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八十九
皇帝已經移駕寢殿, 子也已子妃身不適為由帶她回了東宮,晚上的便宴只由公主主持。
桓煊本該打道回府的,還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
賞梅之人陸陸續續回到亭中, 公主手裡也捧著一束紅梅,一進亭子便眉花眼笑, 分出兩枝給桓煊和桓明珪:“這些駙馬選的, 不很有畫意?待我回去貢在瓶中, 把每一枝畫下來。”
駙馬臉上沒什麼表情, 但脖子泛紅, 顯然已經被公主哄舒坦了。
桓煊接過梅花,想起方才遠遠望見那一幕, 尖像被針刺了一下。
公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邊在宮人端來的溫熱香湯裡浣手, 一邊問道:“蕭將軍和程公子還未回來麼?”
不等別人回答,她便瞭然地一笑, 目光盈盈地看駙馬:“了, 想我當初和駙馬也如此, 見到良辰美景, 便想同賞同看……”
駙馬瞥了眼桓煊,從案上拈起塊梅花糕塞進妻子嘴裡:“這個甜。”
說笑間,兩個身著白狐裘的身影從梅林中走出來,沿著石徑向六角亭走來。
桓煊不經意地一望,女子的身影便撞進了他眼裡。
她手中拿著兩枝梅花, 雪顏朱唇比梅花還鮮明。
桓煊的呼吸一窒,他想移開視線,力不從。
看一眼也無妨,他想, 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她走進亭中,他才慌忙別過臉去。
隨隨和程徵浣了手,在案前坐下。
程徵向宮人道:“否取個手爐來?”
待宮人將手爐取來,他用絹帕將手爐層層包裹起來,這才遞給隨隨:“如此便不會燙了,將軍暖暖手。”
蕭泠道了謝接過,笑道:“我沒那麼講究。”
程徵道:“受了涼乍然暖和,反倒容易生瘡。”
說著從金盤中拿起一隻橘子剝開,仔細地剔去白色橘筋,一瓣瓣分開,用玉色瓷碟裝著,放到隨隨面前的食案上。
隨隨道:“這種事不用你來做,費事了。”
程徵垂著眉眼柔聲道:“不費事。”
隨隨拈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納悶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吃橘筋?”這只她的習慣,因為討厭橘筋,連橘子也不怎麼吃。
程徵抿唇一笑:“稍加留意便知道的。”
他瞥了一眼隨隨擱在坐榻邊的梅枝:“在下也知道將軍最喜歡梅花,且偏愛白色的。”
桓煊微微蹙了蹙眉,他和蕭泠一起生活近兩年,從來不曾注意過這些。
他對她的喜幾乎一無所知,她愛吃什麼東西,喜歡什麼花,他一概不知,也從未想過去瞭解。
桓明珪說的沒錯,這蕭泠,不鹿隨隨。對獵戶女鹿隨隨來說,他高高在上的天皇貴胄,對她一分便如施捨。
她離了他幾乎寸步難行,他永遠高枕無憂,永遠不必擔會被背叛。
他或許只喜歡有一個人全全意待他,身屬他罷了。
如今她身邊蜂蝶環繞,誰知道程徵之外還有多男子爭相等她垂青。
他引以為傲的身份、武藝和棋藝不什麼稀罕東西,因為那些蕭泠自己也有。除了一張肖似她上人的臉,他稱一無所有。
他已親手將這張臉毀了,從此更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程徵身份不如他,棋藝不如他,病懨懨的看著風一吹就倒,騎射刀劍自然也不行,論辭採他也未必輸與他,他覺得他配不上蕭泠,並不將他放在眼裡,如今才知道,蕭泠喜歡的或許就這樣意溫柔、貼入微的男子。
即便他願意做伏低,低得過那弱不禁風的病秧子麼?
他當然也以遞手爐噓寒問暖,替她剝橘子剔橘筋,比那媳婦剝得還快,剔得還乾淨。
蕭泠身邊永遠不會缺這樣的人,他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徒增笑柄。
桓煊站起身,向子和眾人道了失陪,沒看蕭泠一眼,頭也不回地向亭子外走去。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公主一臉納悶,拈起一瓣駙馬剝的橘子,問桓明珪道:“三郎這怎麼了,誰惹他不高興了?”
桓明珪輕輕嘆了口氣:“和自己鬧彆扭呢,讓他自己回去靜靜也。”
公主道:“罷了,我們管我們玩,不如以梅花為題聯句吧?”
眾人道。
樂工奏起輕緩的曲子,宮人取了書案文房來,眾人聯句賦詩,烹雪煮茶,很快便將那雪地裡漸漸遠去的落寞背影忘得一乾二淨。
……
子回到東宮,沒理會簌簌發抖的子妃,甚至懶得寬慰她一句,便即回了前院。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越想越驚。
蕭泠突然來京朝見,肯定不血來潮,定然有其目的。
那她的目的什麼?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深想,不得不想。
當年桓燁和蕭泠情投意合,她會不會為了當年的事而來?
想到當年之事,子的髒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會的,他用帕子掖掖額頭和鬢角的冷汗,懷著一絲僥倖安慰自己,當年之事證據已湮滅,桓炯已死,煉製毒藥的方士也已死了,死無對證,誰查到他頭上?
或許她入京並非為了他,或許她有什麼別的陰謀。
他披上貂裘走到屋外,沿著廊廡走了兩圈,還騙不了自己——如今朝廷和三鎮局勢雖談不上劍拔弩張,皇帝想收回三鎮不言而喻的,蕭泠入京無論如何擔著風險,否則也不用讓精兵駐紮在潼關外了。
讓她冒險親自進京的,除了當年之事還有什麼?
子又踱出幾步,扶著闌干站了許久,手腳凍得幾乎麻木,他絲毫沒有察覺,因為他胸腔裡像有一團火在燒著——這或許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比當年下定決除去長兄更艱難。
他既興奮又煎熬,咬緊了牙關,渾身上下戰慄起來,對親人下手從來不一件容易的事,儘管這樣的事他已做過兩回。
良久,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堅決,終捏了捏眉,轉頭向內侍說了幾個名字:“叫他們即刻到書房見我。”
來的共有四人,無一不子最親信的僚屬,其中便有東宮侍衛統領孟誠,他因為部下隱瞞左手刀一事領了四十笞杖,眼下面如金紙,幾乎站立不穩,不時用袖子掖著額上冷汗。
子屏退了侍從,令孟誠掩上房門,掃了幾人一眼,緩緩道:“今日孤召諸位前來,有一事相商。”
幾人道:“請殿下吩咐。”
子便將蕭泠當初潛藏在齊王別館中的事說了一遍。
幾人有些難以置信,但看子神色嚴峻,知道他不在開玩笑。
子接著道:“蕭泠在京中潛伏兩年,此次又專程入朝,孤疑她為了對付東宮。”
眾人悚然一驚,一個方頜長髯的中年人道:“殿下聽聞了什麼訊息?”
子看了眼孟誠:“孟統領,你說說秋獮時的事。”
在場幾人參與了秋獮那場密謀,孟誠便如道:“秋獮時某等清點刺客屍,其中了兩人,偏巧這兩人知道全盤計策之人。”
其餘人尚未想明白其中聯絡,一個隱士模樣的布衣年輕男子道:“殿下懷疑那兩人在蕭泠手上?”
子點點頭:“。秋獮時蕭泠一直跟隨桓煊左右,他遇襲時蕭泠也在。”
其餘人不禁動容,先前那方頜男子捋須沉吟道:“即便蕭泠手中握有人證,她身為藩將,不干涉朝廷內政,陛下也不會任由她猖狂。”
方才那布衣青年道:“朱先生所言甚,但蕭泠此人陰險詭詐,謀定而後動,她既然不遠千里親自來京,定竹在胸。”
方頜男子皺著眉道:“疏不間親,想來陛下不會任由她挑撥離間,一定不會輕信的。”
布衣青年道:“儲君結交藩將忌,若陛下知道東宮與淮西節度使府私下往來之事,恐怕會龍顏怒。”
方頜男子想反駁,眼角餘光瞥見子神色,知道他裡已有算,便將要出口的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蘇郎所言亦有道理。”
子頷首道:“聖難測,何況把柄留在蕭泠這樣的人手上,終究夜長夢多。”
頓了頓:“此事不坐視不理,今日孤請諸位前來,便想商議出一個對策。”
布衣青年道:“在下以為,當斬草除根。”
方頜男子駭:“蕭泠身為三鎮節度,關乎朝廷與河朔的局勢,且她武藝高強,身邊還有那麼多護衛隨侍,萬一行刺不,反倒授人以柄……”
布衣青年道:“本就背水一戰,焉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兩人來回爭辯,其餘兩人也各持一端,辨不出個所以然。
子捏了捏眉,清了清嗓子。
眾人立即噤聲。
子道:“諸位說的有道理。蕭泠身份非同一般,且武藝高強,要刺殺她並非易事,若事露,孤這子不廢也得廢了。”
僚佐們面面相覷,不知他究竟何意。
只有那布衣青年若有所地點點頭:“即便殺得蕭泠,還有齊王手握重兵虎視眈眈,仍治標不治本。”
他頓了頓,輕聲道:“廢立儲君的只有一人……”
眾人明白他的意,盡皆驚失色,方頜男人顫聲道:“蘇郎,休得胡言!”
子目光一凝:“朱先生稍安勿躁,孤倒以為蘇郎君所言有幾分道理。”
他雖失了聖,眼下還子,只要皇帝在廢儲之前死了,那麼他就名正言順的天子,他只需將刺殺之事栽到蕭泠頭上,她那三百精衛便有通天之也保不住她。
齊王的神翼軍駐紮在京畿,他只要控制住十二衛,先下手為強將他除掉,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只要神翼軍的兵權收歸他手中,正藉著討伐叛逆的由頭征討三鎮,將矛頭轉向外部,朝臣們即便有什麼想法,敵當前也不罔顧局。
若收回三鎮,更名垂青史的奇功一件。
子眼中閃動著希冀的光芒,向眾人掃了一眼:“當年東宮的事和秋獮的事諸位為孤出謀劃策,出力不,如今諸位與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然,此事干係重,一著不慎便落得個毀滅族的下場,孤不勉強諸位,若有哪位不願效力,儘管告訴孤,孤奉上財帛田產,全我們一場情誼。”
雖說得聽,哪有人真的敢當真,幾人伏倒在地:“不敢有二,聽憑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