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七十五
又是一年歲除。
河朔節度府先後被蕭同安和薛郅佔領, 好在房舍沒有毀壞,宅院格局也未曾改變,庭中隨隨與父親一同栽下的梅樹也還在, 映襯著白雪,殷紅如血。
隨隨命人將庭院室屋清了一番, 便帶著田月容人住回了節度府。
在外漂泊數年, 個年總算能在家中過了。
除夕當晌午, 隨隨剛在後園中練完刀, 便有人來稟, 道段司馬來了。
隨隨立即叫人帶他去堂中奉茶,自去淨房草草沐浴一番, 換了身衣裳便迎了出去。
段北岑在她遇襲後被蕭同安, 蕭同安死後又“投誠”薛郅, 薛郅防著他,不敢委以任, 給了他一個閒職。他“背叛”蕭大將軍, 些年背了不少罵名, 直到隨隨奪回鎮, 眾人才知他始終是蕭將軍心腹。
拿下成德後,隨隨便將段北岑留在鎮州善後,他來魏博是過個年,呆兩便要回鎮州去。
兩人同在軍中長大,幾年卻是聚少離多, 見了面自有許多話要說。
敘罷寒溫,段北岑笑道:“屬下回把躡影也帶來了。”
隨隨雙眼頓時一亮,她遇襲時躡影也受了傷,蕭同安本欲殺她的馬, 段北岑將馬討了回去,養在魏博城郊的莊園裡。
隨隨大半年忙著征討薛郅,即回到魏博也在兵營中,一直沒顧上大黑臉,直到處置完薛郅才搬回節度府。
前她剛命人將馬廄修葺一新,本打算今派人去城郊接大黑臉回來過年,不想段北岑還比她快了一步。
她不由笑道:“還是你最知道我。”
作個揖道:“有勞段司馬親自去替我牽馬。”
段北岑目光微微一動,也笑道:“大將軍見外,既稱司馬,替大將軍牽馬自是分內事。”
隨隨眉眼彎彎:“闊別數,連你都會說笑話了。”
頓了頓又道:“程徵跟著你有一段時了,你覺他怎麼樣?”
段北岑道:“子才學兼人,聰明絕頂,假以時必能垂功立世。”
隨隨頷首道:“他是可造之才,是還欠些火候,你多費點心。”
段北岑道:“屬下遵命。程公子也隨在下一同來了魏博,在驛館中歇息,打算明一早來向大將軍拜年。”
隨隨道:“原來他也來了,為留在驛館?一個人過年多冷清,叫他一起來晚膳吧。”
段北岑道:“屬下也是麼說的,但程公子為人審慎多禮,不肯便來。”
隨隨點點頭:“他的確是樣的性子,在幽州時也是克己復禮,甚是拘謹。無妨,我遣人下帖子去驛館請他來便是。”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段北岑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她是在想馬兒,笑著道:“去看看躡影吧,它也想你了。”
隨隨急著見大黑臉,沒聽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便即起身道:“你且寬坐,我去去就來。”
段北岑道:“大將軍同屬下不必見外。”
隨隨便即站起身,匆匆向馬廄走去。
躡影已有數年未見主人,但馬兒聰明又有靈性,一見隨隨立即認出她來,一邊嘶鳴一邊奮起前蹄,好似要向她撲來,溫馴的雙眼中含了淚光,越發顯眼清澈晶瑩。
隨隨不由眼眶發熱,鼻根酸脹,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摟住馬脖子,貼著它的臉:“大黑臉,你還認我?真是乖馬兒,你就是世上最乖最好的馬兒……”
話音未落,便有一顆馬頭從旁邊廄房裡伸過來,卻是小黑臉。
它衝著大黑臉“咴咴”叫了兩聲,一口咬住大黑臉的馬鬃便撕扯起來。
隨隨立即沉下臉,拍著它的臉斥道:“追風,鬆開!”
小黑臉一愣,馬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它還從沒見過主人樣繃起臉來訓它。
它一時忘了咬那匹新來的黑馬,委屈地瞪著隨隨,發出聲聲嘶鳴。那聲音悽悽慘慘,聞者落淚,平常不管它闖了什麼禍,要麼一叫,主人立即就心軟了。
可回主人卻一反常態,將它湊過去的馬臉往回一推,嚴厲地數落道:“大黑臉到比你早,你若是會說話還叫它一聲阿兄呢,你別看它脾氣好就欺負它,要是你敢欺負它,我就把送回長安去,聽明白沒有?”
黑馬自然沒聽明白,但它感覺到主人惱了它,還是為別的馬兒惱了它,它哪裡能服氣,昂著頭衝著隨隨長嘶了一聲,彷彿在鳴冤。
隨隨無可奈,撫著大黑臉的背脊道:“你大馬有大量,別同那傻馬兒計較。”
大黑臉溫柔地嘶了一聲,好奇地打量新來的同伴,看了一會兒,似乎對匹與自己相像的馬兒很感興趣,伸長脖子,想腦袋去蹭它。
小黑臉猛地轉過身,馬臀對著它,蹶起後蹄,把地上的乾草、泥土揚了躡影一臉。
“壞馬!”隨隨在它光滑圓潤的馬臀上拍了一下。
把大黑臉拽回來:“別它。”
一邊溫柔地摘去它馬鬃上沾的乾草,拍去它臉上的塵土:“走吧,我帶你去校場上跑兩圈。”
說著便將大黑臉牽出馬廄。
小黑臉見主人牽了別的馬兒走,一邊嘶叫一邊發瘋似地蹶著蹄子,把廄門踹哐哐作響。
隨隨不它,向馬倌道:“馬兒被寵不知天高地厚,也該殺殺它的性子。”
小黑臉見蹶蹄子毫無效果,便轉過身,舉起前蹄,扒在廄門上,發出“咴咴”的哀鳴。
隨隨心頭驀地一軟,停住腳步,轉過身在它腦袋上薅了一把:“你脾氣可真改改,也不知隨了誰。”
抓了一把豆子塞給它:“就在馬廄裡好好反省幾吧。”
小黑臉望著一人一馬遠去,頹喪地背過身,垂下頭,嗚嗚咽咽半晌,連平最愛吃的豆子都懶看一眼。
……
入夜,節度府中上了燈燭,正堂中煌煌如晝。
大宴賓客和幕僚是元旦的事,歲除宴是家宴。
隨隨已沒有家人了,段北岑、田月容些親近的下屬便如她的家人。
程徵與他們雖不算親近,在幽州時同住過一段時,也不算外人。隨隨下了帖子,他便從善如流地來赴宴了。
是隨隨離家多年後第一次回節度府過年,宴席格外豐盛,水陸珍饈畢集,蕭大將軍興致高,叫人支起鐵爐子,挽起衣袖,給眾人烙她拿手的古樓子。
因要親自下廚,她大過年的還是一身利落的胡服,頭髮金簪綰個圓髻,粉黛未施。
程徵端著酒杯,目光越過杯沿,落在隨隨的臉上,她瑩白的臉龐映著爐火,彷彿玉染上了霞光,他不覺看呆了。
直到隨隨將烙完的一爐裝進盤中,抬起眼,他才慌忙垂下眼簾,雙頰卻燙能將雞子煮熟。
田月容看在眼裡,笑道:“程公子酒量似乎不太好,才半杯不到,臉已經通紅了。”
程徵赧然一笑:“在下確不勝酒力。”
隨隨正刀切餅,抬眸乜了一眼田月容,笑著道:“程公子是斯文人,不比你們些兵痞,且他還在養病,你們可不許胡鬧他。”
田月容意味深長地一笑:“不敢不敢,程公子樣的才子我們稀罕還來不及。”
隨隨將第一塊餅放在程徵面前:“程公子請。”
因在場眾人都是她部下親信,程徵卻並未正式入她幕府,算起來還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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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徵行個禮道:“多謝大將軍賞賜。”
隨隨道:“程公子不必如見外。”
程徵銀箸夾起餅送到口中,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嚐,讚歎道:“羊肉是怎麼做的,竟沒有半點羶味。”
田月容道:“是我們大將軍四處蒐羅方子,又試了無數次才試出來的秘方……”
程徵道:“大將軍是吃不慣羊肉腥羶?”
田月容道:“不是大將軍,另有其人。”
隨隨拈起一塊餅塞住田月容的嘴:“多吃東少說話。”
叫她麼一提醒,難免又想起另一個不吃羊肉的人來。
當初走匆忙,忘了將治羊肉的方子交給高嬤嬤——本就是為了吃不慣羊肉的人搗鼓出來的方子,給他也算物盡其。
程徵見她情有些恍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臨近子夜,隨隨照樣提前離席。
段北岑更衣回來,見隨隨不在,隨口問田月容道:“大將軍又去廚下煮面了?”
田月容“嗯”了一聲。
程徵心下詫異,但打量席間眾人,見他們都見怪不怪,便知是蕭將軍的習慣。
他心念如電,想起蕭將軍曾與故太子定親,又想起故太子是元出生,便即明白了其中的關聯。
他端起酒杯,怔怔地望著杯中的酒液,燈火落在杯中,那酒也似在燃燒。
他將酒一飲而盡,從喉嚨到心口都像有火燒過,燒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田月容道:“程公子別小看酒,若不是豪飲客,幾杯下肚擔保你明下不來床。”
程徵道了聲“多謝”,放下酒杯,拿起茶碗。
隨隨煮完生辰面,靜靜地待面放涼,然後走出廚房。
庭中的槐樹下站著個人影,隨隨一眼便認出那是田月容,挑挑眉道:“怎麼了?”
田月容走上前來,輕輕嘆了口氣:“都麼多年了,大將軍也該放下了吧?”
隨隨掀了掀眼皮:“我幾時放不下了?”
田月容道:“方才筵席上那程小郎一瞬不瞬地盯著你瞧,我看他生挺俊俏,溫潤如玉,風雅文秀,同大將軍正好湊一對文武雙全……”
隨隨冷笑道:“多謝你,我一個人就能湊個文武雙全。”
田月容道:“是是是,大將軍說的是,可文武雙全的大將軍也不能一個人調和陰陽吧,屬下不是看大將軍孤家寡人,忍不住心疼你麼……”
隨隨乜她一眼:“管好你自己。”
田月容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河朔攤子事收拾完,大將軍就該入京了吧?”
隨隨抱著臂道:“你想說什麼?”
田月容道:“入京不見到……咳咳……”
隨隨轉身便往外走:“田侍衛既那麼閒,正月裡就由你掃馬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