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七十三
死者是二十年前新科進士, 姓陸,及第時才十七歲,堪稱英才天縱, 不僅詩文如錦,據說還生得秀骨天成、清俊拔俗。登科後榜下捉婿, 有不少達官貴人搶著要捉回去當女婿。
可惜在曲江池杏林宴和雁塔題名後, 這陸姓進士便不知所蹤, 數日後有人在曲江池裡撈出來, 已經成了具面目全非浮屍。
死的畢竟是個進士, 京兆府刑部很是下功夫查了一番,但後卻不了了, 草草結案, 道是那士子夜遊曲江, 因醉酒不甚跌入池中溺水而亡。
當時這樁案子也算轟動一時,許多人猜測其中另有內情, 但既然府衙認定是意外, 議論了一陣也就淡忘了。
到如今已有十年, 記得此事人已不多, 只有幾首詩作依然在流傳,人們多在讀到他詩句時提一嘴,慨嘆一聲“此子命薄”。
可總有人一輩子不會忘記,母親以七十高齡敲響登聞鼓,讓這樁二十年前舊案轟動朝野。
那老嫗家住城南, 自兒子溺亡後便瘋瘋癲癲,逢人便稱自己兒子並非溺亡,而是去某個權貴府上赴宴,後便再沒有歸家。起初有人聽她言鑿鑿, 心下信將疑,可她說不上來兒子去的究竟是哪家府上,一會兒說是馮宰相家,一會兒說是寧遠侯府,一會兒又說是裕王府,總之沒個定準,慢慢的也就沒人聽信了。
如今她去敲登聞鼓,一口咬定是武安公。
武安公正是牆倒眾人推時候,頗有點蝨多不怕癢勁頭,皇帝命刑部和大理寺詳查,一查二十年前案宗,再找人證一核對,那陸進士果然是去武安公府赴宴後失蹤。
不久,府上管事終於供出實情,武安公看上陸進士才貌雙全,囚在後院裡,熬鷹似地熬他,那進士不堪受辱,竟坐著用腰帶自己勒死在門閂上。
真相公之於眾,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為義憤填膺的要屬大公主。
訊息傳到大公主府,她氣得書案拍得“砰砰”作響,對侍女道:“這遺臭萬年的畜生,死老魅,千刀萬剮、五馬分屍都抵償不了罪業,可惜了那驚才絕豔的陸公子……”
那侍女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大公主道:“你嗓子不舒服?昨日叫你別貪涼喝涼茶,染上風寒了吧……”
那侍女輕輕搖頭,拼命朝她眨動眼皮。
大公主狐疑道:“眼裡進沙子了?”
頓了頓道:“方才說到哪裡了,對了,精彩絕豔的陸公子……”
她握起拳頭,重重一捶几案:“只恨我不能早生十年!”
話音甫落,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冷笑:“若是早生十年,公主待要如?”
大公主渾身一僵,向那侍女瞪眼。
侍女無可奈,向駙馬一福,迅速退到屏風外。
大公主緩緩轉過身:“郎君今日回來倒早,臺中無事麼?”
她平時都以字相稱,或者直接喚他駙馬,只有被抓現行時才嬌滴滴地喊郎君。
崔駙馬一張俊臉好似結了霜:“公主若是早生十年,想必沒有在下什麼事了。”
大公主知道又醋上了,忙站起身,上前抱住腰哄道:“郎君說的什麼話,我不過是惋惜那陸公子高才……”
崔駙馬挑著下巴道:“貴主一向愛才如命,求賢若渴。”
大公主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改口道:“我也不是惜才,是憐貧惜弱,看那陸進士老母可憐,這才感嘆一番。”
崔駙馬只是冷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大公主掰過臉,在他鮮潤的紅唇上輕輕啄了一下:“早生十年難道我就放過你?若是我早生十年,你自然也要早生十年,榜下捉婿我照樣捉你回去。”
崔駙馬嫌惡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臉紅到了耳朵根,羞憤道:“巧言令色!”
大公主道:“啊呀我也沒辦法,誰叫我崔郎才比宋玉,貌若潘安,不對,宋玉潘安哪裡比得過你,我看你一定是下凡的仙官……”
她一邊說一邊戳他後腰敏感處。
崔駙馬凜然不屈,神色依舊冷硬,腰卻不知不覺軟了。
大公主逗了一會兒,收回手:“說起來,趙峻那死魅惡貫滿盈,郎君可不能放過。”
負責武安公案是御史中丞,但查案主力卻是崔駙馬。
駙馬乜了她一眼道:“你放心,這次他得罪了天下讀書人,已是在劫難逃了。”
頓了頓道:“你那三弟真是不簡單,十年前舊案,刑部和大理寺都換了一批人,知道當年內情人寥寥無幾,竟然也能叫他查出來。”
大公主想起桓煊,長長地嘆了口氣:“要不說我們桓家出情呢,趙家這是觸了三郎的逆鱗。”
她忽然眯了眯眼:“我們桓家人都這麼專情,郎君總該放心了吧?”
崔駙馬冷哼一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
崔駙馬一點沒料錯,本來朝中文臣武井水不犯河水,武安公收受賄賂、參與私鑄,文臣大多隔岸觀火,除了直接查案御史臺,沒什麼人落井下石。但逼.奸進士不比睡親兒子,可是惹怒了全天下讀書人。
朝臣們義憤填膺,國子監與太學數百生徒聯名上書請求嚴懲武安公。
沸沸揚揚地鬧到年關,去江南查證盜鑄案御史也送回訊息,武安公的確勾結盜匪,參與私鑄,罪證如山。
至此,趙峻這顆頭顱便是天子都保不住了。
然而武安公必死無疑,府上其他人何去何從卻不得而知。
按說以趙峻罪名,抄家毀族也不為過,但有個戰功赫赫好祖父,從輕發落也未嘗不可。
阮夫人焦頭爛額,顧不上抱著殘廢兒子哭,揩幹了眼淚四處奔走求告。原本武安公夫人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上賓,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武安公府眼看著要垮,原來笑臉相迎如今都避她如蛇蠍,連孃家寧遠侯府也不願伸出援手。
她已知道這場禍事皆因兒子替太子妃出頭而起,也知道太子妃在事後順水推舟想要滅口,可走投無路之時,她還是只能忍辱負重地去東宮求見太子妃。
誰知遞了書進去,在門外冷風裡等了半日,沒等來太子妃召見,卻出來個內侍,手中捧著個七八寸長的方匣子,行個禮道:“夫人見諒,太子妃娘娘身體有恙,不便見客。”
說著匣子遞過去:“這是娘娘一點心意,請夫人笑納。”
阮夫人總不能在東宮前哭鬧,只能謝了賞接過來,噙著淚登上了馬車。
那匣子沉甸甸的,她到車上開啟一看,卻是一匣子銀錠。
阮夫人冷笑了一聲,對婢女道:“她這是把我這姑母當叫花子打發呢!”
頓了頓,咬牙切齒道:“我倒要看看她能風光到幾時!”
說罷撩起車簾,一瞬不瞬地盯著東宮,直到巍峨的宮門漸漸融化在冬霧裡。
馬車行至武安公府門外已是掌燈時分,忽有一個熟悉身影從牆角暗影中竄出來,攔在阮夫人的馬車前。
有奴僕認出他來,驚道:“趙長白,你怎麼在這裡?”
阮夫人一聽這名字,恨意幾乎要渾身的血液都煮沸,她不顧身份掀開車簾跳下車,尖聲道;“這惡僕拿下,我要千刀萬剮!”
奴僕們面面相覷,不明就裡,因為清楚底細只有阮夫人母子——揚州那段日子實在不堪回首,難以啟齒。
趙長白臉上卻毫無懼意,反而帶著笑向阮夫人行了個禮;“奴拜見夫人,夫人與世子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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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恨得眼睛幾乎出血:“你找死!”
趙長白道:“夫人想必知道我如今是誰人。”
阮夫人一愣,整個人瞬間癟了下來,好似一個戳破了氣豬尿泡——趙長白當初被齊王收買,跟著趙清暉一起去揚州,日日折磨虐待,以至於如今趙清暉杯弓蛇影,一聽見這個名字就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
阮夫人自然恨齊王,可如今神翼軍虎符又到了齊王手上,們武安公府卻搖搖欲墜,她甚至無法保全他們母子,更不用妄想著復仇。
趙長白將手揣在袖中,瞥了眼朱漆大門前列戟:“主僕一場,府上遭難,奴心裡也不好受。”
頓了頓道:“奴倒是有個主意,說不定可以保住夫人世子,甚至保留下爵位,當然降爵是難免了。”
阮夫人冷笑道:“你這歹毒惡奴,又在動什麼歪心思。”
趙長白道:“夫人不信便罷了。”
說著竟毫不留戀,舉步便走。
阮夫人遲疑了一下,衝著背影道:“慢著……”
她重重地咬了咬唇,擰著雙眉道:“你當真有法子?”
如今她已是病急亂投醫了。
趙長白只是笑:“奴沒有法子,不過是奉某位貴人命,來給夫人出謀劃策。”
阮夫人咬緊了牙關,隨即鬆開:“進去說話。”
入得內院,阮夫人遣退了下人,向趙長白道:“你到底打什麼主意,說吧。”
趙長白笑道:“郎君在江南私鑄銅錢,想必趁了不少吧?當初拿到神翼軍兵權是太子殿下出力,郎君這樣知禮人,事後總不能沒點表示,夫人說是不是?”
阮夫人心頭一跳,院的事她本來不怎麼清楚,但因為她阮月微這層姑侄關係,很多往來都是借了這層遮掩,因此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她夫君私下裡讓她藉著給太子妃送節禮的名義,往東宮送過許多珍寶,上好的真珠寶石便有幾大匣子,金銀器皿就更不用提了。
她皺著眉頭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趙長白道:“夫人真是心慈手軟,手中現握著太子殿下把柄,還怕不出死力保下你們母子?”
阮夫人吞了口唾沫,沉吟道:“那人害得我家破人亡,眼下又為何要幫我?”
趙長白笑道:“齊王殿下與郎君、小郎君本來無冤無仇,井水不犯河水,夫人不妨仔細想想,小郎君落到這般田地,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害夫人家破人亡的,真是齊王殿下麼?”
阮夫人瞳孔一縮,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張仙子般清雅出塵臉來——她自然不會以為自家兒子有錯,會行差踏錯,當然是受人調唆。
她一想起這一年多來的經歷,心臟便似浸飽了毒液。
趙長白似乎猜到她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郎君雖然救不回來了,不是還有世子在麼?世子襲了爵,夫人不還是誥命夫人?”
阮夫人沉吟半晌,終是下定決心,點了點頭。
人生在世哪能一直順風順水,別看她眼下在高處,未必沒有跌下來的時候,到那時,便是她報仇雪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