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秋風蕭瑟, 秋意漸濃,更鼓盡後,夜幕降臨, 街道上一片冷寂。

平康坊中卻是華燈初上,舞筵甫張, 又一個笙歌美酒、紙醉金迷的銷魂夜剛拉開序幕。

坊中北裡一條不起眼的小巷盡頭, 有一座掩映在榆槐間的深宅, 不似別的秦樓楚館那般燈火輝煌、笙歌喧天, 門外也沒掛招牌, 從外頭看倒像是富人家的宅院,入得二門才知內有乾坤, 此間的奢靡外人難以想象, 單是迴廊下那一溜檀香柱便價值不菲, 堂中更是雕樑畫棟、金釭銜璧,雲母屏風在燈樹下閃著輝光, 尺高的珊瑚上掛著珠串寶玉。

正中的宣州紅絲毯繡著金牡丹, 一群頭戴青蓮花冠, 身著輕紗舞衣的舞伎正款擺著腰肢輕歌曼舞, 這些舞伎個個面容姣好,肌膚柔嫩,卻都是如假包換的美貌少年。

此地正是長安城中最負盛名的南風館,主人據說是維揚巨賈,因此館中的小倌大多來自江南。

今日館中只有一堂客人, 卻都是長安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主賓武安公更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

一年前武安公痛失愛子,近來卻是時來運轉, 前不久剛接掌十萬‌翼軍,真可謂炙手可熱勢絕倫。

武安公一掃先前的頹然,志滿意得,紅光滿面,雖則兩鬢斑白,卻也算得英武峻拔。

做東的除了此間的主人,還有最近從揚州入京的大鹽商,由熟人從中牽線,帶了厚賂來請託武安公照拂。

觥籌交錯一番,漸漸酒酣耳熱,武安公看向那些舞伎的眼神漸漸迷離恍惚起來。

鹽商偷覷著上首的貴客,見他眼睛似睜非睜,不時挪動身體,知道他已有些坐不住了,便躬身賠‌道;“趙公可要去後院歇息歇息?”

武安公的眼睛在那幾個舞伎身上來回瞟。

鹽商低聲道:“小的給趙公從南邊物色了一個乖覺的孩子侍奉巾櫛,望趙公莫要嫌棄。”

武安公微微頷首,這些舞伎雖生得漂亮,卻都是尋常貨色,拿來洩洩火還行,此間主人知道他癖好,那鹽商也不至於拿這些庸脂俗粉糊弄他。

他威嚴地點了點頭,起身向堂中眾人拱拱手,傲慢地道了聲“失陪”,便跟著兩個衣袂翩然的侍僮向後院走去。

侍僮打起簾櫳,房中燈火幽暗,香菸火嫋嫋,武安公是個中老手,一聞便知那香裡有名堂。

他向那兩個侍僮道:“你們在廊下等候,要伺候時我喚你們。”

說罷便大步向床前走去。

床前擺著架雲母屏風,卻比方才堂中的更華貴。

透過屏風,隱約可見床榻上,紗帳中,有個纖細的人影。

江南此風甚盛,他已經等不及看看那鹽商千挑萬選送來的是什麼寶貝。

繞過屏風,只見床尾點了支紅燭,榻上羅列著各種常見不常見的藥物和器具。那美人穿著緋紅的鮫綃紗衣,露出的雙腿可見肌膚瑩白。他的手腳皆被紅綾縛住,身形纖瘦羸弱,正是他最喜愛的那種。

武安公的目光落在他反縛在身後的手上,雙眼便如點燈一般亮起來——外人只知道他好南風,卻不知他喜歡殘缺不全的美人,這美人右手齊腕而斷,他只看了一眼便熱血沸騰。

他急不可耐地解了腰帶脫了袍衫,便去扯那美人身上的紗衣。那美人一被他觸碰便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露在外面的肌膚頓時變成了粉絲。

武安公不由心花怒放,他聽說南邊有些人專門調理這些孩子,日日用藥浸著,不但得趣,還特別滋補。他只聽說過,還沒嘗過滋味呢。

許是太‌興,許是迷香起了作用,他一時沒聽出來那聲音有些熟悉,心頭掠過的那一絲異樣也轉瞬即逝。

他抱著那小倌胡亂地親暱了一番,摩挲著小倌的斷腕道:“乖兒,轉過來,叫阿耶看看你的模樣。”

那小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武安公去掰他臉,摸到一手淚,心中頓時有些不喜,耐著性子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讓耶耶好生疼愛你……”

一邊說一邊將他翻過來,拿過床尾的燭臺照他的臉。

武安公定睛一看,臉上‌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見了鬼似地大叫一聲,將銅燭臺扔在地上,蠟燭滾落在地,點燃了地衣和垂至床腳的帳幔。

武安公也顧不上理會,他雙眼圓睜,張口結舌,鐵青著一張臉,彷彿跌入了地獄中。

熊熊火光中,兩人四目相對,趙清暉也在看著父親,眼淚不停往下淌,眼中除了委屈,傷心,還有刻骨的怨毒,喉間“嗚嗚”作聲。

武安公愣怔半晌,終於回過‌來,手忙腳亂地去撲火,將火撲滅後,方才對著床上的黑影顫聲道:“暉……暉兒?你是暉兒?”

黑影動了動,他在點頭。

“你怎麼會……”武安公又氣又憐又恨,渾身篩糠似地抖起來,“是桓煊,你放心,阿耶絕饒不了他……”

趙清暉眼下一聽見“阿耶”兩字就作嘔,差點沒立時吐出來。

這當兒武安公卻已冷靜下來,心念如電地盤算開了。

自小捧在手心裡寵大的親兒子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要說不心疼是假的,他多看一眼都心如刀割,眼眶發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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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已至此,千萬不能讓這等醜事洩露出去——堂堂武安公的嫡長子流落江南‌了小倌,這要是叫人知道,他闔府上下的臉面往哪裡擱?

‌況他廢了一隻手,叫人藥啞了,這一年不知經受了多少磋磨,活著於他而言不過是種折磨。最要緊的是,他的兩個小妾雙雙誕下男嬰,兩個孩子都已養住了,他還能再生幾個有備無患,只是忍著噁心睡幾個女子罷了。

他當然可以悄悄‌他帶回府中再解決,但難免節外生枝,莫說他的侍從、奴僕,今日席間有幾個客人都是認得暉兒的。

越快解決越好,這南風館的主人與他相識多年,有不少‌柄握在他手上,他偶爾玩過頭弄出人命,總有人悄無聲息地收拾妥當,這也是他只來這裡消遣的一大原因。

武安公咬咬牙,眼中忽然掠過一絲狠戾之色,柔聲道:“暉兒,你受苦了,莫怕,阿耶會帶你回家……”

他一邊哄孩童似地哄著,一邊向他靠近。

趙清暉現在一挨近父親便渾身發抖,他日日用藥液浸浴,送來前又被人喂了藥,明明噁心得抓心撓肝,可身子卻彷彿有自己的主意。

他只能往床裡縮,口中“呀呀”作聲,讓父親別靠近自己。

可武安公卻探身過去,忽然拿起榻上的被褥將兒子兜頭一蓋,便即下死力摁住他口鼻,一邊壓低聲音,哽咽著道:“暉兒,你別怨阿耶狠心,阿耶不忍心見你如此,只能親手送你上路,你放心,阿耶一定替你報仇雪恨,‌桓煊千刀萬剮……”

趙清暉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父親要做什麼,渾身的血瞬間涼透,他在江南一年不堪回首,遭的那些罪他都不敢回想,唯一的念想便是盼著父親能找到他,替他報仇,讓他做回尊貴的武安公世子,結束這場噩夢,誰知他的親生父親竟然要殺他!

他苦熬一年,只想找阮月微和桓煊報仇,哪裡肯就這麼死了,便即蹬腿朝著父親猛踢狠踹。

武安公是個武將,雖然已近六旬,體格仍舊強健,堪稱老當益壯,趙世子那羸弱的小身板不是他對手,但人在瀕死求生時爆發出的力量也不可小覷,武安公竟差點叫他踹翻。

他騰出一隻手來按住兒子雙腿,然後用膝蓋牢牢抵住,又去悶他頭臉。

被褥下的身體掙扎了一會兒,漸漸不再動彈。

武安公長出了一口氣,燃眉之急一解,悲痛瞬間襲來,他一下子松了勁,無力地癱坐在床邊。

就在這時,被褥下的趙清暉忽然又動起來。

武安公正“騰”地站起身,待要再去悶他,忽聽外頭兩個小僮驚叫:“官人何事?”

話音未落,只聽門扇“砰”一聲被人從外頭踢開,呼啦啦闖進來一隊人馬,看身影總有十多個。

武安公大驚失色:“‌人私闖民宅?”

領頭之人道:“金吾衛,你是何人?”

武安公來這種地方,自然是竭力藏形逆跡,掩人耳目,此時也不敢亮明身份,只虛張聲勢道;“你們好大膽子,可知我是何人?”

領頭之人冷笑道:“一個鹽商罷了,不過有兩個錢,也敢這樣同官差說話!”

武安公此時已察覺出不對勁來,這地方有他做靠山,金吾衛等閒不敢找麻煩,今日怎麼一反常態來搜查?

他穩了穩心‌道:“什麼鹽商,我是武安公的朋友……”

金吾衛們面面相覷,忽然爆發出一陣大‌。

領頭之人道:“那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有人報案稱武安公府世子被人囚禁在此,我等奉命來此地搜尋。一個小小商賈也敢扯虎皮作大旗。”

顯然是不信他的說辭。

武安公一聽“武安公世子”幾個字,頓時如墜冰窟,頭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就在他愣怔的當兒,有人一個箭步竄上去將他拿住,又有人掀開被褥,藉著月光一瞧,只見床上躺著個赤條條的年輕男子,不由“嘖”了一聲,別過頭去。

“這位可是趙世子?”那金吾衛問道。

趙清暉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氣沒有‌的氣。

那金吾衛探了探他的鼻息,‌色一凜,向武安公道:“你方才想悶死他?”

就在這時,有人找到了燈燭,用火摺子點燃,舉過來對著衣衫不整的武安公一照。

為首的金吾衛“啊呀”一聲驚呼:“你……你是……趙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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