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八十一
門簾被重重地掀開, 復又重重摔下,寒風帶著冰雪氣息撲入溫暖的臥房中,吹得燭焰顫不止。
隨隨始終靜靜坐榻上, 直到靴子踩著積雪的聲音遠去,方才將手中的亂海擱案上。
她執起酒壺往杯中注酒, 壺中的酒卻已不多了, 有淺淺的小半杯, 她便將這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接著她起身去床邊拿了一塊素白的絹帕, 緩慢又細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跡, 她的手依舊乾燥穩定。
刀刃重又變得雪亮,燈下泛著截冰般的寒光。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 將刀還入鞘中。
她忽覺虎口微微一痛, 垂眸一看, 卻是入鞘時偏了一分,虎口被刀刃劃了道淺淺的口子。
隨隨微微一怔, 她從曉事起便與刀劍打交道, 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拔刀還刀, 竟像個新手一樣被自己的刀劍割傷。
或許因為這不是她的刀, 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樣烈,一樣囂張跋扈,任意妄為。
她垂眸望著刀刃,輕輕轉手腕,刀光閃爍, 倒映她的眼眸中,她的眸光也微微閃,彷彿平湖泛起微瀾。
半晌,她帕子擦了擦血跡, 然後將沾滿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燈躺回床上。
……
河漸沒,夜已闌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邁揉著眼睛迎出來:“殿下怎麼這時候回府,明日不是還要入宮……”
話未說完,他驀地注意到他臉上的血跡和一條寸來長的口子,頓時嚇清醒了:“殿下這是怎麼了?莫非是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覺得不對,哪個刺客殺人是往臉上劃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劃破的。”
高邁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會連刀劍傷和石頭劃傷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後的關六郎,見侍衛統領沉著臉,濃眉擰一起,臉色又似有些尷尬。
主人不肯說,做下人的也不好問,高邁得先把他迎進去,一邊道:“石頭割傷可大可小,奴給殿下去取傷藥,留了疤可就破相了。”
桓煊往自己臉上割一刀就是為了破相,他恨透了這張臉,當下道:“不必。”
說罷徑直往前,出步,他忽又頓住腳步,轉過身道:“明日一早隨我去趟山池院。”
高邁不由一驚,當初齊王殿下從幽州回來就把山池院鎖了,從此以後不止沒人踏足,也沒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個王府的禁忌。
怎麼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帶一車桐油。”
高邁悚然一驚,這是要做麼?他見主人臉色不對,不敢多問,得道:“是,奴這就叫人去備。”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邁方才找到機會問關六郎:“殿下這是怎麼了?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鎮節度使麼?可是接風宴上出了麼岔子?”
關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麼啟齒,是沉沉地嘆了口氣,向宋九道:“你說。”
宋九壓低聲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蕭泠蕭將軍是誰?”
高邁皺著眉道:“河朔節度使,還能是誰?”
他忽然想起蕭泠的另一重身份:“還和先太子定過親,可是陳年舊事了,和我們殿下有麼干係?”
“干係可大了,”宋九一張臉皺得像苦瓜,“那女殺神和咱們府上當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樣……”
高邁頭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這是找替身找上癮了?替完這個又替那個,可人是女殺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嗎?
難道是他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蕭泠,這才被她劃花了臉?
關六郎見高公公神情變幻莫測,知道他是想多了,宋九後腦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蕭泠和鹿娘子是同一個人。”
高邁大駭:“誰和誰是一個人?”
關六郎道:“鹿娘子的是假名假戶籍,她沒死,是趁亂跑了。”
高邁的眉毛也和關六郎似地擰成了一團,堂堂三鎮節度使給他們齊王殿下當外宅婦,這是圖麼呀?
半晌,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眾所周知他們殿下生得和故太子有七八成相似……
“殿下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欲言又止地問道。
關六郎道:“殿下宴後去了趟蕭將軍下榻的院子,出來的時候半張臉就是血了。”
宋九手往自己臉頰上比劃了一下。
高邁便知道了,是自己劃的。
他隱隱約約明白了麼,又似麼不太明白,但決計不敢往下深想。
他對關六郎和宋九道:“這件事切不可傳出去,若是外人問起,一律說是殿下酒後跌跤,不慎叫尖石劃破。今日帶出去的那些侍衛,關統領關照一下。”
關六郎道:“這是自然。”
高邁又遣了個小內侍去叫醒高嬤嬤。
嬤嬤年紀大覺淺,不一會兒就來了前院,高邁將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嘆了口氣道:“殿下自小和嬤嬤親近,嬤嬤去勸勸殿下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割其面算怎麼回事呢……”
高嬤嬤一聽,立即去了齊王的院子。
東軒亮著燈,高嬤嬤到門外叫了聲“殿下”。
桓煊道:“嬤嬤請進。”
高嬤嬤褰簾進去,桓煊放下手的書卷;“嬤嬤怎麼來了?快去烤烤火,別染了風寒。”
嬤嬤來時已經哭了一路,眼睛腫成了胡桃,一見他臉上刀口,眼淚又落了下來,口中連道“孽”。
她從袖子取出傷藥,這是尚藥局的秘藥,雖不能確保不留疤痕,至少能讓傷口快些癒合,讓疤痕淺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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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給殿下上藥,”她哽咽道,“殿下做麼同自己過不去啊……”
桓煊想拒絕,可看著高嬤嬤哭腫的眼睛,到底沒說麼,是緊抿著唇。
嬤嬤顫顫巍巍地上前來,一邊抹眼淚一邊開啟瓷藥盒,哆哆嗦嗦地乾淨的絹布蘸了藥膏,厚厚地敷他傷口上。
傷口深,好亂海的刀鋒薄而鋒利,是細細的一道,看著並不猙獰。
高嬤嬤敷好了藥,抖抖索索地收起藥盒,自言自語似地道:“以前奴也納悶,那小娘子雖然出身低,可也是爹生娘養的,怎麼會一點脾氣也沒有,受了殿下白眼還是笑微微的,殿下叫她學阮三娘,把她一晾幾個月,但凡是個人有氣性,她卻跟麵糰似的任人搓圓捏扁……”
她說著摸出帕子,掖掖眼睛:“哪有人是這樣的,是奴的錯,奴那時候就該察覺不對勁了……”
桓煊一時不知道嬤嬤是來寬慰他還是來往他上插刀的,是沉著臉不說話。
高嬤嬤眼昏花,自然看不清楚他的臉色,自顧自道:“如今知道了也好,殿下也可以斷了念想,不必再自苦了,殿下早些把她忘了吧。”
桓煊知道她說得理,他自己也是這麼打算的,可被嬤嬤這麼說出來,他卻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我乏了,嬤嬤也去睡吧。”
高嬤嬤還想說麼,桓煊已經起身往淨室去,她能暗暗嘆了口氣道:“奴告退。”
桓煊叫了個內侍來:“送嬤嬤回後院,仔細石階上的冰。”
……
翌日清晨,隨隨照例一早起來練刀。
換好衣裳綰起髮髻,她忽然想起了麼,對田月容道:“把昨日得的那雙寶劍取來,我和你練練。”
田月容眨了眨眼道:“大將軍同屬下練,不覺得膩味麼?昨夜剛得了個劍僮,不如叫他們來試試。”
隨隨知道她又打趣自己,不過她也好奇那對陳氏孿生兄弟本領如何——昨日看他們席上舞劍,手上顯是有些功夫的。
她點點頭道:“你去叫他們過來。”
不多時,個少年到了隨隨下榻的院落。
人仍舊一個著黑,一個著白,不過陳青霜的白衣不再是寬袍廣袖,而是與弟弟一樣勁裝結束。
人上前向隨隨行禮:“奴拜見蕭將軍。”
隨隨道“免禮”,打量了人一眼,目光落黑衣少年臉上。
他眉宇間滿是桀驁之色,雖然俯首低眉,也似落難的龍駒鳳雛。
隨隨饒有興味道:“會刀麼?”
黑衣少年一禮:“啟稟大將軍,略知一二。”
話雖這麼說,語氣卻頗為傲慢,他顯然為自己的刀法得意。
隨隨淺淺一笑:“試試吧。”
黑衣少年看著她腰間佩刀,挑了挑下頜:“請借大將軍佩刀一。”
白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不安,向弟弟使眼色。
隨隨笑道:“無妨。”
說著便要去解腰間佩刀,觸到刀柄,她方才發覺自己隨手從榻邊拿起的不是自己的驚沙,而是桓煊的亂海。
她收回手,向田月容道:“去房中取我的驚沙。”
田月容道了聲是,去房中取了刀來,遞給紫電:“請。”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了聲謝,接過刀。調勻呼吸,“鏘”一聲拔刀出鞘。
空中飄著細雪,見他身法圓轉,進退迅速,猶如飛箭流星,一時見刀光如電映著雪光,聞刀聲颯颯與風聲相和,飛雪被他身周帶起的流風卷成漩渦。
一套刀法舞完,他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拱手行禮:“獻醜了。”
隨即挑釁似地道:“敢請大將軍賜教。”
對一個伶人來說,這自然是大大的僭越,他兄長不禁輕呼:“紫電!不得無禮!”
隨隨卻不以為意,淺淺一笑:“無妨。”
她從腰間解下亂海,拔刀出鞘,卻將刀插進梅樹下的積雪中,手握刀鞘:“我讓你十招。”
黑衣少年蹙起長而秀美的雙眉,薄唇抿成一線,默默地行個禮,便即提刀向隨隨攻去。
他的身法和刀法讓人眼花繚亂,每一刀直取隨隨要害,看得陳青霜臉色發白,可每次刀鋒眼看著就要捱上隨隨的身體,也不見她怎麼躲閃,刀鋒卻總是偏了寸許,從她身旁堪堪滑過。
黑衣少年額上沁出冷汗,可越是焦急,越是不得要領,十招快使勁,他的刀連蕭將軍的一片衣角沒碰到。
隨隨輕笑了一聲:“該我了,小。”
話音未落,聽“鏗鏘”一聲,紫電的手腕一麻,手中長刀落雪地上。
不等他回過神來,烏漆劍鞘已經抵他咽喉上。
他甚至從頭到尾沒看清楚蕭將軍出手。
黑衣少年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白著臉道:“奴輸了。”
明知她手中的是刀鞘,方才那一剎那,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瀕臨死亡。
隨隨收回手:“你的刀法不錯,就是花哨的招式太多了些。”
紫電躬身道:“謝大將軍賜教。”
隨隨對人道:“你們退下吧。”
個少年後,田月容抱著胳膊靠廊柱上笑道:“大將軍欺負個小孩,羞不羞?”
隨隨自嘲地一笑,眼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寂寞。
她旋即道:“欺負小孩的確沒麼意思,還是欺負你有意思。”
田月容忙告饒:“大將軍饒了屬下吧。大將軍不是還要入宮謁見麼?時候不早了,趕緊沐浴更衣去吧。”
隨隨道:“少磨嘴皮子多磨刀,也不至於這麼多年沒長進。”
田月容忙道:“是是,大將軍罵的是。”
隨隨乜了她一眼,返身回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