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三
春條遠不如隨隨警覺, 捧著酒壺,挎著包袱上了犢車,她一看天色早, 便對輿人道:“勞駕去趟西市,我替鹿娘子買些絲線。”
這自然是藉口, 替自己扯幾尺價廉物美的魚子纈做裙子才是真的。
齊王對鹿娘子的寵愛有目共睹, 輿人自然不會說什麼, 驅車直奔西市。
桓明珪為了掩人耳目, 與親隨阿翰擠在一輛賃來的青帷小馬車, 著實有些辛苦。
他只盼著那婢女儘快回,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處, 誰知跟了一路, 前那輛犢車又拐進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這對主僕真是, 這麼喜歡逛……”
剩下半句話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犢車進了市坊,在十字街西邊的街口停下, 那一溜是賣絲線、布匹、綢緞的店肆。
桓明珪命輿人找個隱蔽處將車停下, 對阿翰道:“你去跟著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覺, 只得佯裝問價買東西, 待那婢女終盡興,他賠進去不少月錢,手上提的東西能撐起個貨擔了。
那無良的主人笑他:“這一趟收穫頗豐麼。”
一邊說著,一邊不見外地拿起一包蜜釀棗子,兀自吃起來。
犢車總算駛出市坊, 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頓時振奮起來,棗子不吃了,揩淨了手,靠在車窗上, 透過稀疏的布帷往外張望。
車馬人眼逐漸稀少,那犢車沒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著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詫異道:“看那女郎的衣著、車馬、僕從,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吶……”
桓明珪用扇子抵著下頜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貧人,有許達官貴人的莊園。”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覷著主人的臉色,不敢說話。
桓明珪不以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車馬服用看著不甚起眼,仔細一瞧頗為不俗,京城宅門沒有這號人物,肯定不是大閨秀。
可若說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帶脂粉,那麼半就是官宦人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樣一個人淪落到給人做侍妾外宅,想必是身世悽慘的緣故,他越發唏噓憐惜起來。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大……大王,僕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著婦人髮髻,若是經有了人可怎麼辦?”
桓明珪輕嗤一聲:“你想說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後腦勺:“大王真是洞若觀火。”
桓明珪笑著道:“若她真是哪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辦了。大不了我傾蕩產懇求她夫主割愛。”
阿翰知道自主人的脾,說不定真做得出來這。
其實不必傾蕩產,對那些高門權貴來說,互贈侍妾美婢是常有的,豫章王雖無實權,很得天子的青睞,與齊王私交甚篤,他鐵了心要那女子,這長安城恐怕沒人敢拂他的面子。
他點點:“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財勢相逼了。”
桓明珪了這話,用摺扇在長隨腦袋上輕敲了一下,笑罵道:“把你大王當什麼人了,以為我是陳王那蠢物?會做那等有辱斯文的?”
需要用財勢逼迫女子就範,對他這樣的風流紈絝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長安城的瑰寶,想一親他芳澤的女郎可以從明德門排到新安門。
車輪繼續轆轆地往前滾。天色漸漸向晚,暮色籠罩四野,遠處傳來寒鴉聲聲,周遭越發悽清了。
前的青帷車終逐漸慢下來,停在一處園宅前。
宅子規模很大,但看起來很有些年,牆垣有缺口,烏門上的鋪首、銅釘生出了銅綠,門前燈籠在風搖曳,簡直不像活人居處。
青衣婢女下車叩門,不時門便從內打,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和著黃昏呼號的北風,著越發瘮人。
阿翰打了個寒噤:“大王,這宅子怎麼陰森森的,咱該不會遇上狐魅、豔鬼了吧?”
話音未落,頂上又挨了一下。
“傳奇看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是仙。”
他嘴上說著笑話,神情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誰的園子?”
親隨道:“小的不知。”
“壽安公主。”桓明珪道。
“壽……”親隨打了個哆嗦,“親孃哎!那咱遇上的真是……不對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麼,沒道理來勾大王你老人……”
桓明珪拈摺扇,“啪”一下拍在親隨的嘴上:“胡說什麼,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齊王在邊大捷,天子把這山池院賜給了他。”
親隨松了一口,隨即大駭:“那這女郎不就是……齊王殿下不是為了那位……”
他往東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嗎?”
桓明珪若有所思:“許是有什麼緣故吧。”
他撫著下頜道:“沒想到是他的人,這倒有些棘手了。”
“不曾說齊王殿下納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與大王交好,不過一個女子,想來只要大王一提,他就會割愛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龍寺和東宮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態度,眉皺了起來:“難說。”
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先探探他口風說。”
說著一撩車帷,向與人道:“將車驅到那座宅園前停下。”
親隨目瞪口呆,這是一夜等不及,就要上門去討人?!
他皺著臉道:“大王這就去拜訪?什麼沒準備……”
桓明珪笑道:“來來了,先去蹭一頓晚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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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午後桓煊帶著隨隨去了齊王府。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過桓煊自然沒有帶她參觀的意思,一入大門,便叫輿人徑直將車驅往馬廄。
馬廄位王府的校場旁,和武庫在一處,弓馬可以一起挑選,很方便。
桓煊先帶著她去挑弓。兩人到得武庫,桓煊命侍衛打貯放弓箭的房間。
隨隨環顧四周,屋子有百來張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韜中,牆角堆著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約就是上千支,與她在河朔的武庫不能比——這不奇怪,王府武庫的兵器是供護衛用,是有定額的,存了便有意圖篡逆的嫌疑。
別看他如今風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后在世時或許不會鬧出兄弟鬩牆的,太子登基後可就難說了。
正思忖著,忽桓煊問道:“你原先用的是什麼弓?幾鈞的?”
隨隨道:“民女用的是阿耶傳下的弓,只知道是荊條做的,不知是什麼弓。”
她未曾受傷的時候可以一石長弓,女子的膂力與男子相比天然處劣勢,她並不以力量見長,將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楊”是用數倍旁人的刻苦換來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從牆邊架子上拿出一個弓韜,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遞給她:“拉拉看。”
隨隨將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過她的手,替她正過來:“是這樣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長,骨節微顯,指腹和手掌帶著薄繭。
桓煊一向不看她的手,因為和阮月微春蔥似柔若無骨的手太不一樣。
但饒是他不得不承認,這雙手雖不柔,勻稱修長有力度,十分賞心悅目。
他莫名想起他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這雙手觸碰他的脊背,那顫慄的感覺讓他記憶猶新,此刻想起來覺胸腔發緊。
他突然像被滾水燙了一下,松她的手,冷下臉:“大小不合適,改日叫人打兩個給你。”
他鬆手的動作很突兀,配合著黑臉,隨隨只當又是這雙與他心上人大相逕庭的手礙了他的眼,沒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緩緩將弦拉,隨即又緩緩松。
這是張兩鈞弓,她雖能左右弓,但習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右肩有傷,又比往日弱一些,不過兩三鈞的弓尚能應付。
桓煊眼閃過一絲驚異色,女子膂力不能與男子相比,他沒想到這獵戶女輕輕鬆鬆便拉了兩鈞弓,竟似遊刃有餘。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遞給她:“試試這把。”
隨隨試了試,估摸著這把約有四鈞,她拉便有些勉強,肩膀微微顫抖。
桓煊接過弓道:“你肩有傷,四鈞的勉強,你從三鈞弓挑一把。”
隨隨選了把柘木烏漆弓,拉弦試了試,感覺頗為趁手,便道:“謝殿下賞賜。”
挑完長弓,桓煊又替她挑了兩張馬上用的角弓,一併交給內侍收好,拿起一個裝滿箭的箭箙,對隨隨道:“我帶你去校場試弓。”
兩人來到校場,桓煊讓侍衛樹好射侯,讓隨隨在二十丈外站定,遞了一支羽箭給她:“試試。”
隨隨道了謝接過來,彎弓搭箭,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瞄準射侯中間所繪的“鵠”,果斷引弓發箭。
只“啪”一聲響,羽箭破空,聲如裂帛,去勢迅疾,然而向左偏離了些許,未射中侯心的鵠。
一旁觀射的侍衛情不自禁發出懊惱的呼聲。
這一箭自是隨隨有意射偏的。
她臉上沒什麼懊惱色,對桓煊道:“民女箭術不精。”
桓煊瞥了她一眼,微微詫異。她的射藝比他料想的好,更難得的是不驕不躁的沉著淡定。
他頷首道:“準不錯,只是姿勢不太對,你用的是胡人控弦法,適合騎射,步射是用中國法更相宜。”
說著對侍衛道:“取我的繁弱弓來。”
那侍衛小跑著走,不一會兒,取了一把雕弓來。
桓煊接過上好弦的長弓,又往後退了十來步,搭箭勾線,幾乎沒見他怎麼瞄準,羽箭“嗖”一聲離弦,呼嘯著向射侯飛去。
侍衛疾奔過去檢視,高聲喊道:“此箭獲!”
桓煊微挑下頜,偏看了眼隨隨:“看清楚了麼?”
齊王平日一直端著老成持重的架子,偶爾流露出這樣的孩子,倒有些鮮衣怒馬少年郎的影子。
隨隨見他這模樣便忍不住彎起嘴角:“殿下好箭法。”
桓煊微挑下頜,淡淡道:“近來有些生疏了。”
他別過去,把弓下了弦,拋給侍衛:“收好”。
轉對隨隨偏了偏:“走吧,帶你去挑馬。”
齊王府的馬廄中養了數百匹良馬,從矮小溫和的果下馬、蜀馬,到骨壯筋粗的汗血寶馬、八尺龍驪,應有盡有。
武將沒有不愛馬的,隨隨不例外,一見這麼好馬,眼睛頓時更亮了,雙頰因興奮泛起紅暈。
桓煊不經意瞥見,忍不住看了幾眼,這女子在他面前柔情似水有,風情萬有,但從未露出這稚子般純粹快樂的神情,他心突然生出無慾望的癢意,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不由自主看了兩眼。
隨隨的心神全叫馬吸引了去,絲毫沒察覺男人的目光。
桓煊定了定神道:“可曾騎過馬?”
隨隨點點,桓煊不以為怪,邊塞民習騎射,她又是獵戶女,會騎馬是常。
他吩咐了內侍幾句,將她帶到一個格外乾淨的馬廄前,面只有十數匹馬,從五尺駒到八尺龍有,全頗為神駿,毛色油亮,膘肥體壯,只一匹玄馬除外。
那匹馬比其它馬瘦了一圈,毛色乾枯泛黃,猶如乾草,看著有些羸病態。
桓煊對隨隨道:“可從中挑一匹。”
隨隨不同他客,毫不猶豫地指向那匹消瘦的玄馬:“民女可以要這匹麼?”
桓煊挑了挑眉:“為何挑這匹?我既讓你隨便挑,無論挑哪匹可以,不必選羸馬。”
隨隨搖搖:“民女就要這匹。”
無論骨相是眼中的神采,這匹馬是整個廄中最好的,與她在魏博的愛馬“躡影”不相上下,她的躡影恰好是匹玄馬,乍一看生得有點像。
既然桓煊放話讓她挑,她不會同他客,徑自挑了最好的。
桓煊眼中閃過一抹訝異色:“你會相馬?”
隨隨仍是搖:“這匹馬和民女中養過那匹生得有點像,民女看它面善。”
桓煊不禁啞然失笑,這匹玄馬是從前日從蓬萊宮送來的,今歲貢馬中的翹楚——他的戰馬腿腳受了傷,他本打算將這匹馬馴服後留作自己的坐騎。
這獵戶女竟以這樣的理由將他最好的一匹馬挑了去,真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不過親口答應,齊王自不會翻悔,只是微挑下頜:“這是孤所有戰馬中最好的一匹,你想要麼?”
說的是想不想,實則是在問她敢不敢。
本來隨隨是無可無不可,這些是好馬,挑哪匹行,可他這麼一說,隨隨反倒被他勾起了小性子,非要這匹不可了。
她有什麼不敢,言簡意賅道:“想。”
“好。”桓煊揚起嘴角。
這獵戶女有一說一的乾脆性子,是他喜歡的。便是在雲雨時是如此,得趣就是得趣,不會扭捏作態,不會刻意逢迎,甚合他心意。
一旁的馬倌知道這是匹難得的寶馬,慌忙道:“啟稟殿下,此馬性烈難馴,恐怕會傷到娘子。”
桓煊對馬倌道:“牽出來。”
馬倌嚇得冷汗直冒,方才說那馬性烈難馴,不是他找藉口,這馬折騰得猶如羸馬,正是因為性子極烈。
他真怕這美嬌娘有個三長兩短。
可是齊王殿下有命,哪有他一個馬倌置喙的道理,他只得將馬從廄中牽出,帶到校場上。
桓煊頓住腳步,撩起眼皮,略帶挑釁地看了眼隨隨:“你若能馴服它,這匹馬便是你的。怕麼?”
隨隨從馬倌手上接過韁繩,回衝他嫣然一笑,便算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