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六十四章
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聚居之地, 坊中胡人多漢人少,一入坊門,便如到了異國他鄉, 來來往往都是外族孔,彼之間著自己語言, 衣著妝發也與漢人多不同。
桓煊卻莫名生出種近鄉情怯之感, 心跳越來越快, 馬韁反而越勒越緊。
然而一個裡坊就這麼點地方, 腳步放得再慢, 不一會兒他們還是到了那座宅院門前。
院子在坊中北曲巷子盡頭,門旁栽著一株大榆樹, 光禿禿枝椏上覆滿了積雪, 門前淡淡馬蹄和車轍痕跡——方才又下了一場雪, 這應當是主人家早晨出門時留下。
桓煊忽然湧起一股強烈恐懼,朱二郎為賊首, 一十警醒, 他們會不會察覺不對勁, 提前逃走?
這個念頭一起, 他額上立即冒出層細密冷汗,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地追到這裡,要是人去院空,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怎麼辦。
關六在後頭跟著,見主人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上前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凝了凝,道了聲“無事”,翻下馬, 把韁繩遞給他,自己走到門前,輕輕扣了兩下門環。
鋥亮銅環敲擊黑漆木門,那“咚咚”聲響彷彿叩在他心上。
等人應門片刻像一百年那麼長,桓煊心高高吊了起來,好在門內終於響起腳步聲,門扇“吱嘎”一聲開啟,一個十五六歲青衣僮從門裡探出來,打量著桓煊和關六郎,眼中滿是好奇;“兩位找誰?”
關六郎道:“處是白宅?”
僮點點頭:“是,兩位何貴幹?”
關六郎道:“我家公子是從揚州來客商,事想請教尊主人,敢問尊主人是否在家?”
桓煊穿著便服,仍舊難掩通矜貴氣,自不同於一般商賈。
那僮似也不敢怠慢:“兩位是問買賣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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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六郎道是。
僮些為難:“郎君恙,還在歇息。買賣上事是娘子在操持……”
關六郎道:“你家娘子在家中?”
僮道:“娘子去鋪子裡了,這會兒還未歸家。兩位稍等片刻,奴進去問郎君一聲。”
桓煊道了聲“勞”。
僮“噠噠”地往後院跑去,不一會兒折回來:“郎君叫人去鋪子裡請娘子回來,請兩位先去堂中稍坐,用碗酪漿。”
一邊一邊將兩人讓進門中。
桓煊道了謝,帶著關六繞過屏門,隨那僮進了院中。
僮去接關六裡韁繩。
關六道:“這匹馬性烈,生人碰不得,仔細踢傷了兄弟,我自牽去吧。”
僮便引他將馬牽到廄裡。
黑臉卻不肯走,犟著脖子,奮起蹄子,要往院子裡鑽。
關六郎險些叫它掙脫,死命拽住韁繩,尷尬道:“這馬認主。”
桓煊輕輕拍了拍馬頭,低聲道:“我們進去找人,你一匹馬湊什麼熱鬧。”
黑臉自然不買他帳,衝他長嘶了一聲便要蹶蹄子。
關六郎連忙拽住絡頭,出了一汗,好不容易把馬牽到了廄裡。
僮大方地往槽裡倒了許多草料,又抓了一大把豆子給它,黑臉看也不看,打了個響鼻別過臉去。
桓煊懶得理這匹蠢馬,跟著那僮向內院走去。
這是座三進宅院,進門是僕役倒房和馬廄,兩旁一排貨倉,一捆捆貨物堆到廊下,怎麼看都是尋常商賈人家。
幾個褐衣僕役正在往車上搬運貨物,雖然穿著厚重冬衣,也能看出這些人形高大魁梧,不過他們本來就是做慣重活力,生得壯實也不足為怪。
經過第一重院門,庭院便整潔多了。
庭中栽著榆槐,四周環以圍廊,庭中積雪掃得乾乾淨淨,青磚地帶著水光,在陽光下塗了油般發亮。屋瓦簷頭和草木上卻覆著厚厚雪,給草木凋零冬景裹上層銀裝。
桓煊體微不察地輕輕顫抖,這院子平平無奇,和間無數民宅並無二致,但他一步入這裡,無端感到熟悉和親切,恍惚間甚至嗅到了夢中縈繞不去氣息。
她在這裡,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在這裡。
僮將他們引到正堂中,搬了坐榻來,對兩人道:“請客人稍坐,已經人去鋪子裡請娘子了。”
不一會兒,個青衣婢端了兩碗酪漿來。
桓煊和關六郎自不會吃陌生人端來吃食,否則他們不會察覺,這碗撒了果乾,澆了玫瑰蜜酪漿,和鹿隨隨做如出一轍。
僮道:“客人怎麼不用酪?是不合口味?”
不等他們回答,自言自語道:“對了,南人似乎不飲酪,給兩位煮茗茶。”
關六郎道:“兄弟不必忙,我們不渴,坐著等你家主人便是。”
僮他如,也不再堅持,袖立在一旁。
不一會兒鉛雲堆滿了天空,又開始飄起雪來,不久前才掃乾淨庭院裡,雪漸漸又積起來。
僮道:“外頭下雪了,奴去把簾子放下來?”
桓煊搖了搖頭,視線穿過半卷錦額青竹簾,一瞬不瞬地望著廊外飄雪。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外頭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
僮道:“應當是娘子回來了,奴去看看。”
著向外跑去。
桓煊頓時繃直了脊背,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僮將院門“吱呀”一聲開啟,把一個人讓進院中。
那女子形高挑,看起來爽利又幹練,穿一妃色絲緞夾綿袍子,披著灰鼠裘衣,灰黑色風毛襯得臉白如玉。
她生得很美,也一雙水靈靈眼睛,但她不是鹿隨隨。
她蹬著雙鹿皮靴,冒著雪從庭中走過,向他們走來,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聲響,猶如在碾著桓煊心臟。
關六郎看了眼臉色煞白主人,低聲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卻彷彿什麼都不見,只是失地望著那女子。
女子走進堂中,看了兩人一眼,行了個福禮:“兩位貴客萬福。”
桓煊道:“鹿夫人?”
女子笑意盈盈地點點頭:“不知兩位貴客是哪位朋友起?”
關六郎正要,桓煊雙眼卻忽然一亮,大步向屋外走去。
女子訝然道;“客人何往?”
桓煊恍若未聞,出了堂屋,便即向內院走去。
女子提著裙子追上去;“客人請留步,郎君臥病在床,不能見客。”
她越是阻攔,桓煊只更加肯自己猜測。
客人來訪,男主人避而不見,寧願將妻子從店鋪中請回來,怎麼看都透著古怪。
他直到時方才發覺疑點,是一葉障目。
他越往裡走,越能清楚地感覺到隨隨氣息,他沒能護住她,她一是叫他傷透了心,這才躲起來不見他。
後女子叫聲彷彿是從另一個界傳來,周遭一切開始扭曲變形,視野變得暗淡。
但是桓煊什麼也顧不上,趔趄著闖進別人家內院,“砰”地一聲推開房門。
房中瀰漫著股藥味,但他依舊能感覺到隨隨氣息。
寒風從門中吹進屋裡,掀動了床前帷幔。
床下襬著一雙灰色緞軟鞋。
不等桓煊走到床前,一隻青白瘦削撥開帳幔。
一張臉露了出來,是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年輕男子。
男人生得俊秀,但臉色白中帶青,眼窩和雙頰凹陷,嘴唇乾涸發白,顯然病得不輕。
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桓煊:“你……你是何人……”
一句未完,他便捂著嘴猛咳起來,青白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來。
方才那女子追了來,快步走到床前,扶住她夫君,緊張道:“郎君,郎君你沒事吧?那客人走錯了院子,別害怕,我呢……”
桓煊往後退了一步,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低低地道了聲“抱歉”,便即轉過,倉惶地向外走去。
雪片紛紛而落,桓煊冒著雪向外走去,抬頭望了望,天空是綿延無盡灰色,陰冷厚重鉛雲向他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來不是個怨天尤人人,他自人以來,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他隨隨沒了,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到她。
上蒼讓他遇見鹿隨隨,好像就是為了從他這裡奪走她。
眼前雪片變一道道暗影,像春末蒼白凋零海棠花瓣,像一隻只含諷帶笑眼睛,笑他已經瘋了。
他也許是瘋了,除了瘋子,誰會到一點捕風捉影訊息便不遠千里趕過來,除了瘋子又誰會莫名其妙闖進別人宅院裡,找一個根本不存在人?
桓煊視野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黯淡,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勉強支撐著往前趔趄兩步,終於倒在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