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的雨中,唐威一腳踩進了積水裡,大雨淋溼了他的那身牌子貨的西裝,他乾脆地外套脫了下來挽在手腕中,低著頭快步地跑離大廈,路過熄滅的音樂噴泉旁時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背後大樓的高聳處,彷彿是聯想到了某種‘俯視’的目光,他打了個哆嗦, 低下頭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潤德大廈往外走就是花園廣場,廣場邊上是商業街,只是現在時間還早不到六點,只有零星的早點鋪開門了。大雨的緣故掃大街的清潔工人都見不到影,街頭巷尾都是冷惻惻的雨跡折著早點鋪的白光,偶爾能聽見幾輛消防車的警笛聲飛馳而過,之後又陷入了只有雨聲安靜,彷彿能聽見全世界的雨點打在了全世界的草坪上。

唐威冒著雨低頭走到了一家打著“李氏包子鋪”的門面前,被帶著白圍裙的老闆娘揭開的鐵蒸籠裡溢位了熱騰騰的蒸氣,一掃過去全是新鮮出爐的肉包子,頂上封口貼韭菜的是鮮肉包子,留叉燒肉糜的是叉燒包,還有白糖包和牛肉包什麼的...

店鋪的生意還沒正式開始做,從裡面如林的椅子腿朝天倒著放在桌上就能看出來了,不過倒是有一個客人起得早佔了一張靠店門的桌子,桌上放著一屜包子和一碗豆漿吃得很專心。

唐威走了過去將就著拼桌一起坐下, 那人也不嫌棄,穿著一身T恤短褲踩個拖鞋看面相是個年輕的帥小夥,估計又是在哪個網咖熬通宵之後鑽出來找吃的...不過地震之後連手機基站都停了好幾個小時, 這個時候還能有網咖正常營業嗎?

唐威不知道,也不關心,他現在處於一種非常飢餓的狀態,一言不發地等著老闆娘把包子和稀飯上上來,端著碗就往嘴裡灌,看得老闆娘直呼喝慢點燙嘴,但看著唐威喉嚨蠕動咕咚咕咚就見底了大半碗稀飯倒也是不知道說什麼了,搖頭去忙自己的了。

一屜包子管它什麼餡兒的,唐威直接上手往嘴裡塞,他太餓了,喝下那杯斑斕的酒後他整個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偷走了體重一樣,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陷入了營養不良,他現在只想著填飽肚子把這種飢餓感給熬過去。

痛苦嗎?當然痛苦,如果不出意外,以後唐威定期每一段時間都得感受這種痛苦,這是他自己選的路,再痛苦也得走完,因為他走這條路不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是為了比什麼狗屎榮華富貴更重要的東西。

一個又一個包子往嘴裡塞,一口咬半個,再一口直接吞下去。唐威悶著腦袋啃著包子, 滿腦子亂糟糟的, 渾身上下都在冒著白色的水汽,不遠處的老闆娘見著他這副樣子喃喃道現在年輕人火氣真重!誰又能想到導致他這副模樣的是血管裡奔流的那些被劇毒提純過的鮮血呢?每在心臟裡循環泵動一次, 他就越感覺苦悶,吃包子的速度也越快。

一屜吃完再來一屜,唐威的食慾很好,從未這樣好過,一屜裡有四個拳頭大小的包子,眨眼間他就把第二屜吃到尾了,老闆娘又送來兩屜驚歎現在年輕人真能吃,唐威真想感謝老闆娘善解人意直接上了兩屜,但沒想到桌對面拼桌的客人卻拿走了其中一屜,他這才反應過來這桌上能吃的不止他一個——在對面客人的手邊已經疊起四五個小蒸籠了。

唐威忍不住多看了這位起碼比他年輕個五六歲的客人一眼,是個男孩,帥得讓人有些自慚形穢...但不打緊!他三少向來走的是成熟精英風,對面這一看就是經典的現代偶像風,不同風格不必拿來放一起攀比...各有各的帥法嘛!

但這位走偶像風的小哥這麼能吃如果被女粉看到了會塌方的吧?同時新上的一屜包子他還沒吃一半呢,對面就已經伸手拿最後一個了,這是什麼街頭大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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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有默契的,唐威沒去開口搭話和議論對方,桌前桌後兩人都在閉嘴吃早飯,一屜蒸籠接一屜蒸籠的清空。老闆娘一副活見鬼似地反覆跑,直到最後無奈地說:賣完哩。這輪番不休的包子大戰才結束了...

他們把整個包子鋪的包子都吃完了,要想再吃就得現真蒸,得等上好一會兒。。

唐威也終於有些撐住了,留下了面前最後的一屜包子沒動,坐在原地打著飽嗝,對桌的客人站了起來,他正想豎起大拇指表示兄弟挺能吃的快趕上我了,話還沒出口,就愣神地看見對方拿著碗去呈稀飯的鐵桶那兒了。

唐威坐在原地消食的過程中,眼睜睜看著這哥們兒跟自己一起幹完了包子鋪一早晨的包子後,繼續開炫早點鋪的稀飯,一碗接一碗地往肚子裡倒,在倒完那一鐵桶的‘花生漿稀飯’後繼續轉戰下一桶的‘綠豆稀飯’。

...看得老闆娘和唐威那叫一個歎為觀止,老闆娘直呼今天早上店不用開了,你們兩人就把我的營業額給包圓了,說著就站店門口去了,大概是怕唐威和這客人不講武德吃了就跑...

唐威就坐在原地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孩喝稀飯,因為他當真好奇對方能吃多少,而對方也完全沒在意他的好奇以及老闆娘的稱歎,只是自顧自地一個人吃著,吃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完全不像是在死吃憨漲...

直到最後綠豆稀飯也喝完了,店裡下稀飯的泡菜都被吃了一半,老闆娘問那客人需不需要把剩下的泡菜打包一半帶走,那客人終於開口了,但卻是婉拒,理由是泡菜吃多了容易得癌症...還挺養身的!問題是養身的人能一頓吃這麼多嗎?就不怕胃穿孔啊!

老闆娘最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沒有發生,那客人準備付錢了,畢竟這是在早點鋪吃,又不是在“陽泉酒家”或者“麗景飯店”吃大餐,一早上的包子稀飯一共也就兩三百來塊錢。但那客人還沒把錢摸出來,唐威就擺手說這頓我請了,長那麼大沒見過這麼能吃的人,算是開眼界了...

錢付清了,老闆娘樂呵著去收拾洗餐具了,剩下唐威和那客人坐在靠門的桌前看著外面的下雨的花園廣場,兩人都沒怎麼說話大概是在消食,直到後來唐威才憋不住了,問了一句,“兄弟你怎麼這麼能吃?飯桶轉世啊!”

客人簡單回答了一句職業運動員,有特殊的消食方式,胃袋天生比別人大個幾倍,能多裝很多東西,胃酸分泌也快很多,所以邊吃在邊消化。

唐威暫時被這個理由折服了,因為他書讀得少,所以覺得這解釋很科學,但其實當真挺科學的所以就沒多問了。倒是客人因為他起了話頭之後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著重看了他的臉好一會兒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又問唐威他剩下的那幾個包子還吃不吃了,不吃別浪費了。

“得帶回去,留給我爹的,他住院只能吃流食,我就想著能不能把包子撕成片放稀飯裡讓他喝下去。”唐威搖了搖頭說。

“你爹住院麼?得了什麼病。”那客人聽後問。

“不是什麼病,車禍。”唐威看向門市外的黑不溜秋的大雨,“半年前出的事情,挺倒黴的,走斑馬線紅綠燈都被撞了,聽說對方是酒駕判了刑也賠了錢,但事情還是出了。”

“嚴重嗎?”

“病危通知書我都收了好多次,直到後面我都麻木了。”唐威深吸了口氣從西褲裡摸出了包‘中華’抖了一根給那客人,但卻被擺手示意不會,“聽醫生說內臟撞出了問題,脊椎也斷了,大概好起來後半輩子也癱瘓...我老爹前半輩子沒作惡沒幹壞事,可能就是因為養出了我這個不孝子禍害社會所以才遭報應了吧。”

“但你這樣子不像是不孝子,起碼你還能記得給你老爹帶早餐。”客人打量著唐威。

“再怎麼也是老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喂大...哦呸,拉扯大的,我媽以前南下打工把我們父子丟了,就他一個人養我這麼大,在工廠裡當工人幹了大半輩子,等我成年又把工作讓給了我,自己去守倉庫補貼家用,他這一輩子都廢在我身上了,那我總得有良心點送他後半輩子走是吧?”唐威低頭擋風打火,打火機估計是沒油了半天打不燃,結果那客人忽然伸手過來在他煙前打了個響指,空氣裡摩擦噼啪一聲煙就燃了。

“這什麼魔術?”唐威愣了一下。

“小把戲,響指打得夠快你也可以。”那客人隨口說,“沒打算放棄治療嗎?這麼住院很費錢吧?準備讓你爹在醫院裡住一輩子?”

“我還能動還能賺錢就讓他繼續醫唄,如果醫院能買我估計就想辦法買下來了。”唐威站在門市前的雨簾下吞雲吐霧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老爹就是個死心眼的傻逼,把什麼都投資在我身上了,家裡兩個男人一個傻逼另一個總要牛逼,我總得想方設法讓他以後過好點...”

“你爹以後都治不好嗎?”客人問。

“也不一定。”唐威夾著煙,看著外面大雨裡的高樓大廈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爹出車禍後有人找上了我,說能治我爹,走的是旁門左道的路子,而且要價很高,不是錢能搞定的。”

“靠譜嗎?”

“不管靠不靠譜,我想有機會就總要試一試,說不定能讓我爹從醫院裡出來,重新站起來。”

“旁門左道的方子總有代價的。”

“所以我得先給他踩踩路子。”唐威嘆了口氣,“凡事總不能隨便放棄嘛...”

“那你有想過你爹不想看到你走到那一步嗎?怕你陷進去就回不來了。”

唐威頓了一下,回頭莫名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後的那男孩兒,對方表情很平常,就像正常閒聊一樣。他想了想搖頭笑了笑說,“你這個年紀經常看漫畫是吧...我也看過不少動畫片,你這話說得挺日漫的...”

客人沒說話,只是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管他娘的,反正我是為了他好,我管他事後逼逼賴賴這麼多,再怎麼樣也好比躺床上一輩子好。事後他打我一頓我不認我這個兒子了我也無所謂。”唐威擺了擺手往雨裡吐了口煙痰,眼中掠過一絲落寞和煩躁。

“他都已經那樣了,還能糟糕到哪兒去?天塌了我幫他頂住就是了,頂不住咋們爺倆一起完蛋,他是我老子,他說過我做什麼他都能理解我...但拿不拿皮帶抽的我就是另一回事了。能讓他重新從醫院裡走出來再抽我一頓,怎麼樣我都值了,我原本還準備給他找個後媽呢...”

“看來你下定決心了...不過你說的那些能幫你的人在我看來沒怎麼安好心。”

“那又怎麼辦?”唐威低聲笑道,“沒辦法的兄弟,現在人家話事,我都在幫人家做事,人家不開心我爹就得死在醫院裡,我還不是只有給人資本主義當狗唄?或許當著當這就習慣了...倒也挺操蛋的。”

“電影裡不都這麼拍的嗎?說給你最後希望的人其實都是騙子,都該死。”客人說。

“呵,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他們有問題,但沒證據,我甚至覺得我爹那天的事情...”唐威抬頭望著遠處那雙子大樓低聲呢喃著,但話說到一半就謹慎地停下閉嘴了。

他捻了捻手裡的菸頭然後丟進了水裡發出了‘滋’的一聲熄滅了,有些沮喪地甩了甩頭,“靠,不說這些有的沒的東西了。”

他回頭走到桌前把老闆娘給打包好的那幾個包子和一碗沒喝的稀飯給帶好,看了桌前的客人說,“兄弟我先走了去醫院了,以後早上少吃那麼多...就算是運動員也小心把胃吃出問題,還是注意點吧。”

客人看著他點了點頭,目送他把手腕上掛著的西裝撐開包裹著那袋包子和稀飯衝進了雨簾後面,在漸遠的腳步聲中消失不見了。這時老闆娘也正巧過來看見了這個大胃王男孩從桌前站了起來,張口問,“客人要走了啊?”

“最後再買點東西打包帶走。”男孩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

“沒包子了吖,稀飯都得重新熬,下一輪得半個小時後了,要我看別吃了吧,大胃王也不是這個吃法呀,我們店又沒獎金發給你。”老闆娘想了想說,“要不你明天早上晚點再來我準備多點給你免費吃,不過得找人拍照宣傳一下!”

“沒,不是買包子了。”男孩擺了擺手走到一揉麵的臺前看了一眼上面立著的削麵糰的菜刀,“菜刀怎麼賣?”

“菜刀?菜刀不賣哩,你買這二手貨幹嘛,買了我還怎麼做生意呢。”老闆娘愣住了。

“今早不是不做生意了嗎?”

“嗨,話是這麼說的,但是...”老闆娘忽然止住了話茬,因為男孩隨手就提起了臺上沾著麵粉的明晃晃菜刀,拎在手裡給了她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凌厲感覺。

“賣我算了吧,刀挺好的,我家裡的暫時用不了了,沒工夫去買新的,買你的將就一下。”男孩從短褲裡掏了一團現鈔出來放老闆娘手裡。

老闆娘沒敢說話,因為刀不在自己手裡。她只能就這麼看著這T恤短褲的男孩一手揣兜,一手提著菜刀,踩著拖鞋走出了門市外的大雨裡消失不見了。

走出早餐鋪,在大雨中,渾身溼透提著菜刀的林年抬頭看著雙子大廈頂樓閃爍的紅色高空障礙燈,揣兜的手摸出手機,撥出了早就輸好的電話,等到接通後他開口了,“吃飽了。讓曼蒂那邊打個電話通知那棟樓裡面的人一句話:除了領頭的,其他打工的都滾出去吧。我要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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