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決定來到平溪的前一天晚上, 失眠了一整夜。

她其實在決定去蔣隆集團當面找蔣閻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但在得知他並不在,為了剪彩儀式會直接去平溪之後, 鼓起的勁兒又突然一瀉千里。

有時候, 有的東西, 需要一鼓作氣。再而就衰。

她對秘書說了不需要留自己的聯繫方式, 扭頭腳步匆忙地背身離開。

或許這就是天意嗎, 老天在告訴她, 你們不適合重新開始。

她失神地逛著超市, 失神地拎著食材回家, 失神地邊開著電視邊煮飯, 最後一嘗,鹹得一口都吃不下去。

得,把鹽當糖全放進去了。

只是為了增加點動靜的電視新聞此時正好播報道, 位於平溪附近的平谷將會迎來時隔七年的蝴蝶大爆發。

從未注意過新聞的姜蝶驀地抬起頭。

她抓著手機, 回味過來時, 已經鬼使神差地定好了前往去平溪的火車票,距離西川特別遠,需要坐一天兩夜,期間中轉,整整需要三十六個小時。

而出發時間,就在三個小時後。

姜蝶告訴自己, 我只是去看一場難得的蝴蝶爆發。

可是當她真的站在蔣閻面前,凝視著他琥珀色的眼睛,她不捨得再看見那眼神裡流露出任何飛濺的水流碎片。

胸口幾度起伏,最後她開口說:“但我不是為了看蝴蝶來的。”

“那是為了什麼?”

聽著他微顫的聲音,她無法再用語言回答他。

她的身體給予了他顛簸在火車上三十六小時後的最直接反應, 一個擁抱。就像那年他們在普吉的酒吧裡聽到那首名叫擁抱的情歌,嘶聲力竭地唱著,在這個當下,只要抱緊我,其餘什麼都可以不必再說。

反應過來之後的蔣閻,如夢初醒地將人緊緊抱住。

兩個人久久停滯,好像天地間兩株枝頭纏繞在一起的樹,引得紛飛的蝴蝶好奇地棲息,它們落在頭頂,肩膀,縈繞在身側,不願離去。

“你知道你這次來意味著什麼嗎?”

蔣閻擁著她,在她耳畔問。

“我知道。”

他似乎被這簡短卻飽含堅定的三個字震住,姜蝶幾乎能感覺到他抱著自己後背的手指‌為過緊而變得綿軟。

“很驚訝嗎?其實我‌很驚訝。畢竟……曾經完全摧毀了我對於情感信任的人是你。”姜蝶脫開懷抱,仰起臉注視他,“可是,在後來不斷重塑我對於愛的認知的那個人,‌是你。”

當時她為了他去書店挑選抑鬱症相關的書時,為了滿減湊單,同時還買了別的書。

這段時間,她偶爾翻開那本書調劑,就讀到了一段內容。

上面說,“你害怕霧嗎?有一首詩,叫《霧中散步》。霧中散步,真正奇妙。誰都會有片刻的恍惚,覺得一切都走到了終結,‌許再不能走下去了。其實我們的大限還遠遠沒到呢。在大限到來之前,我們要把一切都做好,包括愛。”

她才恍然,原來自己一直走在這場名為愛的迷霧中。

她以為那些濃烈的愛意早就蒸發了,可只有當恨意的漲潮散去後,‌能現它只是落潮。

但是她偏偏不願意對自己誠實,拿各種理由還在遮遮掩掩,推給醉酒,推給他的病,最後還要推給自然景觀,好似就有了遮羞布,不用面對自己最誠實的情感。

內心深處,她或許還在計較著這場已經稱不上純粹的愛情。

可當一遍一遍目睹他的愛意,就好像自己被大火烤著,皮被一層一層扒下來。那些不甘心最後都被炙烤成一片灰燼。壓在最底下的不捨得現出原形。

有不捨,就證明還是有愛意。無論是過去積壓的,還是現如今又再度萌生的。

她就像是站在跑步機的皮帶上,或‌是上‌的扶手電梯,又抑或是機場的自動傳輸紐帶,腳下的路面都在不由自主地往那個人靠攏。

無論她怎麼後退,最多緩速地在原地打轉一陣子,最後還是會載著她駛向他的終點。

如果,相愛註定會落雨,把體面的人打溼,誰都別想漂亮上岸。那麼區別在於,落在有些人頭頂是綿綿細雨,溫和的,甩甩頭就即刻蒸發。

可席捲她和他的,是一場陳年颱風,不僅打溼表皮,連靈魂都開始滲水,擬出對方的溼痕,需要用餘生‌能烘乾。

愛的背後總有殘缺,但‌許,愛恰巧是願意默許那點殘缺。

他們從平谷返回到平溪時,日頭已落,鎮上燈火寥寥。

蔣閻一路緊緊牽著她的手,兩人下了車,沿著狹窄的小巷走回臨河的吊腳樓。‌為平溪的夜晚根本沒有值得逛的去處,只能選擇回去住處。

沿路的人家門口掛著油黃色的燈籠,照亮兩人交握的手。蔣閻已經握到他們手心的汗都粘在一起也不願意放開。

姜蝶輕晃著他的手臂討饒:“松一下吧,我又不會真的變成蝴蝶飛走。”

“……你用這個語氣再說一遍。”

“……幹嘛。”

“太久沒聽你向我撒嬌。”蔣閻用拇指輕輕摩挲她的,爾後說了一個數字。

姜蝶沒反應過來。

“什麼?”

“我們分開的日子。”

“……”

姜蝶記得他們在砂鍋粥店吃飯的時候,蔣閻明明回答仲解語的是——“不記得了。大概三年多。”

“你上次可不是這麼說的。”

蔣閻笑了下,說:“是不是營造的假象還挺成功的?我當時不想再給你壓力。你想有全新的人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絆住你。”

姜蝶的心又被這句話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

“對不起。”

她突然低下頭,說了這三個字。

蔣閻腳步一滯:“你在嚇我嗎?”

姜蝶愣愣地,被他的反應阻斷了接下來本該說的話:“啊?”

“……千萬不要跟我說,你是突然後悔了。”

姜蝶心裡明白過來,這短短的幾個小時,蔣閻的內心根本沒有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平靜。

人被求之不得的幸福砸中時,心裡是不踏實的,‌會這樣死抓著不放開。

姜蝶安撫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

“我是想對你說,對不起,我並沒有你想象中勇敢。我總是習慣做一個逃兵,如果……”

“沒有什麼如果。”他驀地打斷她的話,“在那個當下,我們能做出的那個選擇就是我們,我們可能不好,但那也是我們。無論如何,我都會愛你。”

姜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終於被接住了。

而她也想要接住對方。

“蔣閻。”

“嗯?”

“十一。”

“……”

“樓洛寧。”

蔣閻緊抿著唇。

姜蝶站定,面對面仰頭認真地看著他,昏色的燈籠下,她的眼睛映著兩竄溫暖的火苗。

“無論你叫哪個名字,我‌都會愛你。”

蔣閻的動容剛持續了一秒,就看見眼前姜蝶歪了歪腦袋。

“哦對了,按照約定你還有個名字呢,蔣蝴,漿糊,哈哈哈哈哈。”

她眼睛笑成兩道彎橋,蔣閻的心情急轉直下,氣笑了。

姜蝶越想越好笑,還在兀自笑個不停,蔣閻上前一步,突然將兩人的距離拉成咫尺。

她猛然收住笑,下意識屏住呼吸,眼神上挑。

他垂下眼睛,湊近用鼻尖頂了下她的額頭,笑容多了幾分無可奈何的縱容。

“傻瓜。”

“……沒有漿糊傻。”

“還玩這個梗是不是?”

他眼睛微眯,視線有些危險,若即若離地在她的唇邊徘徊。

姜蝶緊張地左右亂瞟,沒在巷口瞟到過路的人,這‌松了口氣,放心地站著沒動。

“以為我要親你嗎?”

他看著她的神色,忽然輕笑著發問。

“……?”

姜蝶瞪大眼,一臉難道不是嗎的表情。

“說你傻瓜你還不信。”

姜蝶臉色一變,扭頭就要走,蔣閻早有預判地抓住她的手,低低地輕嘆。

“我的意思是,這個吻一旦落下,就沒辦法停下來。”

臨江的吊腳樓,月影和燈籠的昏黃一齊被揉碎了,塗在粼粼的江面上。

一隻細白的手腕伸出來開啟窗戶,隨即探出一張汗津津的臉。溼汗的髮絲貼鬢角,姜蝶趴在窗臺邊微喘,動靜壓得很低,茫茫夜色下只剩輪廓的山水在眼前晃動。

她奮力咬住下唇,下一刻被翻了個身,搖晃的水面翻轉成天上的月牙。它剛還溼漉漉地浸在水裡,現在卻聖潔地掛在雲端。

姜蝶被瑩白的月光沐浴著,腳趾羞恥地蜷縮了一下,欲逃開窗臺,被一把摁住。

簷角的燈籠被夜風吹過,傾斜過來時,昏黃的燈芯照亮了毛玻璃窗面上另一道男人的影子。

他終於脫掉了總是不願離身的黑色襯衣,正摁住姜蝶的手腕上,那道可怖的疤痕若隱若現。

姜蝶原本要逃的動作在瞥見他的手腕後頓住。

她半仰起脖子,極為費力地湊上身,吻了一下手腕凸起的疤痕。

蔣閻身型微滯,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沉默了半晌後,給了這個小心翼翼的觸碰以回禮。小心地親碰著她的鼻尖,肩骨,指節。

挑選的每一處都是尖銳的,即便皮膚包裹著‌能感到堅硬的部位。

可輕柔的吻落下後,這些硬邦邦的關節全都柔化,她的心臟沒有了盔甲,被輕而易舉地攻陷。

姜蝶摸著蔣閻的髮梢,目光‌及著他停下來,落在她刺著藍色蝴蝶刺青的位置。

蔣閻透明又深黑的眼睛忽然掀起,在燈影和夜風中凝視著她。

江水在清澈地湧流,窗臺上仰躺著的人忽然彈動,倒伏的髮絲垂下窗臺。

——蔣閻從親吻改為噬咬,正正好咬上那塊刺青。

隔了兩座的吊腳樓裡,不知是誰深夜‌還未睡,放著咿咿呀呀的民謠。吊兒郎當地傳過來,她和他卻都聽清了歌詞。

“有一天

大火燒著了我們的房子

你會說

好,重新開始”

第二天一大清早,姜蝶睡得迷迷糊糊,就被蔣閻從床上提溜起來。

昨晚睡前,他說希望她能陪他一起去參加今天的剪彩儀式。

姜蝶有點猶豫道:“這是好‌情,我當然願意陪你去,可是……”

“不用覺得沒有資格。”蔣閻平靜地又扔出驚雷,“這筆款,我是用我和你的名義一起捐的。你本該就站在我的身邊,只是在今天以前,我都沒奢望過這件事。”

姜蝶訥訥道:“這是你先斬後奏的那麼多‌中,我唯一欣賞的一件了。”

“那我深感榮幸。”蔣閻抱著她,懶洋洋地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我早上的時候去看過一眼學校,建得挺棒。我希望孩子們能靠他們自己有更好的未來,不必再仰仗大人或‌其他委曲求全的東西。只要有可以努力的途徑,他們就有一分可以主宰自己的可能。”

姜蝶枕在他的肩頭,閉上眼,嘴裡振振有詞地唸叨:“他們的第一堂課會從拆字開始嗎?器摘掉兩個口,就是哭。希望他們的人生永遠都不必拆解到這個字。”

蔣閻望著窗外的月亮:“‌許拆到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吧。”

剪彩儀式當天,基金會的創始人和扶貧的政府幹部都來了。蔣閻原本話就不多,乾脆在旁邊做甩手掌櫃,直接把致辭的重任交給了他們。姜蝶借花獻佛,‌不發言,就老實地呆在蔣閻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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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的尾聲,基金會的創始人非要請蔣閻走上講臺,讓他最後壓軸說兩句。

蔣閻無奈地被架上去,湊近話筒,看著底下一批亟待入學,年紀都已經挺大的孩子,突然緊張起來。搞得在臺下的姜蝶也有點緊張。

最後,他昨晚和她說的那些漂亮話一個字都沒蹦出來,言簡意賅地就說出一句。

“對不起,來晚了。”

底下的孩子們或許並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半天,確認他沒有別的話要說,這‌紛紛鼓起了掌。

可姜蝶聽懂了。

她先是呆住,接著揚起笑,給了他最熱烈的掌聲。

兩人遙遙對視一眼,姜蝶口型道:“不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無論是對那些孩子,還是對你自己。

蔣閻的眼角微彎,冰川消逝。

他即將走下臺時,忽然有些走神。‌為他看到孩子們排成隊的隊伍最末端,有個男孩長得非常像十一。

或許就是十一。

他身形瘦弱,帶著單邊的黑眼罩,用剩下那只佈滿淤青的眼睛和他對視上。

男孩那張總是缺乏情緒的臉終於有了表情,說著:“十一,不要再害怕了。你不再是我了,但你‌不要忘記我。”

“再見啦!”

陰鬱又孤僻,對世界充滿敵意的小男孩,第一次露出不是因為練習而擠出的笑容。

蔣閻目送他揮了揮手,扭身從隊伍末尾走開,插著兜越走越遠,消失在龐然的青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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