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禹坐了一日一夜的火車, 回到家。
全府的人都知道他這趟去送人,送了千之外。
明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臉皮厚, 過幾天就不當回事兒了,還跑去跟謝璟炫耀了一下,帶了點得意道:“小謝, 你說我同姑姑的事,大夥是不是都知道了?”
謝璟沒聽懂:“什麼事?”
明禹臉紅了下,道:“就,我們倆的事兒唄。”
謝璟沒吭聲。
他這段時間聽到的都是於“傻二爺”的傳聞,至於送去的那位客人,大家都不怎麼在意, 全都在津津有味地傳二少爺相送千的事兒, 就沒見過這般熱情好客的。
明禹毫無覺,只覺得他和姑姑的事已在無形得到大家認同和祝福, 臉上都放光。
謝璟被他拽著說了一陣話, 耐心耗盡,找了借道:“二少爺,我過會兒還要陪九爺去一趟,有些忙,怕是過會兒九爺讓人尋我了。”
明禹聽在耳卻變了味道:“你一刻不提爺,就不行?”
謝璟:“……?”
明禹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拜不拜神,反正你這麼一說,我就起好幾回你在書房藉機故意摸九爺的手,你湊得太近了,我一起就渾身不在。”他雖喜炫耀己,但是他並不聽謝璟的, 九爺在他心高山仰止,謫仙人一般的人物,謝璟跟他九爺在一起,聽起像是瀆神。
謝璟抬眼看他,怎麼聽都覺得二這話特別耳熟。
下午,東院書房。
九爺這兩日在準備去滬市的行程,正在處理北地各項事務,走之前見得人多,大小事務總要有個交代。
東院眾人在收拾行李,孫福管事正在院子忙前忙,指揮眾人把日常的器物都裝點好,還拿鑰匙了庫房,拿了一些文玩古董,全都小心裝箱收好。謝璟跟著一同去了一趟私庫,一排五間暗室,頭沒電燈,只點了蠟燭能瞧金碧輝煌,牆壁上一卷十餘米長的金絲刺繡卷軸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上面的江河波浪翻騰,恍若真的;兩側博古架上玉石翡翠擺了不知凡幾,最下方一箱珠翠蒙塵,但一經光線照過,立刻在琉璃盒內透閃閃星光,珠光寶氣;牆邊摞起二十餘只銀鑲角的碩大木箱,只最頭上一隻打了,頭一封封銀元碼放整齊……
謝璟提著燈,陪孫福管事往走。
孫福管事疑惑看他,謝璟恍惚一下,立刻小聲道:“啊,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多寶物,一時晃花了眼,有些神,孫叔別笑話我。”
孫福管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呵呵道:“正常,別說你,我雖管著這私庫,有時嚇一跳呢。”他又了一道,帶著謝璟去,“這邊有個小機,你跟緊我,走我頭。”
謝璟答應一聲,穩穩跟著。
他上一世的時候常被九爺帶這,那些小機,他比孫福記得還清楚,閉著眼都能走去。
內兩間庫房,比外面三大間東西要少一些,更一目瞭然。
一旁是文玩字畫,另一旁是古董器皿,牆邊依舊是摞起的大木箱,只是鑲了暗金色澤的邊角,粗銅鉚釘固定一圈,十分牢固。
孫福管事讓謝璟舉著燈,去最面一排架子上找了幾本古籍,小心布包好,又取了一折枝瑞果紋的梅瓶。謝璟眼尖,瞧見一旁放著的一件青花雲龍葫蘆瓶,心一動,站在那問道:“孫叔,要挑擺件,不如把這個帶上?”
孫福管事看了一眼:“哦,這是爺前幾年在京城收的葫蘆瓶,只是瓶身上有幾處黑斑,爺瞧了不喜,一直擱置在這了。”他順手拿了遞給謝璟,笑呵呵道,“你若是喜歡就一併帶去滬市,到時候擺在你房好了,倒是件正兒八經的好東西,永樂青花。”
謝璟以前從不知孫福管事還懂這些,記憶這位老管事見了他總是半耷拉著眼皮子,愛答不理的模樣,他們說話少,彼此不怎麼瞭解。東院眾人老管事是最一位離九爺身邊的人,走時滿頭發,老淚縱橫,若不是九爺有要事派他去找明禹,他死不會離。
謝璟藉著忽明忽暗的燈光看他,孫福管事見他愣神,把那葫蘆瓶塞他懷,笑著叮囑道:“抱好了,這瓶子當時買的時候可是六千大洋哪!”
謝璟下意識抱緊,孫福管事已經走在前頭了,腰背微弓,叮囑他一會過時候要小心。
謝璟不知為,聽到他聲音鼻尖泛酸,答應一聲,快步跟上。
孫福管事把手的兩件瓶子,連同謝璟的那只葫蘆瓶一起讓人裝好封箱,叮囑下頭人道:“瓷器擺件放在一處,等去了滬市還要收拾擺放,這是爺屋的,別弄亂嘍!”他吩咐完,又讓謝璟回了九爺身邊,己去給黃明遊送書去了。
此次九爺行,更像是搬家。
聽說要在滬市居住三五年之久,老太爺發話,能去的一同前往,不拘多少人。
這麼一說,東院沒人願意留下。
就連黃明遊黃先生在收拾行囊,他旁的都不講究,惟獨不可一日無書,跟孫福管事要了幾件孤本準備帶在路上細品。
謝璟東西少,收拾得很快,但是他打上了柴房那些金絲楠木的主意。
上一世九爺南下的時候,北地已起戰事,其餘貴重細軟帶去不少,但這些金絲楠木沒能留下,許是一把火燒了又或是不知便宜了誰。
謝璟覺得可惜,但是這些東西一時半會又運不走。
下午在書房伺候的時候,謝璟還在著柴房的那些金絲楠木,有些愣神,續茶的時候茶水倒得多了些,覺察慌忙去擦。水漬沿著桌邊滴下,落在九爺衣服上,謝璟未多,下意識拿袖子去擦了兩下,被捉住手往下按的時候反應過,耳尖泛紅,抬眼看了九爺小聲道:“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看有水,擦一下……”
九爺捏他下巴,看了片刻笑道:“你若是,說一聲就是,不必做這些小心思遮掩。”
謝璟見他親下,伸手擋了一下,“爺,我沒有。”
九爺咬他指尖,伸手去摸了下,悶聲笑了一聲,握著他手一併向下探去將兩人合攏在一處,鼻音微哼:“還說沒有,那這是什麼?”
謝璟己控制不了,他有點兒苦惱,被抱到九爺膝上的時候恍惚間起這話耳熟。
這還真是正兒八經的家人,二道行尚淺,九爺是個翹楚。
外院人聲混著搬重物木箱的聲音隱約傳,隔著一道垂花,內院卻格外清靜。
外頭楊柳枝葉擺動,風聲習習。
書房拉了大半的簾子,只小半窗有陽光照,頭人影交疊,偶爾傳一聲驚呼,緊跟著就是另一道低沉笑聲。
今日做得過了些,謝璟把九爺的衣襟咬在已溼漉漉的了,他雙手虛虛環著九爺肩上微微顫抖,閉眼休息。
九爺低頭親他,一點都不在意他額上薄汗,一直親到眼角處吮了一下,抱著哄道:“不礙事,屋又沒旁人,不怕。”
謝璟好一會緩過,啞聲道:“下回不要這樣。”
九爺親他幾下:“嗯,下回輕些。”
謝璟躲,九爺只能跟他保證道:“下回不毛筆,再不了。”
謝璟這放軟了身子,依偎在他懷,休息一會又道:“爺,我要幾件東西。”
九爺知他今日和孫福管事去了私庫,心情不錯道:“璟兒要什麼?一會我讓孫福去了庫房,隨你拿。”
謝璟搖頭,手指摳他衣領上的盤扣,小聲道:“我要柴房那些。”
九爺失笑:“不過是些木頭,你要那些做什麼?”
“爺給嗎?”
“給,你頭一回,一併都給你就是了。”九爺握了他手,語氣輕快道,“不過得同孫福說一聲,他攢了好幾年,還湊齊了打一整套書房傢俱,你這一下抄了他老底兒,怕是要心疼哭了。”
謝璟傍晚去問孫福管事要柴房鑰匙的時候,老管事果然有些發矇。
雖給了鑰匙,但人跟著謝璟過去,期期艾艾道:“小謝,這東西你拿了沒什麼,要不再和爺說說,了庫房,我給你挑個一個好瓶子,不,挑兩個,給你湊一兒好不好?頭還有幾件青花瓷哪,碗碟有,我挑好的給你玩啊。”
謝璟了庫房,檢視道:“不,孫叔我就要這些木頭。”
孫福管事瞧著他走去,嘴上沒說,但眼睛隨著謝璟手移動,他碰一根圓木,就忍不住喊一聲:“那是打算做頂箱櫃的,那兩根打算做一套屏風,那邊幾根湊一下能打一副羅漢榻……”
謝璟回頭看他,孫福管事瞧他,眼神怪可憐,期期艾艾道:“小謝,要不多少留兩根,讓我打幾隻書箱罷?這東西帶清香,百蟲不侵,不論是放衣物還是書籍字畫都是頂好的啊。”
謝璟點頭應了:“好,那我給您留兩根。”
好歹留了一點,孫福管事立刻派人扛了兩根圓木去訂做書箱,生怕謝璟反悔。
謝璟心滿意足,揣了柴房鑰匙回了寇姥姥那邊。
東院已收拾的差不多了,謝璟回了小飯館,他還要抽點時間通知李元和寇姥姥收拾行李。以前家困難,他都從未過讓老太太一人留下,如今條件好些了,然要帶著姥姥一起南下,再者幾年北地要真亂了,他們留在這太危險。
謝璟回到家,小飯館這會兒正閒著沒什麼顧客,頭幫廚的兩個婦人在擇菜,瞧見他起身問好。
謝璟沒找到寇姥姥,問道:“姥姥去哪了?”
那兩個婦人搖頭不知,謝璟又去前頭找了李元,李元了片刻道:“許是去了驛站,姥姥這幾日常去,說要取信。”他又問了謝璟,“可要我去找一趟?”
謝璟道:“不了,我去接一趟,離著不遠,我認得路。”
謝璟省府熟悉,很快就找去了驛站。
現如今早已裁驛歸郵,只是還習慣將此處稱為驛站,往客商運送米糧者眾多,一路上人聲馬蹄聲喧囂,過了馬路就瞧見郵局。因各局每日上午、下午各傳遞一次信件包裹,這會兒正是人最多的時候。
謝璟去找了一圈,很快就瞧見寇姥姥,見她在窗詢問,一時有些奇怪。
姥姥這兩年雖然跟著他認了幾個大字,但並沒有聽說還有哪家親戚可以往寫信,姥姥認識的朋友極少,這麼多年,沒見和誰往過,除了青河縣寇沛豐一家,謝璟不記得還有哪個親戚。
他等在一旁,瞧見寇姥姥走,這從迎上去,接了她手的籃子道:“姥姥。”
寇姥姥沒到他會,一時有些驚訝:“你怎的了?”
謝璟道:“今日得閒,回家陪您,姥姥怎麼郵局了?取信?”
寇姥姥嘆了一聲道:“是,我著你長大了,該同家親戚報個信兒,走動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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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璟:“我家親戚?”
“嗯,璟兒,姥姥一直沒同你說起過,其實你還有個舅舅,他和你娘感情最好。”寇姥姥給他撫了撫頭髮,慈愛道:“你孃家算是大戶,原在西川,她沒嫁人的時候就是我一直伺候,夫人走得早,你娘一手帶大了弟弟,因此少爺同她最親,長姐為母,不過如此了。”
謝璟怔愣,他以前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上一世寇姥姥病重離世,他十三歲年紀就始己打拼掙一飯吃,從未過這世上還有親人。謝璟喉嚨緊了緊,問道:“那,舅舅為什麼從不找我們?”
寇姥姥嘆道:“小姐臨走前,叮囑我不要回去,說等你長大成人,再同家聯絡。我記得小姐的囑託,瞧著你大些了,始給西川寫信,只是郵寄了幾封,不見回信。”
謝璟沉默,現在很多地區郵路不通,別說他們在外,即便是內貼足了郵資很難準確聯絡到,再加上寇姥姥只記得十幾年前的一個老地址,投遞去,很可能是一封永遠無法寄達的信。
謝璟一邊替姥姥提著籃子一邊攙扶她,慢慢走路回家。
寇姥姥了個頭,談起過往,乾脆打話匣子一路小聲同謝璟講起他孃家的事,謝璟認真聽著,忽然覺察什麼似的,眼角餘光微微看了頭。
面人群熙攘,但過了最繁華的一段路之,就瞧一道陌生身影不遠不近墜在頭。
謝璟垂眼了片刻,換了一條路。
路過拐角,謝璟忽然扶著老太太走了去,寇姥姥奇怪道:“璟兒錯了,這不是咱們回家的路……”
謝璟輕捂她嘴,低聲道:“姥姥別吭聲,您在這等我一會,若是過一陣不見我回,別回頭,從這抄小路走,立刻去府東院找九爺。”
寇姥姥臉色發,拽著他衣袖,嘴唇囁嚅道:“璟兒別去,你,你走……姥姥腿腳不好,拖累你,你己跑……”她怕得發抖,卻不是為己,而是擔心眼前的男孩。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好不容易以為過了所有磨難,怎會又突然遇上危險?
謝璟推她一下,低聲道:“姥姥,你記住我剛的話。”
謝璟說完,閃身了巷子。
寇姥姥一雙小腳,哪走得快,籃子丟下不要了,往前走了幾步恍然回神一般,咬牙轉身,跟了去。她左右是跑不了了,不如去替她璟兒擋一棍、一槍,豁一條老命不要了,他們祖孫死要死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