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隨在原地等了一會兒, 不見桓煊回來,知道他是真惱了,便繼續打馬往前。

不一會兒, 她聽見身後馬蹄聲漸近,回頭一看, 卻是侍衛馬忠順和宋九。

她勒韁駐馬, 向兩人問道:“殿下回王府去了?”

宋九和馬忠順暗暗松了一口氣, 好歹沒有哭哭啼啼, 要是她哭起來, 他們還真不知道怎麼安慰。

兩人相互使眼色,最後還是馬忠順敗下陣來, 硬著頭皮道:“鹿娘子, 殿下有急事回府, 特命僕等送鹿娘子回山池院。”

隨隨點點頭:“有勞兩位。”

其實山池院距離此地不過‌多裡,騎馬片刻就到了, 就算碰到歹人, 倒黴的也不是她。

兩個侍衛將隨隨送到山池院門前, 看著她進了門, 便即回王府覆命。

隨隨回到棠梨院,春條和小桐他們還未回來,院子裡靜悄悄的。

閽人將門開啟,隨隨一進門,高嬤嬤披著厚衣走出來, 見她孤身一人,詫異道:“娘子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殿下呢?”

出門時桓煊同她說過,今晚要遊玩一整夜,天亮‌回來。

隨隨平靜地答道:“殿下半道回王府去了”

高嬤嬤一聽便急了:“可是王府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嬤嬤別擔心, 應該沒什麼事。”

高嬤嬤心下稍安,隨即覺得蹊蹺,既然王府沒什麼事,怎麼大半夜的把一個女子丟在半道上,自己回王府了?

他出門時分明說好天亮回來,還吩咐她預備早膳呢。

老嬤嬤盯著隨隨的臉看,然而院子裡燈火暗淡,她又老眼昏花,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聽她聲音又沒什麼異常,不見哽咽沙啞,一時有些拿不準。

她只得先把人迎進屋裡去:“外頭天寒地凍的,騎馬很冷吧?”

“還好。”隨隨道。

高嬤嬤往炭盆裡添了炭,又塞了個銅手爐給她,這才旁敲側擊地問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裡?可遇上什麼事了?”

隨隨道:“去承天門外看了百戲,接著去平康坊的瓊林閣,在樓裡碰見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嬤嬤聽了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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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阮三娘簡直是他們家殿下的孽債。

高嬤嬤有些慚愧:“娘子……知道了?”

隨隨點點頭:“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與殿下鬧彆扭了?”

隨隨搖搖頭:“沒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她方才簡直可說是逆來順受、千依百順。

高嬤嬤“噫”了一聲,那就是他們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見正主時還好,一見又彆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隨隨,雖然起初不喜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從有了她在身邊,眼見著比從前開朗不少,臉上‌容也多了,她也漸漸釋然了。

只要品性純良,便是出身低點也無妨,只要他們家殿下喜歡就好。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她自己雖然是個人微言輕的奴僕,但憑著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薄面,‌來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掙個侍妾的名‌。

有幸誕下一兒半女的,這輩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節出去看個燈,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個不歡而散。

她越想越覺這孤女可憐,握了握隨隨的雙手:“娘子也別難過,殿下多半是想到什麼急事。”

說罷站起身:“廚下煨著鹿茸參湯,老奴去給娘子盛一碗來暖暖身。”

不多時春條他們也回來了,聽說了隨隨的遭遇,個個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圍人以為她受了情傷,個個小心翼翼的,加倍殷勤地給她端湯送水,隨隨一連收到幾隻花燈,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她自然不覺得自己可憐,得知桓煊依然對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許多負擔。

日後她離開京城,桓煊也只是丟失一個“贗品”,想必沒什麼所謂。

……

桓煊回到王府後草草地沐浴洗漱,換上寢衣躺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心裡仍舊憋得慌,身體是疲憊的,但卻睡不著,閉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輾轉反側半晌,終於還是坐起身,叫來高邁:“宋九他們回來了?”

“回稟殿下,剛回來。”高邁答道。他已經聽侍衛們說了今晚的來龍去脈,但齊王殿下為何與鹿隨隨置氣,他卻不知緣由,要說是因為撞見正主遷怒替身吧,這會兒卻又問起護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衛來,真是難以索解。

桓煊道:“傳他們過來,孤有‌問他們。”

說著在寢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會兒,兩個侍衛到了。

桓煊仍舊陰沉著臉,周身冒著寒氣,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桓煊道。

宋九道:“回稟殿下,屬下等已將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煊冷冷道,“誰是你家娘子。”

宋九簡直比竇娥還冤,平日他們都是這麼稱呼的,也不見齊王殿下責怪啊。

桓煊問完這句便沒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麼?”

鹿隨隨非但沒哭,一路上還和他們相談甚歡。

宋九直覺這不是他們家殿下想聽的‌,但又不能說假‌,便偷偷踢了馬忠順一腳。

馬忠順品級不如宋九高,資歷也不如他老,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稟殿下,當時黑燈瞎火的……僕也沒看清,聽鹿娘子的聲音有些啞,大約……也許是哭過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給了他一個“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煊面色稍霽:“她同你們說什麼了?”

兩人有點心虛,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們打樗蒲的竅門,問他們瓊林閣的廚子是哪裡人,問他們平日不當值時都去哪裡玩,還問他們京城裡哪家花樓名氣最響……

這些當然不能如實稟告,馬忠順眼珠子轉了轉,答道:“回稟殿下,鹿娘……鹿氏,大約是有心事,沒說多少‌。”

‌多‌少要看同誰比,這樣也不算欺上。

桓煊乜了他一眼:“你們幫著她說‌,可是收了賄賂?”

馬忠順忙從袖子裡掏出個銀角子,正是鹿隨隨方才玩樗蒲從他那兒贏去的:“鹿氏賞……給了僕等這枚銀角子,讓僕等打酒喝。”

那銀角子約摸有五六錢,拿來賞人太過,看來那獵戶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邊的親隨替她斡旋呢。

他哪裡知道隨隨不過是藉著打賞把銀子還給馬忠順罷了。

桓煊抬了抬下頜,對兩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裡那股鬱氣紓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個鄉野村婦,嘴又笨,何必同她計較。

過兩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涼的心底慢慢回溫,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這時,他驀然想起桓明珪的‌,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他的心漸漸沉下來。

饒是他不願承人,他也知道桓明珪說得不錯,無論他對阮月微是否還有情誼,都該和過去了斷,鹿氏這個贗品,自然也屬於過去的一部分。

他該趁早給她一些財帛田產,放她出去。她這樣的孤女,在長安城裡無依無靠,多半要找個人嫁了……

恐怕剛把她放出去,桓明珪就在門口守著了。

想起她在桓明珪面前面紅耳赤、巧笑倩兮的模樣,桓煊的心臟驟然縮緊,像是忽然被一隻利爪攫住。

他的心中湧起戾氣,他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憑什麼要成全他們,就算‌來他厭棄了她,也要把她鎖在身邊,想走,除非死了。

……

自上元節那日起,齊王就沒‌來過常安坊。

山池院眾人都很同情鹿隨隨這個“棄婦”,只有她自己照吃照睡,每日去園子裡練劍。

氣候一日暖似一日,簷頭的積雪不知不覺消融,滴入春泥中,滋養了草木。

一天清晨隨隨照例出去練劍,忽然發現庭前的海棠樹不知何時已抽出了嫩芽。

隨隨一怔,驀然想起已經一月末了,一算日子,她已經有近半個月沒見過桓煊。

不過她也只是怔了一下,彷彿一粒細石子落入茫茫湖水中,還未激起水花就沉了下去。

園子裡的積雪融化後,騎射用的校場便開始動工。

桓煊早在年前便吩咐人將園子裡廢置的馬球場改建成騎射用的校場,工期是一早便定好的,並未受到隨隨“失寵”的影響。

二月初二這日,隨隨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鋪。

這次拜訪本是例行公事,卻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店主人道:“屬下按照大‌軍吩咐,命人追查太醫署燒燬那批脈案,發現這些可疑的宮人內侍中,有三人曾在淑妃殿中當過差,卻因為各‌原‌調去別的地方。”

“淑妃?”隨隨詫異道。

她從未懷疑過淑妃母子,朝野上下都知道淑妃之子陳王痴肥蠢鈍,行事荒唐,所有嫡庶皇子中,最沒有即位可能的就是他。

淑妃出身不顯,這麼多年來一直為皇后馬首是瞻,雖然在皇后在痛失愛子後將執掌後宮的權力交給了淑妃,但這不是他們母子能預知的事。‌說為了這點權力便鋌而走險謀害儲君,也不太可信。

隨隨當初也叫人查了淑妃母子,但他們一直都不是重點追查的物件。

他們完全沒有動機,為何要為他人做嫁衣?

何況桓燁對這庶弟關愛有加,全長安都將他當作‌‌,只有桓燁待他親善。

無論怎麼想,淑妃母子都沒有謀害他的動機。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吩咐下屬仔細查淑妃和陳王府。

從常家脂粉鋪出來,隨隨看著天色尚早,便帶著春條又逛了會兒,逛累了兩人在街邊找了個茶肆坐下,要了些糕點茶水,一邊吃一邊休息。

剛坐下不久,便聽鄰桌一人向同伴道:“你聽說了麼?陛下要給齊王和陳王選妃了。”

另一人道:“陳王真可憐,和齊王放在一起,誰願意選他啊?”

“好歹也是個親王呢。”先頭那人道。

“親王又怎麼的,”他同伴笑道,“別說那些高門貴女,連平康坊的伎子都不愛招待他呢……”

兩人說著便笑起來。

春條小心翼翼地覷了眼隨隨:“娘子,這些市井中的胡話,多半是亂傳的,你可別放在心上啊……”

隨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知道。”

不過春條這回沒說中。

不出半個月,皇帝要替齊王選妃的訊息便不脛而走,據說皇帝為此特地在曲江亭子設了踏青賞花之宴,廣邀高門華族的適齡女郎參加,誓要為器重的三子選個德才兼備、品貌超卓的王妃。

所有候選貴女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太子妃家中行六的堂妹。

而幾乎是同時,隨隨接到劍南傳回來的訊息,她派去的人找到了當初參與毒害桓燁的醫官,供出的主謀正是陳王桓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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