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二招離一招不遠。

在阿雄訂的雅間裡,韓春雷見到了曹天焦的表弟,上塘竹製廠的會計李和平。

李和平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的確良襯衫,梳著三七分的髮型,腳上那雙皮鞋雖然看著有些舊了,但擦得卻是鋥亮乾淨。

韓春雷看得出來,這人很板正,也很守時。

剛在樓下門口等李和平的時候,韓春雷也注意到他是蹬著腳踏車過來的。

沒錯,就是絕大多數80後小時候見過的,練過的,甚至摔過的那款經典腳踏車——28英寸輪子,外加大橫樑,也叫二八大槓。

二八大槓老當益壯!

這句話簡直不要太熟了。

這年頭,就算是在城裡國營廠正兒八經上班的,也得狠狠攢上幾個月的工資,才能買得起二八大槓。

在上塘公社這種鄉下地方,李和平能騎著二八大槓上下班,家裡條件顯然差不多哪裡去。

等著李和平入座後,韓春雷自然沒有忘記今天這頓飯的金主,將阿雄和阿強也介紹給了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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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和平一聽韓春雷介紹起這兩個廣東人,倒是有些有些納悶了,他表哥曹天焦給他打的電話裡,可沒有提過有廣東人什麼事啊。就提過張喜祿和韓春雷倆人,來上塘公社找自己是幫忙搭個橋處理砂石的,怎麼還憑空多兩個廣東人出來呢?

“李會計啊,你們竹製廠的大門太難進啦,我和雄哥……”阿強心直口快,韓春雷給幫忙介紹後,他就張口開始發起牢騷。

“阿強,客人來了,怎麼能光顧著說話?”

阿雄輕輕推了阿強他一下,趕緊把他這張破嘴給攔住,“你快去通知服務員,就說我們人來齊了,讓他們上菜。”

說完,阿雄歉意地看了一眼韓春雷,搖搖頭,表示自己對阿強這張破嘴,也是很無奈。

這桌子是圓桌,依著南方的規矩,正對著大門的位置自然是上座,既然是宴請李會計,自然是請他坐了上座。

上座的左一是主陪,右一是副陪。之前韓春雷和阿雄都講好的,雖然阿雄是買單訂位的人,但畢竟人是韓春雷邀請出來的,所以韓春雷坐主陪,阿雄坐副陪。

至於張喜祿和阿強,自然是各自挨著各自的人坐著。

國營二招這種地方,平時地方領導下訪視察,或者兄弟單位過來考察,都會安排在這裡招待。像今天這樣,沒有招待任務的話基本就不忙,小老百姓不會來這裡吃飯,貴的要死。所以阿雄他們點的菜很快就送上來了。

點菜排酒都是阿雄自己來的,既然是他們掏腰包,韓春雷自然不好攙和。不過他看了看服務員送上來的菜,到底是上塘公社定點招待的飯館,不是國營一招能比的。

江南獨道的醬鴨醬肉必不可少,南方菜園子裡的時令菜蔬也少不得,關鍵還是河鮮好。雖然春夏交替河蝦個頭比較小,但是肉質也是最鮮嫩時,油爆河蝦和白灼河蝦各上兩盤,口味自是各有千秋。

最後上來一道國營二招的招牌菜——乾燒鱸魚。

乾燒鱸魚在其他省份也得吃,如果論鱸魚的做法,乾燒鱸魚也就大路貨,是個廚子都能做出三分樣兒來。但國營二招的乾燒鱸魚,稀罕就稀罕在他們家的鱸魚都來自上塘河,純野生,非塘養。

上塘公社得名於上塘河,這上塘河呢,蜿蜒曲折至臨平,過海寧,最終歸入錢塘江。所以上塘河裡的鱸魚跟錢塘江野生鱸魚都屬於同源。

錢塘江流域環境好,水質優良,所以錢塘江野生鱸魚是出了名的肉質潔白鮮嫩,滋味鮮香醇厚。錢塘江

流域裡曾經盛產過很多已經絕跡的魚種,如鰣魚、白鱘、伍氏白魚。其中鰣魚最為出名。

相傳康熙屢次下江南選的時間,恰恰就是錢塘江裡鰣魚肥美的季節,每次抵達江南,必定會駕臨一次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江南織造府,目的就是去品嚐鰣魚。

所以有句話叫,寧吃鰣魚一口,不吃草魚一斗!

雖然錢塘江鱸魚的肉質比不了鰣魚,但好歹也是一條江裡的近鄰,在江中也算的上美味。別看千島湖鱸魚名頭大,但是論口感,絕對稍遜一籌錢塘江鱸魚。

李和平雖然家境不差,在竹製廠也算說得上的話的會計,但是在國營二招吃乾燒鱸魚,也是恰逢有領導過來視察,捎帶腳能蹭上兩口。領導面前要有吃相,總不能鱸魚好吃,就當著領導的面兒,伸手把乾燒鱸魚往自己跟前一放,大朵快頤吧?

所以李和平很懷念乾燒鱸魚的滋味兒。畢竟這年頭誰也沒那個閒錢來國營二招吃飯,即便來吃了也不一定會捨得自己花錢乾燒鱸魚。李和平粗粗估了一下這桌子的菜,沒個十五六塊錢拿不下來!都快趕上自己半個月的工資了。

就算就算他有這個閒錢來國營二招吃乾燒鱸魚,也得人家後廚今早有鮮貨。通常這種野生鱸魚都是別人垂釣到了送過來賣,或者早早就跟垂釣行家們訂好貨。畢竟不是池塘裡養的,想吃就去撈。

“我點的菜,還算放心吧?春雷兄弟。!”

阿雄看得出來李和平很滿意這桌子菜,衝韓春雷擠了擠眼睛,然後把手掌貼在自己的胸口輕輕拍了兩下,言下之意,我辦事,絕對有面兒,放寬心。

“嗯,很豐盛啊,我今天沾了李會計的光,算是抄上了。”韓春雷笑道。

李會計正襟危坐地看著鱸魚,抿了抿嘴,臉上露出了笑意,搖頭道,“太破費了,實在是太破費了。”

阿強笑了笑,“這點菜算什麼?有機會來我們廣東,我阿強請你們吃最贊的海鮮,我跟你講吼,再過兩個月,青蟹膏肥,生醃青蟹配上金門高粱!嘖嘖,給個大佬都不換啊!你們是沒見過最好的青蟹……”

“咳咳,阿強哥,幫忙把酒拿一下!”

韓春雷皺著眉頭打斷了阿強的臭顯擺,這種人還出來幹銷售?這也就放在國營企業鐵飯碗時代了,要放在自己那個時代,呵呵噠,KPI瞭解一下!

旁邊的阿雄也是服了阿強這個細佬了,怎麼張嘴就喜歡逞能顯擺壞事呢?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韓春雷,就見著韓春雷把酒開啟,給李會計穩穩地把分酒器倒滿。

李會計將鼻子湊近分酒器嗅了嗅,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從韓春雷手裡接過酒瓶,說道:“洋河大麴,好酒啊。咱們上塘有句話,喝洋河大麴,吃乾燒鱸魚,這就是共產主義社會了!”

眾人附和笑了笑。

阿雄他們是外省人,不清楚江浙飯局上酒市裡的情況,但是韓春雷知道啊。茅臺五糧液的確是好久,但是在江浙滬一帶,飯桌上招待貴客用得更多的卻是洋河大麴,尤其是過年過節,桌子有魚有肉,再放上一瓶洋河大麴,這就是小康生活了。

為什麼洋河大麴在江浙滬比茅臺五糧液要流行呢?一肯定是價格上佔優勢,其次是這酒真的好啊!這些年洋河大區接連獲得幾次國家大獎,洋河大麴是江浙滬區域的硬通貨。供銷社裡擺的最顯眼的酒,就是洋河大麴。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自然離不開當時江蘇省革委會的專項政策,對這個洋河大麴酒幫助之大超乎想象。

所以在江浙滬,洋河大麴比茅臺五糧液還要緊俏。

“李會計,初次見面,我敬你!”阿雄起身

,要敬酒。

“別這麼客氣!”

李和平伸手擋了一下,也站了起來,對著韓春雷說道,“來,春雷你也倒上,我們大家初次見面,相逢就是有緣,不如大家一起喝一杯?”

韓春雷能喝,但也分酒,比如紹興黃酒,他就受不了,但是啤酒白酒,還是可以頂上幾個回合的。

“好,來,我們喝一杯!”韓春雷給自己倒滿一小杯。

叮!

幾人輕輕一小碰,一口白酒入了喉。

韓春雷砸吧了兩下嘴,洋河大麴屬於濃香型,酒香清鬱,入口細柔,回味悠長,還行。

一番觥籌,李和平又好奇地問了韓春雷和阿強是怎麼認識的,聽著他們認識的過程,不迭笑出聲來。這時他怎麼還會看不出來韓春雷的小九九?

一個長河公社的窮小子怎麼捨得安排在國營二招吃飯,還喝好酒,原來是順手藉著阿雄的事兒,給自己也辦了事兒,還在阿雄這個廣東人這裡撈了個人情。這年頭的人情是真人情,不會比紙薄的。

雖然是小聰明,但小聰明也是聰明啊,而且是有謀有略的聰明。

李和平藉著和李川上廁所的當口,出了包間。

在廁所洗手池的地方,李和平洗完手,一邊照著鏡子,用溼漉漉的手梳攏著有些坍塌的髮型,一邊跟韓春雷說道,“難怪我表哥說你是個幹大事的人,在電話裡不要錢似的誇了你一通啊。讓我一定要想辦法幫你把這批砂石處理掉。”

“曹老闆那是看重我,”韓春雷也洗著手,回道,“眼下砂石要處理掉,想來想去,也就李會計能幫這個大忙了!”

李和平笑了笑,“在我這裡不算大忙,能力範圍之內的忙,在我看來都算舉手之勞!再說了,上塘竹製廠正出資修著公路,對砂石有正常的需求,所以你那批砂石的量在我們整個工程的砂石需求量裡,不算啥!而且你要價也比縣裡的低,我偷偷安排人去收購你這批砂石,我想我們廠裡也不會有人反對。”

“這…這太好了!”

韓春雷沒想到事情的進展會如此的順利,聽著意思,明後天就能搞定,錢到手了?

“按照縣裡砂石價的75%收購,沒問題!不過——”

李和平突然話鋒一轉,突然看著鏡子的目光,從自己的髮型上移動了鏡中韓春雷的臉上,一字一字頓道,“這筆砂石賣出來的錢,我拿一半走!”

“什麼?”

韓春雷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拿一半走?幾百塊錢拿一半走,別說村裡交代不過去,就連自己跟村裡的借款都無法達成了。要讓韓佔奎知道這麼幹了,非活剮了自己不可。

從李和平一進包間後各種表現,他不像是這麼慾壑難填,吃相難看的人啊。

不對!

瞬間提到嗓子眼兒的憤怒,被韓春雷強行壓了下去,他沒有面目忿忿,也沒有惡語相交,而是學著李和平一樣抬頭看著鏡子,目光落在鏡子中李和平的臉上,一聲不吱。

兩個人對著鏡子站著,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鏡子中的彼此。

備註:

關於80年代洋河大麴,為什麼能夠供應如此多區域,如此緊俏呢?

因為當時江蘇會用洋河大麴和兄弟省市“交換”主副食品,省裡明確要求洋河酒注意產能,專門調撥糧食保障生產,確保江浙滬核心區域供應。酒協的資料也顯示,八十年代洋河的產能已經是行業第一,年產18000多噸,領先行業第二的酒企進10000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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