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該怎麼辦?是不是只要那趙蕩不說破, 我便繼續裝傻裝下去?”如玉已經習慣了他像只小狗一樣。

“怎麼辦?”張君嘴裡含混不清:“你只需在床上乖乖兒的,聽話, 做我的小寶貝,剩下的事兒,交給我即可。”

如玉腰酸背疼,還沒緩過勁兒來,踢打著不肯叫張君碰自己, 持起那法典問道:“那這東西怎麼辦?要不要將它燒掉?”

張君抬起頭, 一雙秀目緩眯著:“既趙蕩說了要喝新婦茶,明日我休沐,咱們不得不去他府上再拜會一回, 給他敬碗茶。這東西不能燒掉, 看他的反應,不行送給他。”

如玉一怔:“為何要送給他?那不等於坐實了我才是契丹公主?他拿法典送給金人, 將來豈不只可以踩掉太子,登上皇位?”

張君一笑:“我的乖乖小寶貝,你自己雕的璽, 自己替他譯的文,他從你入京第一天知道你是契丹公主,所以才會有後面連番兩次偶遇。

我是他取進應天書院的,要叫他一聲先生。我是學生,你是學生之妻,唯今之計,也只有奉上法典, 求他隱瞞此事。”

如玉嘆了口氣,撥開張君的手,轉身臥向裡側,閉眼亦在思量這件事情。那趙蕩,雖與她有幾番偶遇,但僅憑表面,她真的不能將他和張君口中那個陰謀家相聯絡起來。

有個公主身份,如玉也曾期待過,將它當成個綺夢幻想過。她曾將法典當成走出陳家村唯一的憑靠,誰知陰差陽錯去個張君,她便不必再依靠沈歸與安敞。如今終於安敞帶著二妮走出了那一步,契丹公主重見天日。

她不必自己站到風口浪尖上去,猶如隱在黑暗從林中的小兔子,目視著另一只小兔子暴露在獵人的箭與野獸的尖爪之下,想看那只小兔子會經歷什麼,來揣度自己親手斬斷的那條路。為了身邊這個男人,她並不後悔捨棄亡國公主的身份,但人於生俱來的好奇心卻無法斬斷。

默得片刻,張君也上了床,環在她身後,靜靜的躺著。如玉不知何時睡熟,於夢中轉過身來,輕拱著,拱到他的肩頭,總算於奸笑的陳貢,醉於醃瓚中的李槐,並那飛匕而來的張誠等人中,中找到一抹安寧,沉沉睡去。

*

傍晚,匆匆趕到瑞王府的張誠,在後殿門外與站崗的侍衛相見,點頭照過面,悄聲問道:“王爺可還在怒中?”

那侍衛道:“齊護衛正在裡頭,我們也不知道情況如何。”

內殿,中堂下雙翹角的條案上,擺著幅畫風極其別緻,約有兩尺見方,邊以木鑲的畫。那畫中一個頭披瓔珞,鼻銜美玉的女子,面圓似滿月,雙目如杏,微笑著,被案前這一主一衛所打量。

“像否?”趙蕩問道。

齊森立刻低頭:“像,非常像!”

他隨即補了一句:“但屬下去陳家村之前,未曾見過妤妃娘娘,所以……”

所以即便後來在西京相遇,他與金國使者出現在張君面前時,他也未太在意過那陳家村的小婦人。誰會知道一個居於秦嶺山中農家的小鄉婦,會是亡國契丹的公主了?

趙蕩揮了揮手示意喬森退下,負手站在案前,良久,一直盯著那幅畫像,直到張誠進來,才慢慢轉過身。這大殿高及兩層,不設藻井,所以當中格外的陰森空曠。從張誠跪在地上的角度看,趙蕩的身量很高,燭火照不到臉,只能看到他唇兩側地倉位置深深兩道溝壑,一直垂到下巴上。

他略躬腰,取過張誠捧在頭頂的書信,一封封翻揀著,忽而一聲冷哼:“張登與張震,若從書信來論,不像父子,倒像倆兄弟。而張震,該是長,張登反而像是小的那個。”

張誠所捧的,竟是他父親張登與大哥張震之間來往的書信。張震為武德大將軍,整個大曆邊防軍的統兵,他與父親之間的書信,自然牽扯到許多軍事調動方面的絕密情報。身為庶弟,張誠居然將這些東西全部盜出來,供呈給了瑞王趙蕩。

趙蕩停在張誠面前,忽而一嘆:“你認為你捧來這些東西,我能重新信任你?”

張誠挺直背板跪著,整個人都被趙蕩的黑影所籠罩。他道:“屬下也是在回京之後,蒙王爺所賞觀看法典以及宗慈之肖像時,才意識到那趙如玉,與尊慈面貌絕肖。但天下間相像之人何其多,而趙如玉一介村婦,怎敢與尊慈相比。

屬下不是知而不報,而是實在沒有省悟過來,還請王爺見諒。”

趙蕩背對著張誠,笑臉在那隱約的黑暗中極其猙獰:“也許你是投奔到了更好的主子,比如孤的三弟,寧王。”

張誠並不辯解,那麼直愣愣的跪著。仰望著趙蕩微微顫動的袍袂:“我舅舅鄧鴿在六枝殺烏蒙世子的事情,已經過了好幾年。太子一系突然將這件事挑出來,又還一力護送烏蒙土司入京,所圖,恰是為了遮掩太子失璽之事。”

趙蕩道:“孤又何嘗不知?但你舅舅爛泥扶不上牆,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事情是你二哥張君捅出來的,我只能替他謀來一條命,別的,幫不了你。”

趙蕩忽而輕嘆了一聲,閉上眼睛,腦海中滑過他在墨香齋與一眾精通西夏文的夫子們破譯那本法典時,站在對面綢緞莊門上的那個姑娘。

天下間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像似的人了,她便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同羅妤,穿過街道進了書店。

天定的緣份,便是如此湊巧,十八年遍尋不到,她卻於偶然間走到了他面前。

*

待張誠走後,齊森又走了進來。他抱拳道:“只要王爺一聲令下,屬下即刻將那契丹公主替王爺搶過來!”

趙蕩一聲冷哼,陰惻惻的雙目盯著齊森,問道:“搶來作甚?”

齊森一時語塞,頓了許久道:“為王爺歡喜。”

“笑話。”趙蕩起身,漫步走到條案前,輕攏紗簾,遮上了那幅細密畫。他道:“契丹公主終歸要見皇上,還是二妮更安全些。至於趙如玉,既然已經跟了張君,先讓她在永國府息養些日子,等那府要破時,再將她接出來即可。”

*

次日一早,仍還要往瑞王府,見師尊,進新婦茶。

如玉清清早起來仍還未醒,許媽手拙不善梳頭,周昭院裡的小荷又被如玉送回去了。一房裡老的老小小的,唯有個秋迎是能頂事的大丫環,拎著如玉一把頭髮轉來轉去,過一會兒揉揉腰,再過一會兒又揉揉腕子。

如玉實在看不下去,遂勸道:“你若不舒服,到東廂躺著去,自己累成這樣,何必還來伺候我?”

秋迎哼哼唧唧說道:“二少奶奶,昨兒我們在院門外站了半夜,奴婢腿也腫了,手也脹了,委實沒有裝病怠工的意思。”

張君將幾個丫頭婆子趕出去,由著性子在床上搬弄到三更才止。秋迎這丫頭,除了身段兒妖佻一些,容樣兒長的漂亮一些,其實也沒太大的壞毛病。張君避她像貓避老鼠一樣,天天喊著要如玉將她送走,可她梳頭梳的好,衣服也洗的乾淨,理屋子一雙手極其靈巧。還能替她帶帶丫丫,如玉也是惜她這個人才,遂也懶得找理由遣走她。

畢竟送走了她,誰知道區氏還得派個什麼樣的過來。

她在陳家村時,連魏氏那樣的人都能應付,倒也不怕這府中幾個小丫頭做妖。與其挑挑揀揀,倒不如將這已有的調/教好了,防其短而用其長,大家都高興。

好容易梳好了頭髮,聽後面一陣腳步聲是張君來了,秋迎與丫丫兩個一聽他一聲清咳隨即變了臉色,低著頭悄悄溜了出去。

兩人相對而坐,張君盯著如玉看了半天,忽而一把撩起她的長裙,皺眉問道:“為何不穿昨天那條褲子?”

“髒了!”如玉道:“送去給秋迎洗了。”

但凡丫頭婆子們在,他總是一本正經的臉色。此時連許媽都退了出去,他輕撣著她秋香色灑腿褲的邊子,那眼角,便漸漸浮起桃花來:“再換一條,紅的才好看。”

像昨天,她穿著碧色紗羅衣,白色長裙,表面上清清素素一本正經。可內裡卻是大紅的肚兜,大紅的灑腿褲,端莊與正經是給外人看的,裙子被風揚起來的誘惑與風情,只給他一人看。

如玉笑個不停,連連搖頭:“我唯有那一顏色鮮亮的褲子,若你喜歡我穿,那放規矩些,否則……”

否則她這樣的水性,動不動便要髒了褲子,連門都不敢出。

張君遊絲一念,滑到如玉身上。她果真一逗軟,更難得一顆心皆在他身上,凡事皆是冷眼,聰明至極,所有的傻氣全用在他身上。所以,即便趙蕩言語暗示的那樣清楚,她也懷疑不到他身上。

他忽而有些憐她,憐她這點傻氣,說不出來的可憐,走過去摸了摸如玉的額頭,一雙眸子裡滿是憐惜,那麼直愣愣盯著她。

如玉轉身去望銅鏡:“可是我面上有什麼髒物兒?”

“沒有。到了瑞王府,你只記得萬事有我好。”張君沒頭沒腦拋了這麼一句,起身先出門去了。

*

得意門生攜妻要來敬新婦茶,幾個中年內侍,帶著些半大小廝們正在佈置前殿。

趙蕩身後躬腰跟著的,是翰林學士文泛之。倆人從小樓出來,繞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石徑,前面一灣活水,其間偶有尾尾紅鯉掠過。文泛之道:“下官瞧著,皇上對張君張學士也不算太瞧得上,而且還頗多忌諱,地方呈上來的密摺,如今他還是無權過目的。”

趙蕩站在水邊,微微點頭,忽而問道:“不是叫你們把他拘在宮裡,怎麼突然放出宮來了?”

那孩子本有些呆氣,狼吞虎嚼著他的小寶貝,昨天將一院子僕婢趕出院門,整個永國府都知道他關起門來搬弄到三更。

文泛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聲提醒趙蕩:“王爺,咱們三個翰林學士貼身隨侍皇上,按例兩夜一值宿,十天一休沐,他連著熬了二十天,若不是借下官的衣服換洗,只怕連衣服都沒得穿。下官們實在也是看他可憐……”

“往後無事,盡量少放他出宮。算出宮,也不準他在宮外過夜。”趙蕩向來溫和耐心一個人,忽而發起怒來,甩袖道:“時時將他盯緊,皇上性子難以琢磨,向來用那些有大過但又得他大赦之人。

張君前年打了孤的三弟,人頭未落,也是孤保的他。但他性孤,性倔,極難喂熟。不比他們府上老三有用,所以孤不肯用他。誰料皇上竟會用他,若叫他得了皇上信任,太子一系,豈不又添助力?”

文泛之垂首答道:“是!”

一路徑直走到前殿,趙蕩在穿堂外站了片刻,方才入院。

張君一襲青色直裰,木簪緊冠,二十歲的世家公子,鋒眉秀眼,恰是小姑娘們最喜歡的少年郎,規規矩矩在簷下站著,如玉與他挨肩站著,青杏色的短襦,月色長裙,外罩一件白色無袖長褙子,玉白一抹脖子瞧著十分清涼,兩頰卻如三春嫣桃,浮著兩抹粉意。見趙蕩進了院子,兩人俱皆跪到了廊下。

趙蕩心頭莫名發堵,卻仍還得笑笑呵呵。坐在主位那太師椅上接過這夫妻二人奉來的敬師茶,飲了一口,一招手,便有個內侍捧來一隻香妃色的錦面匣子,掀開了展給如玉,笑嘻嘻說道:“這是咱們王爺,送給新婦的見面禮。張學士婚事辦的急,倉促之間王爺備不得珍禮,這點小禮不成敬意,還望張學士與趙夫人勿嫌寒薄!”

如玉只看了一眼,便回頭望張君。那錦面匣子約有一尺多寬,一尺多長,內深也在半尺,裡面再無雜物,唯一尊以金絲為架,瓔珞與珠玉相輔而成的珠冠。今時貴女盛戴冠,但也得有品級才行。

如普通無命之婦,和普通人家的姑娘們,自然只飾鮮花而輔的花冠,皇后可戴金鳳之冠,這珠玉飾成的珠冠,當然也只有貴妃、王女,公主們才可以戴。

張君也盯著那錦匣中的高冠。如玉是他的妻子,他在府中行二,不可能繼承爵位,那麼,如玉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國夫人,這東西,無品無命的普通婦又怎能戴得?

這份賞賜,恰是在挑釁,趙蕩也是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知道如玉是誰,也未打算繼續裝傻。

“既先生有賜,你收下即可。”

一殿之中不過三個人,氣氛卻極其古怪。如玉接過匣子,輕輕合上,沉甸甸抱於懷中,深深一禮道:“多謝王爺賞賜,只是我受之有愧!”

她表著謝意,下意識抬頭去看趙蕩,便見他濃眉下深深一雙眼睛,亦是盯著她,見她目光投來,隨即微微點頭,忽而一眨眼,仍還是往日那種懷著欣賞與讚歎的慈目光。如玉心猛的一顫,暗道這人瞧著我的眼神,如此怪異,也難怪張君會吃醋。

趙蕩起身,領著如玉和張君往後走。他在前,負著手,走的慢慢悠悠,如玉和張君自然也不敢走快。

“昨夜,我聽二妮兒說,如玉竟是她在陳家村時的嫂子。她仍還是小孩子,來此兩個月,思鄉成疾,每到夜裡便趴在窗子上哭,遙思故鄉。唯昨夜見了如玉,心中歡喜,拉著我說了半宿的話,要我常請如玉到府來與她閒話,好慰她思鄉之情。”二妮兒今年也有十六了,可聽趙蕩的口氣,仿如二妮兒才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一樣。

他忽而止步,回頭盯碰上張君:“欽澤的意思了?”

他倒臉大,敢大大咧咧叫如玉的名字。張君一張俊臉板著,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全看先生的意思。”

趙蕩又是一笑,到了那硃色小樓門前,遙指著小樓道:“二妮兒正等著,如玉進去與她閒話會子,咱們師生二人,也尋個地方好好聊聊,可好?”

不但如玉覺得如蒙大赦,便是張君,也瞬時松了一口氣。如玉是他的妻子,可趙蕩那肆無忌憚的目光,隱隱的調戲,無不叫他瞬時要氣的炸開,偏他明面上又還將自己肘在師位上,叫張君不能發作。

如玉才進小樓便叫二妮一把抱住,她連連問道:“嫂子,你走的時候,我爹孃可還好?那劉家上河灣的人可有來問過我,我娘是不是把我的親給退了……”

她連連一堆的問,如玉心說你娘腸子爛在炕上,也不知能活多久。可千里路上,這樣的話當然說不出來,只得撫肩安慰道:“二伯二伯娘都好著了,三妮兒嫁到城裡,又還是金滿堂的家奴,不定過些日子將他們全接進城裡去生活了。

你既在這王府裡做義女,便如公主一樣尊貴,往後這些村女的行徑,千萬不能露出來,否則白白叫人笑話。”

二妮兒一張撮撮小臉脹的通紅,小眼睛掃著窗外,十分難為情的說道:“嫂子,昨夜義父進來,說我如今如公主一般尊貴,不必再惦著那劉家上河灣的劉郎,要放開了眼界,在京城的貴家公子裡對替自己尋個夫婿。

可我想著咱們莊戶人家,失了什麼也不能失了誠信,只要劉家不棄我,我是不會自作主退親的。要不,過會兒義父來了,你幫我求個情,叫他將那劉郎也接到京城來,好不好?”

到底莊稼人生的孩子,二妮兒又是一村裡最本分的姑娘,所以算猛然掉進了富貴鄉中,也不肯忘了本,仍還記著自己下了訂的未婚夫婿。如玉正要安撫兩句,便見自內室走出個身量高高,清清瘦瘦的女子來。

這女子只著一件青衣,頭上挽著只銀釵,低頭到二妮兒面前,屈膝斂了一禮道:“姑娘,該去學畫兒了。”

待她抬起頭來,如玉才是一聲驚:“竟是待雲姑娘,你怎會在此?”

待雲似乎不覺意外,也不避諱自己在瓊樓呆過的那些年,一笑道:“金大官人娶得新婦,便將奴婢們都遣散了。恰這府中尋個善工筆的畫師,奴便入了此府。”

她藝號貞爻夫人,工筆繪的極佳。如玉當初在瓊樓見她畫藝便傾心之,誰知她竟也入了京,還給二妮兒做起了先生。這樣尊貴的府第,那樣年輕的義父,還有最好的工筆畫師,如玉心中莫名一酸,再看一眼懵懵懂懂的二妮兒,忽而遊絲一念,暗道若我也在這府,或者能跟著待雲,精進一番自己的工筆了。

不過她也一想而已。她始終記著張君千里路上又馳回陳家村救自己的恩情,便是果真那契丹還在,還是北方一國,要請她回去當尊尊貴貴的公主,她還舍不下張君,更何況那城府莫測的瑞王,誰知認二妮兒為女,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

*

後殿,張君只待趙蕩坐穩,便撩袍簾跪下,將一直捧在手中的匣子頂額奉到了他面前。

趙蕩今天穿著孔雀羅緙絲繡邊的竹青色長衣,體健而修,一手搭在桌案上,冷目掃著張君手中的東西,明知是什麼,卻還故意要問:“捧的什麼?”

張君道:“《喀剌木倫法典》,以及亡國契丹的青銅大璽。”

趙蕩以為張君要隱瞞很久,在他的眼皮底下,想方設法將如玉藏的嚴嚴實實。誰知道他竟然直接將玉璽和法典捧出來,要交給他。顯然,這倆小夫妻昨夜已經交過心,如玉坦承了與他幾次相見,而張君,也想好要怎麼對付他了。

“當初在應天書院,周大儒不肯取你。是孤去授課時,力排眾異取你為生,叫你能留在書院讀書,也能繼續呆在永國府,否則的話,你母親應當仍會送你到五莊觀去,你做不得官兒,倒能做個鎮家宅,點靈**的好道士。”趙蕩站了起來,開啟張君手中所捧的錦匣,從中取出那本法典,略翻幾頁。畢竟習了十年的工筆畫,如玉摹的那本假法典,堪稱以假亂真。

趙蕩丟了真法典,扶起張君,問道:“將這東西送給孤,你意圖為何?”

張君道:“趙如玉是學生的妻子,在陳家村時,學生不嫌棄她是個鄉村寡婦出身,與她成親。從那時起,學生未想過這輩子會棄他。

如今學生得知她的身世,也知她身世牽扯過多。但既然先生府上已經有了契丹公主,這部法典與大璽,學生為錦上添花故,送給先生,懇請先生代為遮掩,勿將如玉的身世透露出去。”

他是打算用法典和大璽,來換得如玉陪在自己身邊。畢竟遼亡近二十年,如玉被趙大目抱走時,才不過幾個月,誰知道她會長成什麼樣子?璽與法典,遠比一個真正的公主更重要。

“你認為她會願意?”趙蕩問道。

張君略有猶豫,重重點頭:“她是學生的妻子,學生的意願,便是她的意願。”

趙蕩輕點著頭,鼻息一聲粗氣,命內侍捧過法典。

世間最難得的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執手相看兩不厭。張君當初千里路上重又奔回陳家村,將如玉從那人吃人的村子裡帶出來,除他之外,京中除了那一家的公子,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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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他能將法典與大璽立刻奉上,顯然並沒有將趙如玉當做籌碼,要奇貨可居,囤之而用的心思。

這更難得了。年少輕狂的少年郎,與同樣少年的小婦人,無功名利祿攙雜,僅僅是因為對彼此的意,便能相互信任,牢牽在一起。

也許正是因此,趙如玉一顆心才系在張君身上,連關乎自己身世,也許能叫自己平步青雲一步登天的法典與大璽,都交由張君處置。

所以說起來,女人便是這點不好。情叫她們盲目,情/欲叫她們失去理智,只要窩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為了一個男人的,便可以放棄更加遼闊的天地。

趙蕩已經到了三十歲,所閱這世間聰慧的,靈動的,具才情的,有思想的,各式各樣的女人,不計其數。他終於找到那麼一個這世間從靈魂到**都最合適做自己伴侶的婦人,可對手卻是他的學生,於是遊戲極具挑戰,又叫他欲罷不能。

*

一直在瑞王府用罷晚飯,如玉和張君才能得趙蕩鬆口,準他倆離去。

張君來時騎馬,去時瑞王賞了許多東西,只得借瑞王府的車駕,叫如玉趁著,自己駕車,帶她回府。

他心有癢意,偏又要駕車,無法臊皮自家小媳婦兒,過一會兒,連聲叫道:“如玉,我這肩膀竟有些癢癢,快伸手出出來揣揣。”

如玉終歸年輕女子,也喜好物,正捧著那唯有貴女們才能戴的高冠細細端詳,聽了這話扔下冠,伸手出去在張君肩膀上緩緩替他捏著。張君自己駕車,一隻手要勒韁一隻手要甩鞭,抽空將如玉一隻手放到自己小腹,問道:“可摸著什麼嚇人的物兒沒有?”

如玉知他的狹促,拍了一把道:“一大街的人瞧著了,好好駕你的車。人常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是你的妻子,躺到床上你想怎樣都是隨著你。可我瞧你怎麼時時都猴急的仿如偷不著一樣。”

張君一手勒著韁繩,另一只手隔簾伸進來,熟門熟路,叫如玉伸手打落,過得片刻又要伸進來。

如玉也知他將那法典並御璽送給趙蕩了,翻完了瑞王府所賞的東西,仰靠在轎壁上一聲嘆:“那東西跟了我十八年,當年在陳家村的時候,沈歸和安敞兩個天天覬覦,我也將它當成是我走出陳家村唯一的法寶,總以為出了陳家村,定能將日子過好。

誰知跟著你出了陳家村,如今不但東西丟了,還困窩在你家,除了吃的好一點,用的好一點,有幾個丫頭幫著幹活兒以外,也陳家村似乎也無不同。”

張君一隻手仍還不住往簾子裡鑽著,逗一下,說一句:“我絕不納妾!”

“賺了錢都交給你!”

“這輩子只望著你一個人!”

“等我再賺些錢,咱們搬出去分過,到時候,你不怕院外時時有人,想怎麼哼,怎麼喊,都隨你!”

他說一句,如玉便嗯一聲,及至聽到最後一句,哎呀一聲道:“你這人,腦子裡怎麼總想著床上那點事兒?”

張君終於一思苦笑歸了正形,若有所思道:“從明天起,你可以去接管墨香齋了,那是拿你的法典與御璽換來的,所賺的錢,也皆是你的私藏。

我身無長物,那麼一件店子,還是你自己掙來的,往後自己賺銀子自己花,好不好?”

恰如趙蕩所認為的那樣,年青小夫妻之間產生的意,不知從何而起,無具無象,卻能叫人生死相許,富貴不忘。

如玉反握著張君的手,合上那珠冠的蓋子,暗道只要此生握著他的手,那公主不做也罷,珠冠此生戴不得,似乎也沒什麼缺憾。

*

昨夜破天荒得張登在靜心齋宿了一夜,今兒一早起來區氏臉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著三個兒媳婦捧過銅鏡,破天荒的要蔡香晚摘幾朵粉紫薇來,以飾頭花。

臨窗對鏡貼花黃,周昭一邊輕扶著肚子,一邊將套上鎖釦的紫微花卡到區氏的髮鬢間,蔡香晚捧過鏡子,笑問道:“母親瞧著如何?”

區氏左顧右盼,顯然十分滿意,挑眉問如玉:“老二家的瞧著如何?”

如玉道:“很好。”

如今這笑呵呵的區氏,與她初到那一日氣急敗壞,一臉戾怒的婦人可完全兩樣。論究其來,也不過是丈夫偶爾在房中停了幾日罷了。

瞧著區氏歡喜的跟個孩子一樣,不知為何如玉反而別有一番傷感。無論張登還是張君,抑或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有權勢,少不了妻妾成群。張登還算好的,不過納了一個妾,二十年間便將區氏氣成這個樣子。

那金滿堂的夫人了?一府之中二十多個妾,便是大肚能容,如何又能容得下?

所以蔡香晚一路費力的討好,也不過是想要區氏自己歡喜時可憐可憐自己,管著張仕不要開那納妾的門路罷了。

區氏也看得出來蔡香晚的心思,臨窗提黛條輕描了兩筆那脫落漸淨的眉毛,見周昭要替手,索性將黛條扔給了她,閉上眼睛仰著面等周昭替自己畫:“妾那東西,不過是個裝孩子的瓦罐罷了。她們便生了孩子,也還是喊我們做娘,這輩子也越不過我們去。只是一房之中,亂亂在那些心思不正妄圖傍著爺們一步昇天的小妾們身上。

老大家的才有身子,香晚又是新婚,便是為了叫你們能過幾年暢快日子,我也會勒束著他們,不許他們開那個先例的。老四若有那樣的意思,香晚儘管放心是,等他來請安,我罵死他。”

蔡香晚飛個眼兒給如玉,那意思再明了不過:瞧瞧,只有我們倆沒有你,二嫂,你要想在這府中坐穩,只怕日子還長著了。

幾個妯娌閒話了會子,退出去的時候,恰見扈媽媽氣急敗壞的樣了進了房門。

扈媽媽在區氏耳邊細言了兩句,區氏扭頭去看桌子上慎德堂今兒早上才送來的那只食盒,裡頭裝著外頭鋪子裡買回來的點心,如錦說是張登下朝的路上送來的,區氏忽而覺得自己傻的天真,傻的可笑。張登那樣的大男子,怎會特意去買些點心來送給她?

是她傻乎乎看不穿,竟叫那小丫頭給玩弄了。

扈媽媽湊到區氏耳邊,說道:“老奴從何旺兒那兒逼問來的,如錦如今儼然是那一房的主子,她比鄧姨娘可賊多了,老爺幾番要給她納房她都不肯,也不知她懷的什麼心腸,老奴覺得她比鄧姨娘只怕要難對付。您看,要不要老奴找個時機,給她弄點兒事出來,將她與老爺隔開……”

區氏抬頭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日光灑在她臉上,將她的皺紋,蒼白,浮於表的那層脂粉全坦露於銅鏡之中。她今年已經四十二了,能拿什麼跟才二十歲的年青女子去爭了?

若說當初鄧姨娘得勢,她還有所怪怨,認為張登的全被鄧姨娘勾走的話,如錦確實給了她重重一擊。

走個穿紅的,來個戴綠的,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女人越換越年青,可怕的不是丈夫不自己,而是丈夫已經任憑別人擺弄,刻意來委屈,應付自己。

“夫人……”扈媽媽叫道。

區氏擺手道:“環兒,那丫頭咱們碰不得,算了,裝著吧。”

此一句,扈媽媽也能感受到區氏的委屈,她可是個一輩子從來不會將委屈存在心裡的人啊,如今也開始存委屈了。

“不是個丫頭麼?”扈媽媽還有些不屑:“那容樣兒長的實在寒磣,這一府中那個丫頭拎出來不比她強。”

區氏閉了閉眼,搖頭道:“你不懂,那丫頭和小鳳兒一樣,都是罪臣之後,張登那個人,你罵他可以,打他可以,他不過吼兩句。但獨獨不能碰他身邊那些當年同僚們家的孩子,碰了,是你死我活。”

扈媽媽提醒區氏:“竹外軒的事兒,只怕是她幹的。”

區氏欲言又止,仍是輕輕搖著頭。現在來看,竹外軒的事情,恰是如錦那丫頭的投誠之禮,如果當初做的好,一併能解決掉趙如玉和鄧姨娘這兩個區氏自己無法撥除的眼中釘,她坐居慎德堂,再不是當年鄧姨娘的獨自霸佔,非但如此,還主動撮合張登與她二人合好。

張登還不到五十歲,算沒有鄧姨娘,還會有別的女人進來,比起來,如錦相貌生的醜,還願意投誠於她,除掉了,誰知道還會來個什麼樣兒的?

區氏伸手自扈媽媽手中接過方溼帕子,一點點揩著自己臉上的脂粉,對鏡臨窗,臉色死人一般。

*

傍晚,三妯娌圍在周昭房裡,自一盆開的正盛的蓮花芯子裡細細的剪蓮蓬須,要備著給周昭熬了去胎毒。忽而周昭那庶妹周燕走了進來,她在周昭面前向來乖巧,於這府中也是默默無聞,很少出這院子。

她笑嘻嘻坐到周昭身邊,伸手自水中撈了枝荷花出來,取過一把銀剪,輕輕剪了起來。

如玉忽而笑問道:“我記得妹妹前幾日往瑞王府時,你腕子上一對鎏金包銅嵌寶白玉鐲,真真兒的好看,今日怎麼只戴著一隻?這鐲子如今是時興單著戴,還是雙著戴?”

周昭接過話頭道:“既然嵌銅而隔,自然是要雙著戴才好。”

她順勢低頭,見妹妹周燕胳膊上果真只剩了一隻,遂問道:“如何不將兩隻都戴著?”

如玉仍還笑嘻嘻,低頭輕輕剪著蓮鬚,是要看這周燕怎麼答話。

那天在瑞王府,如玉腰上莫名出現那只夜明珠掛墜之前,唯有周燕到她身邊坐過。夜明珠那東西,白日裡瞧著稀鬆平常,到了暗處卻能閃閃發亮。可以想象當日若不是張鳳提醒,叫如玉發現自己腰上多了一枚掛墜的話,姑娘們將簾子齊齊拉起來的瞬間,她便要叫那婆子捉贓當場。

再等姑娘們將簾子拉開,一個鄉村出身的國公府二少奶奶在宴會上盜人夜明珠,這樣的話傳出去,不說永國公府諸人會怎樣看她,區氏還會不會容她,張君為官的顏面,她為人的顏面,可全沒了。

周燕猶還不知如玉是找準了時機要發作自己,摸了一把腕子道:“我竟是忘帶了,一會兒回房去了記著帶上即可。”

這話說的,好像那東西還在似的。

如玉仍還嘻嘻笑著,捧過周燕的腕子,細瞅著看了片刻,舌頭輕彈著,嘖嘖嘆道:“妹妹這果真是好東西,我瞧這鎏金包銅的內壁上還有字兒了,讓我瞧瞧:青春受謝,白日昭只。這裡頭竟含著大嫂的名字了。”

周昭亦是一笑,接過話頭解釋道:“這是一對兒的鐲子,是你們大哥前年春天遣人自葉迷離帶回來的和田玉,打得玉鐲一對兒,一隻上面是句《楚辭》,青春受謝,白日昭只。另一只上面,是句《詩經》,彼雲倬漢,昭回于田。

這兩句,皆暗合著我的名字。我如今雙身子手腫的厲害,所以給燕兒帶著。”

如玉頭點的恰似恍然大悟一般,自懷中掏了枚鐲子出來,遞給了周昭道:“天下間能工巧匠果真多。我飾物少,前兒張君發了薪俸,我尋思著買些首飾回來,恰好在銀樓遇上這樣一隻鐲子,大嫂您瞧瞧,像是不像?”

她說著,便將自己手中的鐲子與周昭手中的湊成了對兒,圓圓一雙杏眼兒,仍還滿浮著和善的笑意,抬頭迎上週燕能殺死人的目光。(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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