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八十六
按桓煊的性子本該一口回絕的, 但事關桓氏雄風和朝廷顏面,似乎值得斟酌一二,便遲疑了一下。
這一遲疑的當兒, 桓明珪已對那內侍道:“你去告訴那中官,你們家殿下正在梳妝打扮, 準備停當就去東內, 叫先回去向陛下覆命吧。”
桓煊本該出言阻止的, 但鬼使差地踟躕了一下, 這一踟躕的當兒, 小內侍已經跑得沒影了。
桓煊瞪桓明珪,豫章王的狐狸眼裡滿是無辜:“快更衣吧, 別叫陛下和蕭將軍久等了。”
說便不見外地去翻箱倒櫃, 一邊挑剔:“嘖, 紀輕輕又生得俊,衣裳怎麼那麼素。”
平日因要習武騎射, 穿的多是玄色、菸灰、蒼青之類的顏色, 再就是深淺不一的紫色——倒不是喜歡這顏色, 只是品以上按制紫。
衣裳式樣也單調, 不是窄袖圓領袍就是勁裝胡服,而桓明珪這四體不勤的紈絝,喜歡寬袍緩帶、飄然若仙的式樣,這裡是見不到的。
桓煊冷笑一聲:“我不用招蜂引蝶,自不必天天穿得像個花園。”
桓明珪摁了摁太陽穴, 無可奈何道:“慕艾、好好色是人之天性,不分男女,蕭泠身邊蜂蝶環繞,不穿好看些怎麼脫穎而出?”
桓煊一挑眉:“誰要她看。”
桓明珪搖了搖頭, 矬子裡拔將軍地挑了件衣裳,給自己挑的是藤紫色織金寶相花袍服,給桓煊挑了身玉色雲鶴綾泥銀袍,配上白狐裘。
“今日宴席設在紅梅叢中,穿得淺淡點反而襯人,”頭頭是道地說道,“那小白臉一身白衣,水靈得跟新寡的小媳婦似的,你可不能輸與。”
桓煊條長眉幾乎打成了結,到底還是將衣裳接過來換上。
桓明珪又給選了頂白玉冠配上,端詳了一會兒,拍拍的肩:“多笑笑,別整天繃張臉,再好看的臉,整天一副別人欠了你五百吊錢的樣子,也不討喜。”
桓煊於是把臉繃得更緊,活似桓明珪欠了五千吊錢。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拂了拂袍袖。身量比桓煊短一些,肩也不如寬,桓煊的衣裳穿在身上有些寬大,倒顯得飄逸。
人收拾停當,騎馬帶隨從出了門。桓煊騎的紫連錢白馬,桓明珪騎玉驄馬,人一個冷峻如山巔終不化的積雪,一個秀雅如深院悄然綻放的紫藤,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回首。
到得蓬萊宮太液池畔,已有步輦等候。
午宴已罷,賓主移步樓閣旁的六角亭子裡,棋枰也一併移了過去。
六角亭中湘簾半卷,張設屏風畫幛阻擋寒風,地上鋪席簟與厚厚的地衣、茵褥,金盆中燃銀絲香炭,芬馥溫暖如陽春,亭子四周的積雪都被熱氣燻融了。
亭子正中擺一張紫檀嵌螺鈿棋枰,一個青衣耄耋老人和一個白衣輕人分坐棋枰側,棋局已行至中盤。
那白衣男子正是程徵,耄耋老人名姜延維,是位期待詔的恩師,十多前便已封局,不再與人對戰,只潛教授學生,皇的棋藝便是由所授。
豫章王詫異道:“陛下竟然將也搬了出來,看來那小白臉甚是難纏。”
桓煊輕輕冷哼了一聲,目光從程徵臉上掠過,落在身旁的蕭泠身上。
她今日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粉黛未施的臉龐被熱炭燻蒸出一抹薄紅,紅唇微帶水光,被狐裘雪白的出鋒襯得越發鮮妍。
她若無其事地抬頭望,翦水雙瞳明亮又平靜,好似看個陌生人。
桓煊卻覺那道目光彷彿利刃插的裡,還在裡頭不停地翻攪。
有些悔來見她,想撇開眼去,可眼睛卻不爭氣,目光彷彿被她拽住,怎麼也移不開去。
桓明珪瞟了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步輦停在六角亭外,人下了步輦向亭中走去。
亭中眾人循聲向外望去,對弈的人也將棋子放回棋笥,暫停對局。
人走亭中,眾人注意到齊王臉上傷痕,都暗暗吃了一驚,卻不敢直愣愣地詢問。
只有大公主沒沒肺,“啊呀”一聲驚呼:“郎,你的臉怎麼了?”
駙馬悄悄拽她衣袖,她將袖子拽回來:“做麼拉拉扯扯,將我袖子扯皺了。”
駙馬別過臉去直揉額角,大公主轉向弟弟,關切道:“可是和人打架了?”
桓煊淡淡道:“前日不慎跌了一跤,石頭劃傷的。”
駙馬又在扯衣襬,大公主雖然大,也明白不能繼續問下去,摸了摸鼻子道:“我那裡有好藥,回頭叫人給你送去。”
桓煊道:“多謝長姊。”
大公主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眼。
雖然臉上多了道傷,的色卻活泛了些,眼中也有了採。的臉容雖平靜,卻不再像一潭死水,而似無風的海面,看無波無瀾,卻似隨時能掀起驚濤駭浪。
大公主下寬慰,有生氣總是好的。
桓煊和桓明珪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盯臉上刀傷,緩緩道:“怎的這麼不小。”
桓煊行禮道:“多飲了幾杯酒,沒看清腳下。請阿耶責罰。”
皇帝道:“都跌傷了朕還罰你做麼。”
向身旁的中官吩咐道:“去尚藥局請林奉御來給齊王殿下看看臉上的傷,別留下疤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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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就此定論,中官領了命,便即去請醫官。
太子沉臉若有所思,看看弟弟臉上的傷,這樣的傷口顯是利刃造成的。
又瞟一眼蕭泠,直覺桓煊臉上這道傷一定與她有關。
可惜才皇帝已經發話,認定了齊王臉上的傷就是不慎跌跤被石頭劃出來的,無論其中有何內情,旁人都不能再去深究。
阮月微自收到趙清暉的斷手,還是第一次與桓煊共處一室。
她裡發怵,臉色蒼白,身子輕輕顫抖,卻又忍不住去看,許久未見,依舊豐如玉,臉上多了道傷口,反而如同在烈火中淬鍊過一般,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越發撩撥人。
豫章王也是俊逸風流的人物,可站在身邊也如秋月遇見驕陽,瞬間相形失色。
桓煊的目光卻始終被蕭泠牽引,壓根看不見別人。
蕭泠若無其事地起身向行禮:“殿下的風寒痊癒了麼?”
桓煊眼本來如利箭,可與她四目相接,便成了強弩之末,不比曲江池畔的春風和柳絲硬一些:“多謝蕭將軍垂問,只是微恙,已無礙了。”
蕭泠道:“歲寒時節,易風寒,殿下多加小。”
桓煊道:“多謝蕭將軍提醒,將軍亦然。”
頓了頓,看向棋枰:“戰況如何?”
老人向桓煊一禮:“程郎君棋力深厚,老朽自愧弗如。”
程徵忙道:“先生謬讚,晚生駑鈍,多承先生謙讓。”
桓煊掃了眼棋局,這一局已至中盤,姜延維的黑子已初露頹勢。
皇帝笑道:“這位程小郎君英瑞,才已勝了姜老一局。”
老人色頹然,連道慚愧,叫人於不忍。
姜延維是一代國手,若輕二十,十個程徵也不是對手,可惜棋力雖厚,畢竟高,思路不復敏捷,精力也不濟。
皇帝求勝切,病急亂投醫地請出山,卻忘了這一點。
蕭泠不好多說麼,卻難免生出股英雄遲暮的悲涼,溫聲道:“蕭某當入宮曾有幸得姜老點撥,受益終身,棋聖之稱姜老當之無愧。”
姜延維道:“蕭將軍謬讚,老夫此局已輸了。”
繼續戰下去未必沒有勝算,但人老也老,已經無再與輕人爭鋒。
皇帝臉上掠過一絲不豫,隨即命人賜坐榻:“姜老歇息一會兒,看們輕人對弈一局吧。”
說罷看向子:“郎,朕記得你喜歡弈棋,不如和程郎君試試。”
程徵和姜延維便要將棋子收回棋笥中,桓煊卻向程徵道:“不如就接姜先生這局繼續下吧。”
程徵微微蹙眉:“在下已佔先機,恐怕對殿下不公平。”
白棋已佔角,形勢大好,接殘局繼續下,即便得勝也是勝之不武,並不想佔的便宜。
們雖有尊卑之別,但只要坐到棋枰前,便是以棋力說話。迫不及待地想在蕭泠面前贏。
程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念頭,很清楚桓煊和蕭泠之事已成過往,鎮節度使與大雍親王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起,但才看人站在一起,只是淡淡地寒暄,人周圍卻似豎起一堵看不見的高牆,牆內暗流洶湧,其餘所有人都被阻隔在高牆之外,也不例外。
近來一直陪伴蕭泠左右,幾乎寸步不離,可她永遠如隔雲端,竭盡全力也沒法靠近咫尺,桓煊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靠近她。
桓煊看了一眼,卻彷彿並未將看在眼裡,淡淡道:“無妨。”
上下有別,程徵不能再堅持,道這局勝定要重新請戰,堂堂正正贏一局。
“殿下請。”不卑不亢地一禮。
桓煊微微頷首,在棋枰對面坐下,從棋笥中拈起一顆黑子,毫不猶豫地落下。
程徵眉頭微微一鬆,下暗自好笑,才看架勢還以為是成竹在胸,卻不顧黑棋生機生澀,不想如何挽回敗局,還一意孤行。
拈起一粒白子,思索片刻,輕巧地落了下去。
忍不住抬起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蕭泠,卻見她望桓煊才落下的黑子,嘴角噙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是否也在笑這手棋的莫名其妙?
程徵嘴角也漾起笑意。不是得意忘形之人,但能在上人面前擊敗她曾經的男人,任誰都免不了有些得意。
正思忖,只聽“啪”一聲響,又一顆黑子落了下來,仍舊是毫無道理的一。
程徵聽說齊王善弈,以為會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哪知卻是這樣的水平,大約因是天皇貴胄,旁人與對弈總是故意讓子佯敗,讓自以為棋藝高超吧。
面上不顯,沉冷靜地又落一子。
白子剛落下,黑子緊隨其,彷彿料到要走哪一。
程徵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正欲細思,便聽蕭泠笑道:“你已敗了。”
這句話卻是對程徵說的,眾人都大惑不解,程徵滿臉愕然,只有齊王一張臉仍舊冷若冰霜,對蕭泠的話無動於衷,既沒有得意,也不見驚喜。
只是瞟了蕭泠一眼,淡淡道:“蕭將軍,觀棋不語。”
蕭泠嫣然一笑,露出對淺淺的酒窩:“殿下說的是,末將唐突了。”
桓煊向程徵道:“程公子請繼續。”
程徵困惑地看了一眼蕭泠,又盯棋局看了半晌,仍舊看不出端倪,無論怎麼看,自己都佔盡優勢。
但蕭泠棋藝在之上,她會這麼說一定是有道理的。
按捺住疑惑,繼續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走,桓煊總是在落下一子之立即落子,彷彿根本用不思索。
如是行了二十多之,程徵臉色忽然一變,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躬身一禮道:“蕭將軍所言不虛,是在下輸了。齊王殿下棋藝高妙,在下自愧弗如。”
桓煊起身向姜延維一禮,淡淡對程徵道:“小王不過是仰賴姜老佈局,厚積薄發,在勝之不武。程公子棋鋒凌厲,棋路詭譎,在生可畏,不知師從哪位名師?”
程徵父祖皆善弈,算得家學淵源,為蕭泠所救之又時常陪她對弈,得了不指點,但人並沒有師徒之分。
瞥了眼蕭泠,遲疑了一下道:“回稟殿下,在下並無師承,只是平日得蕭將軍指點一二。”
桓煊看向蕭泠:“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與蕭將軍對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