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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村依著秦嶺的尾脊,春來的更遲些,此時還是風過蕭蕭,萬物凋零的模樣。也唯有外院那株毛桃綻著花苞兒。

如玉低頭望去,呈梯勢而下的村子最下面,是陳家村最大的麥場,場中人頭攢動,而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的那個婦人,半垂著頭,一件綰色的新衫上血跡斑斑。鞋子丟了,兩隻赤腳在冷風中蜷著。

這是寡婦不肯服從陳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場。如玉聽得一陣腳步聲,也知該輪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等你這個證人了!”是大伯娘馮氏的聲音。

如玉回頭,晨光灑在她叫春風吹成桃紅色的臉上,柳眉杏眼,眼中兩汪清水。馮氏微不可聞的嘆了一氣:這樣標緻一個小媳婦兒,都還未破瓜,天可憐見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錯便是火坑,而這陳氏族中,卻是個再難逃出去的地方。

“發財娘子不是想要私奔,僅僅是給自家妮兒請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長面前,我也是這話。”如玉咬牙說。

馮氏一把攬了如玉道:“你別再幫著發財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陳貢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陳貢把你也盯上。”

如玉的丈夫陳安實新死才六天,這樣花骨朵兒一樣十八的婦人成了新寡,而陳氏族中的寡婦,全要經過族中擇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長陳貢生氣,給如玉配個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這輩子才真叫完了。

大麥場上,族長陳貢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著,背靠河彎蒼山,見人群散開,這陳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婦來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雙天足穿著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穩穩停步。陳貢抬起頭,便見她一縷秀髮自額前零落下來,遮了半面眼簾。

那眼簾微垂,盯著地上的某一處,目光堅定柔韌。

陳貢自打沾著哥哥陳全的光做了陳氏一族的族長,這些年甚少回陳家村過。他還是聽人說起過,柏香鎮趙員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陳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還要吃新鮮菜蔬。他猶還記得有一回自己出門,那時候這小丫頭還瘦瘦小小,跟著陳安實一起到鎮上趕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門外,從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是不肯走。

如今這小丫頭不但長大了,還出落的朵花兒似的,又有味兒,又有勁兒。

“我們陳氏族中有律,不論婦人還是未嫁的女兒,無族中允諾,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趙如玉你一個亡夫不出頭七的婦人,竟膽子大到送發財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陳貢聲調中全是刻意裝出來的威嚴,要唬唬這小寡婦。

如玉斷然搖頭:“稟族長大老爺,發財家的妮兒三更半夜高燒厥了過去,奴家是陪她去陳家店子請郎中,並不是送她私奔,請族長大老爺明鑑!”

發財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頂下來。

陳貢顛著肚子哼哼直笑,指著外村幾個精壯的男子問本村似鵪鶉一樣顫顫兢兢的婦人們:“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得從陳家店子請人來打嗎?是因為你們一村的人們總相護著,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慣出個叫你們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裡,想奔奔想跑跑的病來。”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證她是跟人私奔,今兒我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動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後那群似鵪鶉一樣哭個不停的婦人們,再看一眼被高吊著的發財娘子,卻仍是搖頭:“她是為了給孩子請郎中,實在不是私奔。您再問,我也是這話。”

“請郎中也不行。沒有男子相陪,你們這些婦人絕不可以走村串戶,這是族裡鐵一樣的規矩,你不會不知道。”陳貢怒喝道:“來人,把如玉也給我吊起來,打!”

立刻便有兩個男子上來捉如玉的胳膊,要將她捆起來,與發財娘子吊到一處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與陳貢還有些私情,這時也嚇壞了,撲到陳貢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長大老爺,我家如玉老實,是叫那發財娘子哄騙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萬別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陳貢嫌髒,伸手撣髒物撣開魏氏的手,吼道:“給我吊起來,著實打!”

這小寡婦才新寡,又長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勝過發財娘子,只怕將來要比發財娘子更難管。如今正是個能打服她的好機會,陳貢又豈能放過。他已經站了起來,見陳家村的男子們推推諉諉不肯動手,揮手招了那幾個外村男子道:“你們給我上,捆實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與本村又無親眷干係,自然也不會憐惜這村的婦人們,他們將如玉的兩手一扯繩子一捆,連拖帶扯到到秋千架下,繩子刺溜一聲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來。不遠處是浸泡在水裡的長鞭,陳家店子那執鞭的男子蘸滿了水提鞭已經走了過來。

如玉被吊著雙手,回頭咬牙罵發財娘子:“叫你腳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縣有希望了,誰叫你不跑快的?”

發財娘子也還醒著,哽咽了兩聲道:“如玉,沒希望的,咱們永遠也跑不出去,渭河縣太遠了,遠在天邊。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給那老皮皮,陳貢的鐵腕,咱們是拗不過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齒:“不可能,我死也不會嫁給虎哥,而且我也肯定會從這裡正正當當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後揚了揚,在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弧彎,破風而來。如玉也是平常婦人,生來還未遭過鞭抽,側頭縮脖子閉上眼睛正準備要挨,等了許久卻未感覺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陣騷動。她睜開眼睛,便見麥場中一個身著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執著那鞭首,與執鞭的人四目相對。

這人身形修長,體態纖瘦,如玉居高,能看見他光潔平坦的額頭上一雙鋒眉,叫清晨的陽光拂著,根根分明。他輕輕松了那鞭子,抱拳遠遠對著坐在圈椅上的陳貢施了一禮,問道:“可是陳氏族長?”

這一禮動作行雲流水,姿態謙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氣度。如玉還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狽不堪,卻也暗贊一聲。

陳貢方才還見這男子遠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無法分辯,於片刻間竟衝到了麥場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過來,左右四顧,抱起了拳頭卻不知該如何稱呼這突然而來,一身貴家之氣,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裡正陳寶兒氣喘噓噓撥開人群的肩膀,上前打著哈哈兒笑道:“族長大老爺,這正是咱們陳家村新來的裡正,從京裡來此的張君,張大人。”

張君?陳貢還禮,不動聲色打量著面前這年輕人。白麵淨膚,鋒眉秀目,極俊俏的面相。永國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將軍的弟弟,這些名頭已叫陳貢咂舌。更何況聽聞他還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這樣一個人才被貶到陳家村來做個裡正,真可謂是從雲端摔入泥塵。

張君四顧,見麥場上一眾的男子皆定目看著自己,轉身自陳寶兒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長劍,縱腰躍步,揮劍,斬斷吊著發財娘子的繩子,在眾人一聲驚呼中穩穩將她抱住,隨即放落到了麥場上。

如玉眨巴著雙眼,眼睜睜看著這白衣如練的男子忽然騰空而起,揮劍,那繩子斷掉的瞬間,她便穩落到了他懷裡。那是一股極淡的皂莢氣息,淡而清正,平穩而硬實的胸膛,心跳緩和。她雖頂著個寡婦名號,正經來說卻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因著那突然墜落的恐懼感攀手在他緊實的腰上,感覺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動,又松了手,通紅著臉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這人要覺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張君松了兩個婦人,撣了撣衣上的皺褶,出口仍是溫和無比的聲音:“不過兩個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憐的樣子,陳氏族長您又何必與她們為難?”

陳貢方才看張君這如鷂似鵠的身形,著實吃了一驚,還以為他要駁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曆法典》來為兩個寡婦辯一場。誰知他竟張嘴是楚楚可憐四個字,正暗印了他來之前秦州府中諸人對他的評價:眼淺心弱,兩目惟色八個字。

他心頭壓下一聲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張大人覺得她們楚楚可憐,那我放了她們這一回。可我仍是那句話,族律不得不尊,這一村的婦人們,有誰再膽敢私自走村串戶,到鎮上趕集而不事先請問過族中,一律吊起來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著自己方才被綁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轉身出大麥場,再走兩步回頭,便見那面白似玉的俏裡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鷂起鶻落那兩下子著實驚豔,叫如玉到此時心頭還不停突突著。

一聽這話,如玉知道趙如誨所說的,仍是金滿堂。

她一把甩開了趙如誨,見安康也在門上站著,連忙回頭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來,只說咱家來混人了,叫他給我趕來!”

安康一溜煙兒跑出門,連院子都不出,隔著低矮的院牆叫起了陳傳。如玉甩開趙如誨的手,隔窗將針線筐放進了西屋,小臉兒拉了寒霜在院子裡站著,趙如誨此時仍還強撐著:“我是你孃家哥哥,誰來我也不怕,不是陳傳嘛,叫他來,我倒要跟他理論理論。他兄弟當年五兩銀子把你給拐走了,在這家裡當牛做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攢夠了本兒,如今你該跟我走。”

他話音才落,一陣沉沉腳步聲,衝進門來的不止陳傳,還有陳金。一進門,陳傳一把撕起趙如誨的衣領將了拷到了牆上,隨即捏起拳頭問道:“他大舅,安實還沒過三七,你來搶人了是怎的?”

如玉轉身進了西屋,關上門又合上窗,盤腿坐在炕上悶悶做著針線,乍耳聽著外頭趙如誨與陳傳兩個吵鬧的聲音,咬牙暗罵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頭撕破臉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過,大家日子都別想好過。

*

這邊張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緩坡上的溪邊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裡的熱鬧,轉上上了埡口,便見肩上揹著斗笠挎著褡褳的沈歸在埡口上站著。他這樣子,顯然是要走了。

張君抱拳問道:“沈先生這是要走?”

沈歸低頭忍著笑道:“不過回來看一眼老母,既看過了,還得去幹那行腳走販的營生。至於我家,沒什麼好翻的,朽木爛椅,翻壞了也修不好它。張兄,恕沈某直言一句,這裡沒有你想要找的東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記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墳,記得收拾骨頭填埋上即可。”

雖然說張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壞的,而他還真沒有到要刨沈歸家祖墳的地步。

張君面色十分誠懇的迎上沈歸:“不瞞先生,我也不過是半途接到密令,才聽說有這麼檔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東西,以我一個弱書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過應付差事而已,咱們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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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歸再不言語,冷笑了兩聲,揹著褡褳轉身往埡口後頭,仍是往山裡頭走了。

張君目送沈歸離去,長舒一口氣。

在埡口上站了許久,那一襲袍子,叫春日裡微暖的風吹著,埡口兩側的桃花皆在綻枝,一叢叢的迎春花,豔黃不過,俗氣不過,完全不是如玉畫裡的顏色,沒有那樣的清冷豔麗,如這山村的世態一般,一眼是惡,一眼是善,善惡不能分明。

萬幸的是,他總算不必和沈歸穿著一樣的袍子,在她家屋簷下等飯了。

*

既如玉不肯往鎮上去見那貴人,那貴人便要屈尊到陳家村來見如玉了。次日一早,陳家村村頭上,村長陳貢帶著村東頭的一群男子們,穿的人模狗樣,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開了等著。約到農村晨起吃乾糧的時刻,大路上遠遠而至一趁八人大轎,先有八個黑衣壯漢抬著,再有八個黑衣大漢在旁換肩,此外另還有隨從若干,一路簡直威風凜凜來了。

陳家村這一頭人群中已經起了騷動,人人皆在悄聲言語:金滿堂啊,聽聞秦州知府見他都要底三分頭的,他竟真的來了。

算首富,也不過是個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無論那一行當,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要尊他。這不,陳貢一揮手,待轎子落地的時候,一群鄉民們已經在柴場上齊齊的躬腰高叫著:“草民們見過金老爺!”

掀簾子的,是一隻軟綿綿,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兒。魏氏在柴垛後站著,對著百歲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兒,端得一隻挖錢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這小胖手兒上四指齊齊戴著四枚金鑲寶石的戒指,從紅到藍到綠到墨,叫陽光閃耀著,簡直要晃瞎了鄉民們的眼睛。

陳貢上前牽起那隻手,意外的,下來的竟不是個小胖子。面白膚細,雙眼皮深深,個子略矮的一個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內袍,外套藕色長衣,因那膚白,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竟然也能壓住那鮮亮的顏色,還有十分的貴氣。或者有錢保養的好,除了肚子有點大以外,他簡直是個書生模樣。

魏氏讚道:“說他五十歲誰能信?咱們村的男子們,除了沈歸,也沒誰過了三十還有他的年輕相貌。”

她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還沒有她生的好,賣去給這金滿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話過,將那金滿堂形容的像個能吃人的怪獸一樣。日子過的再苦,魏氏總還能以此開解自己:算陳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納妾的。

可今日見了這金滿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來。這樣風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氣,她那堂妹給他作妾,他連她一家都能養了,真真人的福氣難料。

有趙如誨這個孃家哥哥作引導,陳貢反而要退後幾步。幾十個人簇擁著,如迎佛菩薩下降一般迎著金滿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滿堂邊走邊看,邊嘆道:“如誨啊,不是哥哥我教訓你,你這孩子辦事情太不地道。這地方那裡是能住人,能息養人的地方?”

趙如誨一邊點頭稱是,笑著伸手把金滿堂往上領著。

*

如玉早起送飯才知沈歸走了,不得已又準備把那衣服改瘦一點,送給陳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點麥子與粟子準備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聽得自家門外又是一陣十分熱鬧的腳步聲。

金滿堂不必人領著,先進了如玉家的大門。站在門上看了許久,光瞧那背景,寬衫不掩纖姿,行走利落腳步生風。再她一轉身,鴉鬢鵝蛋兒臉,細白的膩膚叫太陽照著,一雙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兒,懸鼻下肉嘟嘟兩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還是個處子之身。

金滿堂不由一聲暗贊:趙如誨這廝雖是個混人,一句話卻沒說錯,這趙如玉長大以後,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糧食,側過身子也正簇眉望著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歲那年,她隨父親到渭河縣金滿堂家裡,還著這人抱過的。那時候他這個樣子,如今仍還是這個樣子。

如玉那知趙如誨竟把這樣一尊神給請到家裡來了,她一邊拍著手上的粟子一邊問道:“可是金伯伯?”

趙如誨已從後面竄了進來,連聲叫道:“別叫亂了輩份,我叫他一聲金哥,你也得這麼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準備茶飯,怎麼能叫金哥這樣站著?”

魏氏已經從諸多人的身後,連自己帶兩個姑娘都撕扯了進來,連聲應道:“奴家這去替金老爺準備茶飯去。”

她一邊摘著如玉的圍裙,一邊堆著笑兒湊近了道:“論起來,奴家當是要叫金老爺一聲姐夫的,我那好妹子,這些年可在您家過的好麼?”

金滿堂身邊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個才是她妹妹。況且,這一回金滿堂來相看的,還是魏氏的媳婦輩。金滿堂那樣精明的人,自然不肯與這些俗婦們多作攀纏,所以雖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卻也對著趙如誨暗暗擺手。

趙如誨雖然落魄,可從小慣會看人臉色。此時連推帶搡將魏氏往廚房推著:“要備茶飯備茶飯,餘話不要多說?”

金滿堂仍是笑嘻嘻的,捏著拇指上那一兩寸寬的羊脂玉扳指轉著,招手叫陳貢到近前來,仰著脖子半眯著眼道:“我欲要與我這小妹妹多說幾句話兒,這院子裡不該有的人都清出去,等我們兄妹說完了,咱們再聊咱們的,陳兄以為如何?

陳貢此時揚手,手底下一群人連安康老孃都給捉弄走了,不過片刻之間,這院子裡剩了金滿堂與如玉兩個。魏氏雞賊,躲到了廚房案板下,此時仍還乍乍耳朵偷聽著。

自打安實喪去,如玉家彷彿成了塊兵書上所說的必爭之地。先來條狗,轉了一圈兒,給條狼嚇跑了。再來條狼,轉一圈兒,又給老虎嚇跑啊。如今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園中,如玉自己竟想不到還能有那路神仙能對付他。

虎哥娘見自己頭一回發威如玉不敢支聲,心中越發得意,故意大聲對馮氏說道:“嫂子,說句大實話,我看不上如玉那樣兒的。太嬌俏,嬌的跟那畫兒裡出來的一樣,你瞧瞧那細腰,一看是個沒力氣的,你看她花拳繡腿一天幹的歡,花樣子而已。我喜歡你們二房三妮兒那樣的,墩實的大屁股,一看好生養,結實的大膀子,一看能扛能挑。”

馮氏辯道:“你家虎哥那半悶不憨的樣子,如玉能點頭不錯了,你還敢挑揀?”

虎哥娘聲音越發的大,簡直是無所顧忌的樣子:“男人憨一點有什麼不好?我家虎哥雖然憨,有的是力氣。她如玉有什麼?不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當飯吃,還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後面跟著,說實話,我嫌棄她這一點。”

她邊說這話,邊還打量著如玉,一手指著道:“你瞧她幹活那點花樣兒架勢,整片地裡她跑的最歡實,好似最賣力似的,但其實活兒幹的不精也不細。這個樣子幹活兒那裡成,我說句實話,像她這幹活兒的樣子,等到了我們家,我得好好調/教調/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層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實實當個莊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寬地展,每到農忙,必得要幾家子幫襯著才能把應季的穀物種進地裡去。若論最辛苦的,當然是那個架著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後頭灑籽種的那個。如玉只喝了碗湯便一直跟在陳傳後頭灑籽種,三家的地通篇灑過去又通篇灑過來,這活兒要手細,要全神貫注,還要灑手好,否則太稀或著太稠菜籽都不能長好的。

因如玉的手細,籽種抓的準,這些年灑籽種,陳傳從來不肯經過別人的。

算如玉年輕肯吃苦,一隻手甩掄著籽種跟著大步子直往前衝的陳傳,到日上三竿時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語。

這若是潑性一點的婦人,此時早衝上去與虎哥娘扭打並要撕爛她的嘴了。如玉也不過十八歲,雖頂著婦人的名聲,卻還是姑娘一樣,自然沒有那樣的氣性也沒有能治住那中年婦人的力氣,也不能為了一個潑婦自己也去當潑婦,況且,當人撒潑的事她也幹不出來,但她心裡自然也咽不下這口氣,此時悶灑著種子,一邊聽虎哥娘的笑聲愈盛,瞄見天上一隻大雁自山脊尖叫一聲飛了過去,仰著脖子指著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個黑了心肝兒的在打獵,瞧那雁兒中了箭,嘖!嘖!……”

她要急起來,一路便彈起了舌頭,伸長了手臂一路指著,最後落在不遠處那一棵松樹下,叫道:“瞧瞧,落那兒了!”

“哪兒了哪兒呢?”虎哥娘下意識一把推開馮氏,再掰過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誰都快,邊跑邊喊叫道:“天上落下來的東西,誰撿著了是誰的,我家虎哥吃肉,這東西你們可不能跟我搶!”

“哎喲!”忽而虎哥娘一聲尖叫,只聽哐啷啷一聲,整個人竟從半山腰上那棵松樹下哧溜溜的滑了下來。

魏氏與馮氏兩個一路跑過去,眼見虎哥娘右腳上夾著只獸夾。那獸夾鋒齒合上,恰將虎哥娘一隻右腳鎖在裡頭。那鋒齒咬合的地方,已經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腳,血自鐵繡斑斑的獸夾上往外溢著。

陳傳也連忙跑過去,幾人合力扳開獸夾。虎哥娘那裡受過這種疼痛,一條腿顯顯是要報廢了。她一邊嚎哭著一邊叫罵:“短命的、夭壽的,誰把獸夾安在那裡?夾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發財娘子挑糞的皮皮叔也自遠處而來,拿指揩著發財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這個潑貨,要叫她知道是我的獸夾,只怕我不得消停了,咱們快走!”

發財娘子雖昨日被吊起來一頓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時節,只要逃不出去,地裡的活兒還是得爬起來幹。她臉是好的,仍還穿的花紅柳綠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觸目驚心,指著如玉飛眼道:“是你使的壞吧!那大雁那裡中了箭,明明飛的遠著了。”

如玉放下盛籽種的挎籃扇著臉上的汗,一臉的老實誠懇:“你可別亂說話,大雁雖中了箭,只怕飛遠了,你是要讓這潑貨到我家吃去不成?”

發財娘子是個高顴骨的刻薄臉兒,冷掃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是個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潑樣兒,再有兩個伯伯撐腰,往後你若嫁過去,還能有你的好兒?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鎮上告我的黑狀,叫陳貢來抓我我來氣,你該夾斷她的腿。”

她本來已經逃出柏香鎮的地界兒了,誰知虎哥娘連夜跑到柏香鎮上報到族長陳貢那裡。陳貢親自帶著鄰村的男子,連綁帶拖又把她個拖回來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發覺得可憐,低聲責道:“往後別叫那老皮皮給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兒唄。既你不想嫁他,別借他的力,這老貨總沒安好心。”

種完一大塊三畝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聲滿村子都能聽得著,可這百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裡,究竟是誰往那裡放了個獸夾,卻成了個謎。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鋤背刨勻幾塊地角劃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風中叉腰站在田梗上發呆。沒有生過孩子丈夫死了的寡婦,算守節都不能名正言順。她嫁到這村裡六年,再勤快沒有的幹了六年,一邊替自己攢著光陰,一邊公公死時禍掉一筆,丈夫安實病時又禍掉一筆。但好在她與婆婆兩個省吃儉用又勤快,如今雖說窮,有糧有面有清油,日子總還能很豐盛的過下去。

可安實的死是避不開的,滿打滿算到今天,陳安實死了才不過六天而已,墳頭的土都還未幹,虎哥娘敢直衝到她面前說這樣的話,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紙燒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長等人請到村裡來,難道她果真要被逼著嫁給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潑婦的欺侮?

如玉悶頭嘆了一聲,回頭看了眼埡口上,那房子在夕陽中無聲孤寂,顯然,昨日那飛身救了自己的裡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經了一夜的苦寒已經給嚇跑了。

他那個人,連帶昨日曾發生過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實在疲於應付這瑣碎而又無望的生活,憑空臆想出來的一段荒唐綺幻之夢。

山腳下自家的院子裡,眼能瞅見的豬已餓的拱門,雞滿院子亂竄,兩間屋子黑燈瞎火,還有幾張嘴等著她去喂。

晚上收拾著吃過了飯,自沈歸老孃家端碗回來,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著虎哥娘叫那獸夾夾住右腳時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覺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幫別家婦人們幹活兒,自已卻是個懶人,不肯餵豬,一年到頭的肉,便是山上下個獸夾套兔子。偏如玉些小動物,有了剩菜剩飯總往後院門上留一口。兔子們走慣了路,皮皮叔便尋著那路徑放獸夾,如玉前腳喂肥,他後腳一夾,一頓飽腹。

正是因為如玉知道那棵松樹下有獸夾,才要故意誆虎哥娘去,若能咬著,叫她回家躺個十天半月,省那說嘴的功夫。若是咬不著,也得說虎哥娘的運氣好。

如玉想到此,臉上一掃前幾日的陰霾,唇角含著絲笑意進了廚房,自灶下引火出來點著了油燈,對著油燈噗嗤笑了一聲,忽而覺得屋子裡有些不對勁兒。她抬頭,便見張君高高的個子,眉間暗浮著絲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廚房的地上站著。

進門時顏面上的滋喜還未褪去,此時猛乍乍見張君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邊艱難的拉著臉,一邊問道:“裡正大人為何在此?”

張君攤了攤手道:“給我下碗麵吃!”

三妮與馮氏兩個一併走了出來,兩人齊聲道:“有啊,一隻中了箭的大雁,到山腰拐個彎,飛到後後山去了。明明是你太心急,怎麼怪上我家如玉了?”

虎哥娘心頭悶了一口老血,還沒轉過彎兒來,將這一家子的婦人們一排排掃過去,再眼望院子裡,陳傳高肩挺揹負著手,在臨崖的矮院牆外站著,陳結實與陳金兩個形樣窩囊萎瑣的站在他兩側。

她一聲尖嚎隨即坐到地上兩甩將頭髮甩松,拍著地哭嚎起來:“你們一房的人竟合起來要將白的描成黑,黑的描成白,虎哥,娘這輩子還沒有叫人如此欺壓過,娘不活了。”

農村婦女若要能在村子裡橫行霸道,這罵人的功夫必得要好。而罵人,也不能盡是髒話,要能戳人的痛,掐人的瘡,還要句句都能掐到實處,掐到點兒。虎哥娘有一回與發財媳婦吵架,從清清早兒起來足足罵到天色盡黑,水不喝飯不吃,直把個發財媳婦罵到差點跳河。

魏氏卻是另一種罵法,她慢絲條理,甜言細語,彷彿是在跟你嘮家長,卻有本事將你前三輩的老底兒全兜出來。罵著罵著,自然騷/貨來賤貨去,日破天的話也出來了。

如玉聽她們也罵的差不多了,吩咐圓姐兒道:“這也罵的太難聽,把虎哥放進來,我得挑了他這個膿瘡。”

圓姐兒聽幾家子長輩的破爛事兒還未聽夠,皺了眉頭嬌聲道:“嫂了,虎哥進來若是欺侮你怎麼辦?讓我娘他們罵出去完了,你再不必攙和的。”

如玉笑著搖頭,推著圓姐兒:“我自有我的主張,你快去給我傳話兒。”

她央動二房和三房一齊來此,可不單單是叫魏氏和馮氏吵個痛快,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圓姐兒出門不久,虎哥便跟著圓姐兒進了門。

若是離了他娘,虎哥也還算個懂事的孩子。進門來先躬身叫了聲三娘,接著便低聲叫道:“如玉!”

這愣頭青的漢子,白長了一幅有力氣的好身板兒,腦子又直又聽他娘的話。但這會兒娘不在跟前兒,他夜夜炕頭上咬牙想著的漂亮小媳婦兒此時那嬌俏俏的臉上一層寒霜,鵝蛋臉上緋紅的唇因怒火而嘟著,站在廳屋簷下,低頭冷冷俯視著他,見他進門,隨即問道:“虎哥,你娘這樣罵我,你覺得對麼?”

虎哥沒反應過來,摸了把臉直愣愣望著如玉,半天才道:“那是我娘。”

“你是不是想娶我?”

虎哥當然想,做夢都想,瘋了一樣的想,可如玉臉色變的太快,那含著挑釁的小眼神兒,與這鄉里姑娘們完全不同的水白嫩皮子,此時竟看的他腦子都昏了,他仍還盯著如玉,口水都快下來了。

如玉手本來在身後,此時拎著把菜刀拍給虎哥,隨即道:“你娘罵我婆婆,這是我不能忍的。你此時出去,一刀抹了你娘,我嫁給你。”

這話一出,非但虎哥,便是圓姐兒都嚇得一跳。虎哥摸了摸頭:“那怎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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