易儲之意,而且李天琪、李天瑾、李天瑛這三位皇子將與大位無緣。群臣不明所以的唯有一點——李天璜、李天琅這兩位是擺明車馬要爭位的了,李天琰雖然低調,但也總有人察覺到他的蠢蠢欲動,然而,七皇子李天玠身有殘疾一事是人所其知的,何以周文帝竟然會給他秦王的封號,而不是如五、六、八、十皇子般賜吉祥字詞的封號呢!?

該明白的人自然明白,而不知道的人左思右想之下,都只得把此歸究於周文帝偏李天玠,怕他因身有殘疾而遭人輕視,所以特地把秦字賜予他。

景泰目光森然地瞧了七皇子…不,是秦王一眼。

沒想到這最不起眼的皇子竟然也起了爭位的心思,看來耳疾什麼的都是假的。

與周文帝數十年君臣的老狐狸自然是明白周文帝以「晉、秦、齊、楚」四字封王,不論周文帝是想要這四位王爺作為太子的磨刀石,還是真心想要挑選賢能取代太子,這也意味著他將給予這四位王爺正式與太子掰手腕的機會,而這個機會也自然不會浪費在廢人身上。

對自己被封為秦王,李天玠雖然臉色不變,神色依舊從容,但是從他稍稍放大的瞳孔上,賈斂還是可以感覺到他的訝異。

不管殿下眾人的浮想聯翩如何,周文帝眸色沉靜地瞧了瞧自己的最心的兒子。

太子養氣功夫著實不到家,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連些許擠出來的應付人的假笑也沒有,讓人一看知道他對周文帝這個旨意非常不滿意。

「唉。」周文帝不易察覺地輕嘆了一口氣。難道真的是他不懂得教養孩子嗎?當年的太子為人謙和、禮賢下士、兄友弟恭,怎生現在竟會如此的心胸狹窄、暴戾不仁,這豈是一國儲君應有的城府!?本以為在他出征的期間,太子長進了,怎知都純粹是表面胡弄他的。截留貢品、狎戲作樂、敲詐勒索、收受賄賂、買官賣官……更不好說,寵妾滅妻,沉醉男色,跟那個叫稱心的內侍勾搭在一起,有歪倫常。這讓他如何的放心交下這大周的皇位給太子呢!

這次封王對太子來說是一個考驗,要不力壓眾兄弟明正言順接過皇位,要不技不如人把皇位拱手相讓。這是周文帝對子的最後一點耐性。

他又看到離太子不遠處的七兒子,眸色一深。

想不到這兒子竟然如此能忍,忍了足足二十八年,也真的是難為了他了。老七心機、城府、手段也有,能夠私下拉攏了禮部尚書張旭、吏部侍郎康禾泰、工部侍郎賀哲……只是,想要憑這些輕易坐上太子之位是沒有可能的。連站也不敢站出來,將來又會有哪個兄弟會服氣他?由於對太子的失望和對兒子的期許,周文帝願意給這出色的兒子一個機會,把他從幕後推出到明面上,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競爭的機會。

在皇家,庶出與嫡出說重要是重要,但說不重要又真的沒那麼重要。最要緊的是皇上心裡怎樣看,喜歡誰,願意抬舉誰。

「先生,斂兒既然已經入朝為官,也應該要提早加冠了。」在宣佈了封王聖旨後,殿上百官觥籌交錯,輕歌曼舞,歡喜熱鬧得很。

「臣早有此意。」王翊輕撫長鬚,欣慰地看向賈斂。

「朕已命十二監準備斂兒行冠禮所需的一應物事了。」周文帝早有準備,「欽天監經占筮後說立春乃吉日,正適合行冠禮。」

王翊掐指數算後,點頭:「立春宜祭祀、齋醮、沐浴、開生墳、除服,的確是個好日子。」

下一刻,他從懷裡掏出三枚大錢,唸唸有詞,輕輕一拋。

低頭一看,「上卦為巽,巽為風;下卦為震,震為雷,風雷激盪,風雷益。」

周文帝很多年沒有見過王翊用銅錢算卦了,這也看得出王翊對這個弟子的看重。

冠禮對男子來說,事關重要,若是舉辦得不好,會影響其一生。賈斂是耗星(破軍星)轉世,氣運本如那熊熊烈火般絢爛又短暫,若不加以謀劃,怕是如同冠軍侯般燃燒過快,英年早逝了。是故,王翊不得不小心謹慎。

「只是……」

「只是什麼?」

「此卦與損卦相反,乃損上以益下之卦。於翊這徒兒來說,猶如烈火烹油……」

而且,於《易經》第四十二卦──益卦,風雷益,巽上震下。《易經》有言:「上九,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恆,兇。」沒有人幫助,還有人來攻擊,這時內心不堅定,必然兇險。

象曰:「莫益之,偏辭也。或擊之,自外來也。」沒有人幫助他,這是周遍之辭,表示根本沒有相助者。有人攻擊他,說明這攻擊來自外部。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賈斂原本已經因著周文帝聖眷而引起幾位皇子的不滿,今日之事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試探。

人多口雜,王翊不便深說,只再次拋起案上的三枚金錢。

「安排在七日之後的巳時吧!從卦象上看起來,這是最適合的日子了。」第一十五卦──謙卦,地山謙,坤上艮下。謙者,亨,君子有終,吉。

艮為山,坤為地。山高,然處於平地之下,而平地卻又在山頂之上。謙者,功高不自居,名高不自譽,位高不自傲。

萬事退一步曰謙,讓人一步曰謙,不傲慢曰謙,多說一聲謝謝、對不起,也曰謙。

地勢坤,厚德載物之像。──這是王翊對賈斂的期望。

「那如先生所言,七日之後在……」周文帝遲疑起來。

古時冠禮往往在「家廟」之中進行,算是沒有底蘊的人家也會在家中舉行。然而,周文帝一來不想要賈斂與賈家關係親密,故而近年來他一直冷落賈代善,致力讓人在他們父子之間挑疏;二來金陵的「賈、史、王、薛」合稱四大家族,他怕將來賈斂掌權,那四家又會藉著賈斂的名聲得勢。

王翊自然知道周文帝的顧慮,他也是謀劃的一份子,便出言道:「臣半生無子,這徒兒如臣之親子一般,不若這冠禮安排在臣的家中吧!」

周文帝雙眼一亮。

未等周文帝點頭,已經反應過來的賈代善搶先道:「王學士!小兒雖然拜你為師,但小兒姓賈!總該在我榮國公府上舉行!」他之前以為周文帝定然會雷霆大怒,把賈斂直接去官下獄,但現在看起來賈斂身上的聖眷可真不少,而且王翊也夠緊張這個弟子。

從來內宦與外臣勾結,都是大禍,沒有一個皇帝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內宦是天子的家奴,家奴與外人勾結在一起合謀奪取主人家的物事,哪怕是一個鄉下土財主也不能接受,更不要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但既然現在看起來,賈斂有周文帝的信任和王翊的扶持,日後青雲直上,位極人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屆時候,他賈氏一族也定能乘勢興起。

想通了這點的賈代善開始動腦筋如何收復幼子和自己的關係,而王翊居然想把幼子的加冠禮放在他的府第上!?不可能!!!

「皇上剛才一番話真的讓臣震耳欲聾,下定決心要痛改前非。小兒加冠這麼大的事,臣一定會盡心盡力辦好!望王學士成全!」開玩笑!賈斂加冠到時候來往的親貴、將軍定然不會少,這樣結交人脈、揚眉吐氣的機會怎可放過。

作為被恭維物件的周文帝臉色也不是太好看,用他剛才說的話來堵他的嘴巴,這賈代善是真糊塗還是假無恥!?

面對賈代善這樣委曲求全卻又厚顏無恥的一番話,王翊表示這完全比不上牛金的無恥之尤和景泰的笑裡藏刀:「榮國公家裡似乎沒有行冠禮的傳統,聽說府上的兩位公子也只是老太君和榮國公分別賜字而已。」暗指榮國公府沒規沒矩的。

「再說,翊一直把斂兒視如已出,又是他正式叩過頭倒過茶的恩師,翊替他操持這冠禮也是應該的。」

周文帝懶得理會賈代善,快刀斬亂麻的道:「那便依先生所言,七日之後於先生府第中替斂兒加冠。正賓自然是由先生所擔任,而贊者由……」

「皇上,若王先生不嫌棄臣粗手粗腳,臣願自薦為贊者。」卻是一直中立,不偏向任何皇子黨派的賀齊說話。

王翊淡笑道:「賀將軍乃我大周名將,戰功赫赫,為世人所敬仰。你願意屈尊為贊者,翊自然是千肯萬肯的。」贊者是協助正賓加冠的助手,也會協助冠者梳髮、更衣等。

周文帝滿意地點頭,賈斂當日加冠禮所需的人員、地方定下了,賈代善連提句意見的地方也沒有。

他們這邊廂話音剛落,李天璜突然朗聲道:「父皇,昭烈將軍少有所成,奮發有為。兒臣有一件喜事,想請父皇成全,也好讓昭烈將軍能喜上加喜啊!」

周文帝也是奇怪,「晉王有話不妨直說。」

「榮國公日前替昭烈將軍向兒臣提親,欲聘兒臣的掌上明珠。兒臣見昭烈將軍鐵骨錚錚,人品上佳,實在不可多得佳婿人選,想請父皇下旨賜婚,成全這一雙兒女。」李天璜喜氣洋洋的道。

「是明珠?好!好!好!」周文帝大喜。

一個是他若親子的少年將軍,一個是最得他歡心的孫女兒。

周文帝越想越是高興,喜上眉梢。

「啪!」

白玉酒杯跌在地上響起碎裂的清脆聲響。

賈斂怔怔地轉過頭,凝視著那張眼裡閃過絕望、痛苦的蒼白臉孔。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