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一百零一
皇帝的寢殿中錦帷沉沉, 龍涎香的煙氣裡夾雜藥味在殿中瀰漫,隨隨一走進殿中,便從正午走進了黃昏。
皇帝臥病在床, 便在御榻上接見她,他披明黃衣袍, 靠坐在一堆織錦被褥和隱囊中, 露出蠟黃乾枯的臉和手, 像是鮮花叢中埋一截枯木, 上元節那場刺殺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重, 本就病骨支離,這會兒更如風中殘燭。
變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 隨隨記得元旦大朝時見到皇帝, 他的雙眼仍舊精光懾人, 眼下卻像魚目一般晦暗,和這屋一樣透昏沉沉的死氣。
隨隨不覺有些恍惚, 定了定神上前行禮:“末將拜見陛下。”
皇帝微微頷首:“蕭卿免禮。”
他示中官賜坐, 注視了她一會兒, 緩緩道:“今請蕭卿入宮, 一是感謝蕭卿救命之恩。”
隨隨忙行禮道:“陛下言重,末將救駕不及時,讓陛下受驚了。”
皇帝擺擺手:“蕭卿大義,不必過謙……”
他說向中官使了眼色,不一會兒便有內侍捧了幾卷帛書來。
皇帝道:“這是朕的處宅邸田莊, 一處在大寧坊,一處在城南郊外,雖偏狹簡陋,庶幾可供蕭卿入京時落腳。”
偏狹簡陋自是謙詞, 大寧坊距蓬萊宮不過一坊之地,坊中皆是貴臣王的宅邸,那裡的宅地有錢也買不到。
隨隨道:“末將愧不敢當。”
皇帝道:“這是朕的一點心,蕭卿切莫推辭。”
頓了頓又道:“另外朕已與宰相商議好,與卿加開府儀同三司,中書門下已在擬詔書,需再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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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府儀同三司是從一品散官階,加賜功勳卓著的重臣,蕭晏也是四十多歲時才加此官,而蕭泠才二十多歲已位極人臣,雖然救駕有功,也有些過了。
隨隨心微微一沉,皇帝一見又是賜田宅莊園又是她加官,必定不是知恩圖報這麼簡單。
皇帝暗暗觀察蕭泠的神色,發現這年輕將領臉上非但看不出絲毫得忘形的跡象,反而微露沉吟之色。
他心中不由暗暗嘆息,若太有她一半的沉穩和警醒,他也可以放心把江山交他,不至於走到如今這步田地。
隨隨耐心地待下文,皇帝沉默有時,終於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中官和宮人,輕輕嘆了口氣:“我有不情之請,望蕭卿成全。”
隨隨目光微動:“陛下言重,陛下儘管吩咐,末將無有不從。”
皇帝道:“眼下這裡沒有旁人,你我不必敘君臣之禮,我是以你父親當年好友的身份,和燁兒父親的身份請託你。”
隨隨心一凜,已猜到了他要說麼,她是微微垂下眼簾。
皇帝道:“我本來不知你此番特地入京是為了麼,如今大致猜到了,是為燁兒當年的事,對不對?”
他的口吻也似尋常長輩一般,慈藹平和,循循善誘。
隨隨沒有否認,到了這時候,虛與委蛇已沒有必要,她乾脆地承認道:“陛下英明,末將此次入京的確是為了故太之事。”
皇帝嘆息道:“難為你過了這麼多年對此事耿耿於懷。”
隨隨道:“故太待末將情深重,末將無以為報,能略盡微勞。”
她不皇帝說,接道:“末將懇請陛下將太謀逆案、秋獮行刺齊王案與謀害故太一案交有司審理,亡者一道。”
皇帝臉色微變,沉吟道:“桓熔犯下十惡不赦之罪,論罪當誅,朕不會包庇這逆。”
隨隨知道這後必定有“不過”。
果然,皇帝接道:“不過燁兒之事已過去多年,舊事重提徒勞無益,會令親者傷上加傷,痛上加痛……”
他頓了頓道:“皇后至今不知燁兒的死因與桓熔有關,若是知道他們同胞手足相殘,恐怕受不了這打擊。既然罪人註定伏誅,又何必這揭開當年的就瘡疤?請你看在燁兒的份上,就此放手吧……”
隨隨垂眼簾默然無語,高廣的大殿中寂然無聲,有帳角的玉鈴叮噹作響。
這幾乎是她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良久,她終是躬身一禮:“末將懇請陛下故太一道。”
皇帝臉色微微一沉:“若是燁兒泉下有知,一定也不願見到母親再為他哀慟神傷……”
隨隨抬起眼眸,平靜地注視皇帝蒼老的容:“陛下究竟是擔心皇后娘娘哀慟神傷,是擔心皇后娘娘知道陛下明知害死故太的是誰,替兇手遮掩隱瞞?”
皇帝神色一凜:“放肆!”
“蕭泠,你知道自己在和誰說嗎?”他的臉色似暴雨將至的天空,“你知不知道,憑你剛才那番,朕可以治你大不敬罪?”
隨隨道:“末將惶恐。”
雖如此說,她的神色依舊淡淡的,絲毫不見惶恐畏懼之色。
皇帝陰沉臉凝視她許久:“朕本不需要同你商量。”
隨隨下拜道:“求陛下景初一道,末將粉骨碎身亦無怨言。”
乍然聽見長的表字,皇帝的身不由自主地一顫。
他勉強支撐的身體像暴雨中的土山一樣傾頹下來,臉上的慍色漸漸褪去,渾濁的雙眼中淚光隱現。
過了許久,他低聲道:“朕對不起大郎,是朕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皇后悲痛欲絕,那段時間二郎是她僅有的慰藉……”
隨隨冷冷地看他,默然不語地聽他為自己找藉口,他替二遮掩,不過是因為當時多方考慮,二更適合當這太罷了,桓燁的死,究竟有沒有他的縱容甚至引導呢?在他提出讓出儲位的時候,皇帝或許已對長大失所望,開始考慮另立儲君了。
隨隨道:“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不再說,是垂眸望自己乾枯的雙手,半晌,他抬起眼來,看隨隨道:“朕答應你,將桓熔交大理寺和御史臺秉審理,朕不會插手。”
隨隨下拜道:“末將叩謝陛下成全。”
皇帝又道:“你和三郎的事,朕已知道了。”
隨隨並不驚訝,他們的事算不得多機密,要有心查,很容易查到,即便皇帝原先不知道,太事敗後也一定會把她和桓燁拖下水。
她抿了抿唇道:“此事與齊王殿下無涉,殿下對末將的身份一無所知。”
皇帝頷首:“朕知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總共得三嫡,三郎以下的六郎、七郎年紀也小。”
隨隨明他的思,太被廢殺之後,桓煊便是當仁不讓的儲君。
皇帝又道:“三郎和大郎不一樣。”
隨隨的脊背一僵。
皇帝接道:“大郎本是閒雲野鶴的性,他當初雖是為了去河朔才提出放棄儲位,但這也是他心之所向,他溫和仁善,與世無爭,儲位於他而言從來都是負累。三郎不一樣,因為一些緣故,皇后待他並不親近,我忙於政務,也鮮少過問他的事,阮太后愛靜,不喜小兒在旁煩擾,他能長成現在這模樣,憑的全是自己的心氣,他是有抱負有志向的。”
他頓了頓,直視隨隨的雙眼道:“這孩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朕的思,蕭卿可明?”
隨隨當然明他的思,桓煊這時候或許會因為求不得而不甘心,甚至為了她腦一熱連到手的儲位都往外推,但得償所願後難保不會後悔。
何況她也沒有與他繼續糾纏下去的思,她毫不猶豫道:“末將一定盡心竭力輔佐陛下與齊王殿下。”
皇帝見她眼神磊落坦然,這才點點道:“那朕便放心了。”
他揉了揉額道:“說了這幾句,又有些乏了。”
隨隨便即起身行禮告退。
從宮中出來,她徑直回了都亭驛。到得驛館,她屏退了侍從,關上房門,從箱籠裡取出狹長的檀木盒。
這是賞梅宴那入宮謁見,皇后交她的《藥師》,她帶回來後便將它放在箱底,一直沒有開啟。
她開啟匣,取出卷,抽開絲絛,小心翼翼地展開。
她輕輕摩挲一行行金字,絹帛觸手微涼,散發淡淡的沉檀香氣。
隨隨一看書跡便知這卷並非桓燁所寫,但字跡雋秀而內具筋骨,抄之人這筆字不在桓燁之下。皇后說這是故太愛物,大約是哪位書或名僧的手筆。
她並不信佛,知道自己殺孽太重,也從不向神佛尋求慰藉。
可此時卻一字一句默默讀桓燁留下的卷,像是要驅散心的不安。
皇帝說的也不無道理,當年的真相猶如一柄利劍,一旦之於眾,必定會傷到他敬重愛戴的母親。
她執求一這樣的結果,到底是為了他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執念?
她翻來覆去地將卷讀了幾遍,可是文中不會有答案,逝者也不會她答案。
隨隨靜靜地坐在案前直至落,餘暉照到書上,微塵在光中緩緩沉浮,最後夕陽也褪去,屋被暮色沉沉籠罩,外傳來竹竿敲擊銅鉤的聲音——是驛僕在廊下點燈。
隨隨捏了捏眉心,將書小心翼翼地卷起來,收回檀木盒裡。
就在這時,簾外響起侍衛的聲音:“大將軍,程求見。”
隨隨把檀木盒放回箱底,這才道:“請他去堂中坐。”
先前桓煊受傷昏迷,她一直在正覺寺中守,待他醒後,她回驛站小睡了時辰,便跟宮中來使去東內覲見,一直無暇理會程徵的事,正想抽時間叫他過來說,不想他自己來了。
隨隨走到堂中,程徵起身行禮:“屬下參見大將軍。”
隨隨道:“程請坐。”又讓侍從奉茶。
程徵見她如此禮遇,心不由微微一沉,齊王受傷他難辭咎,若是她將他當作下屬,必定會嚴厲譴責,甚至懲處,她這樣客氣地待他,便是不打算留他了。
他垂下,又施一禮:“屬下不自量力,連累齊王殿下受傷,請大將軍責罰。”
隨隨道:“程言重了,你並未入我幕府,是我座上賓客,豈有責罰客人之理。”
程徵默然低下,眼眶微微泛紅:“在下知錯。”
侍從端了茶床茶具來,隨隨撩起袖替他斟了杯茶:“程有何打算?若是想留在京中考進士科舉,在下可略盡綿薄之力。”
她說從案拿起一匣,開啟蓋,卻是滿滿一匣金錠和封薦書。
隨隨道:“請程笑納。”
程徵將盒往前推了推:“程某受之有愧。”
頓了頓道:“程某打算四處遊歷遊歷,看看大好河山,開闊眼界胸襟,年後再回京赴舉。”
隨隨點點:“程若是來魏博,定要來寒舍一敘。”
說將封薦書從匣裡取出來,把匣推回到他前,笑道:“區區盤纏之費,望程笑納。”
程徵沉默良久,拜謝道:“多謝大將軍賞賜。”
這便是與聰明人說的好處,用不將說透說盡,他已明她的思。
上元夜她明確告訴他不能去勤政務本樓附近,可他是去了,即便是因為關心她,一違抗命令並且因為私情影響判斷的下屬,她都不會再留。
隨隨道:“祝程前程似錦。”
程徵再拜答謝,退了出去,卻沒有帶走那匣金。
隨隨也料到他多半不會收,輕輕嘆了口氣,命侍從將那匣金收回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