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爺有個不為人知的小癖好,喜歡吃小點心,但不能太甜太膩,最好每日晚膳後來上一小盤,四五枚梅子餅正正好。

謝璟自己會做,慫恿著白明禹“盡孝心”,從大廚房裡拿了些材料來做了些梅子餅。他努力想著九爺以前喜歡吃的那幾款點心,好些年沒做了,前幾枚糕餅形狀不太好,後面的才慢慢像個樣子。做好後,挑著模樣好看的裝了一小匣子,白明禹習慣性伸手要拿來吃,謝璟手疾把蓋子蓋好,對他道:“這是給東院貴客的。”

白明禹不爽:“小爺吃不得?”

謝璟按著蓋子不肯給他:“給少爺留了,桌上放了一大碟,還配了熱茶。”

白明禹現如今是個繡花枕頭,外表光鮮亮麗,裡頭是個大草包,半點沒聽出謝璟話裡的意思,還覺得他給自己留得多,特別高興地去吃了。謝璟在一旁掐著時間提醒了他兩邊讓他去東院送東西,催了兩三回,白明禹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去東院磕頭去了。

謝璟陪著過去,東院看守嚴密,他就站在門口等。

白明禹捧著點心匣子進去的時候,謝璟一直看著他身影,心想要是自己送進去該多好,還能見九爺一面。他心裡有幾分可惜,不過目前也只有用白明禹的名義才能把東西送過去了。

他還沒有見這麼年輕的爺。

最早他在戲班混日子的時候,倒是遠遠見過,那會兒九爺坐在二樓包廂,神情淡漠,也是過了許久才算熟識。認真算起來,九爺只不過比他虛長幾歲,現在應該是十七、八的年紀。

謝璟想著白日裡匆匆見的那一面,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斂笑意站得筆挺。

等了一陣,白明禹獨自一人從東院出來,腳步氣沖沖的。

謝璟迎上前去,有些期待問:“爺……我是說裡頭那位爺,他怎麼說?”

白明禹衝他瞪眼:“還能怎麼說?就跟往常一樣,‘嗯’了一聲就打發我走了!”

謝璟驚訝:“他沒吃梅子餅嗎?”

“吃了啊,拿起來咬了手指肚那麼一點,就拿帕子擦嘴——”白明禹越說越氣,想起在屋裡自己獻寶的樣子就漲紅了臉皮,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討好過人,今兒頭一回還被這麼不重視,氣得鼻子都歪了。“我都說了,他在省府,生意做到天南地北去,什麼好東西沒吃過,你還非讓我去送!”

“不能吧,我打聽過了啊,這些都是按打聽來的喜好專門做的。”謝璟也覺得奇怪,這些都是他以前最常做給九爺吃的東西,九爺以往見他端過來都十分歡喜,有次吃了梅子餅心情特別好,還把手上戴了多年的手串都給了他,還是親手給他戴在腕上……怎麼就變了?

謝璟追問幾句,白明禹惱怒道:“還給了我兩本書,當打發叫花子呢!”

謝璟這才瞧見白明禹懷裡揣著兩本書。

白九爺對梅子餅沒回應,淡淡的只給了一份賞,送了兩本書給小輩。

“那人難討好的很!你也別白費力氣了!”白明禹回到自己住處,翻了幾頁書,腦極了:“這什麼破書,賞你了!”

那兩本書被他扔去賞給謝璟,謝璟接過卻寶貝得很,晚上守夜的時候,挑亮一盞小油燈,逐字逐句認真讀了一遍。一直等到油燈快用盡了,天邊泛白,這才抱著書沉沉睡去。

白明禹送了東西,東院的人雖然沒說什麼,但看起來對他態度客氣了許多,九爺叫他過去考校學問的時候,也態度和氣許多。

謝璟跟在白明禹身邊,有幸也進了兩回東院,遠遠瞧見九爺。

這次謝璟特意留意了九爺的腳,爺走路很穩,即便走快了也沒有一點跛腳的樣子——他跟在九爺身邊的時候,九爺最不喜歡冬天,一個是寒冷難熬,再一個是他左腿有舊疾,總是會痛,有時得需要他揉上半晚上才能勉強睡下。

謝璟心裡掛念他,看見了忍不住想,早了兩年,果然有許多不同。

最常去東院的是白明哲,他是黑河那邊的大掌櫃,做的是邊境線上的生意,白容久來這裡也是為了這份兒買賣。

白明哲算是大掌櫃裡年歲輕的,比起父親,和九爺更聊得來,原本定了近期陪同九爺去黑河商號,可天公不作美,一連下了數日大雪,這才拖到了現在。

白明禹這幾天在謝璟的催促下不停給東院送東西,考校學問的時候,謝璟也提前幫他想了話,也不知道哪一句應了九爺的心意,又賞了他兩回,不過都是筆墨硯臺一類,白明禹興趣不大,還不如他爹給一匣銀元高興。

除了賞賜,白九爺還客氣了一下,去黑河商號的時候提了一句帶上這位小少爺一起出去長長見識。

白明哲欣喜若狂,連夜給弟弟收拾行李。

這跟他私下帶著去不同,他能聽得出,九爺有意要抬舉自己弟弟。

少東家上任,總要扶持一二自己身邊得力人手,白明禹傻人有傻福,趕上好時候了。

白明哲那邊的管事帶了一個大鬍子把式過來,念了一遍出行的名字,叫到“寇沛豐”的時候,一旁的絡腮鬍大漢特意點了謝璟站出來瞧了一眼,“你就是寇沛豐?”

謝璟點頭,“是。”

絡腮鬍大漢打量他一遍,微微擰眉,讓他入隊了。

謝璟也在不動聲色打量對方,這人眼生的厲害,不是白府裡平日走動的人,他耳尖,聽著管事跟絡腮鬍大漢講話,大概聽出對方是從黑河商號那邊專程過來接人的。

白明禹沒出過遠門,特別興奮,因為他還沒掌管過什麼鋪面,算不得掌櫃,由大哥白明哲做主從學徒房的那班人裡挑了幾個還算伶俐的跟在弟弟身後。

次日出發的時候,謝璟發現寇沛豐也在其中,對方老遠瞧見他,招了招手,滿臉興奮。

謝璟跟學徒房裡的人擠在一輛馬車上,學徒裡分成兩三夥人,寇沛豐佔了個漏風的角落,瞧得出被排擠,不過看模樣是吃飽了飯,氣色還行。

謝璟上車之後,徑直去找了寇沛豐,同他擠在馬車一角低聲說話。

“你之前得罪的人,是不是大少爺?”

“……有人找你了?”

謝璟搖頭,只盯著他道:“我頂了你名字,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你要是知道什麼最好盡數告訴我,也好有個準備。”他頓了一下,又壓低聲音,“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三叔估計也跑不了。”

寇沛豐瑟縮一下,猶豫道:“不會那麼嚴重吧,沒準,沒準還是好事呢。”

謝璟追問幾句,寇沛豐才在他耳邊小聲說了。

半月前,寇沛豐陪著他爹寇老三一起去給白家送貨,送的是一批土布,他們這種賣腳力的自然送不了什麼貴重東西,日常都是這些,都是做慣了的活計。

也是湊巧,那天寇老三肚子不舒服,又怕耽誤了活計,就讓兒子一個人留在白府西北角那守著。

寇沛豐等了小半日,沒等來結算銀錢的周管家,倒是瞧見幾個人從一側角門魚貫而出。

幾個壯漢抬著小木箱,也不知道裡頭裝著什麼東西鐵疙瘩一樣沉,那些人搬了幾次,神情匆忙。寇沛豐躲在土布推車後面,他們倒是也沒瞧見,起初寇沛豐只是好奇,但那些人搬了東西放在角門那就走了。幾個黑漆漆的大木箱放在那,大約沒放穩,最上頭一個木箱還歪倒了。

寇沛豐左等右等沒見有人過來,加上心裡有些好奇,就過去扶了一把,瞧見了裡頭的東西……

馬車顛簸,寇沛豐坐在風口那被凍得手腳發抖,從懷裡掏了一小塊黃銅一樣的東西偷偷給謝璟看:“喏,就是這個,我那天瞧見裡頭一箱子都是它,黃澄澄的,我還咬了一下,是銅。”

謝璟瞳孔收縮一下,迅速從他手裡取了過來攏進袖口,寇沛豐不認得,他卻認識——這分明是毛瑟槍的子彈。

寇沛豐“哎”了一聲,看了左右又不好當眾跟他起爭執,湊近了道:“這是我的!”

謝璟按住他手腕,追問道:“你瞧見有幾箱這東西?從角門搬出去之後呢,有人來取沒有?都是些什麼模樣的人?”

“我搬正了箱子,剛好就有人過來,那人就跟你現在一樣,一疊聲地追問,我當然說——”寇沛豐把手抽回來,甩了兩下抱怨道,“當然說沒有碰過啊,謝璟你怎麼回事,瞧著瘦弱,怎麼力氣這麼大,我腕上力氣都不如你。”

謝璟不管他這些,一直問到自己想聽的訊息。

寇沛豐道:“瞧著像是大少爺身邊的人,那邊管事帶著過來,模樣記不清了。”

謝璟眯眼,寇沛豐不記得對方的模樣,對方卻記得他,這太不合理了。

一個送貨人的兒子,為何會被記住,還專門點了名字。

寇沛豐想了片刻,又道:“那些人還說讓我幫著抬東西送去東郊,給兩塊銀元呢!可惜我要守著那一車土布,不然就跟著去了。”

謝璟看他一眼,寇沛豐被他看得發毛,“怎麼了?”

謝璟搖頭,心裡說了一句命大。

若是寇沛豐那天真跟著去了,這條小命離交代出去也不遠了。

“噯,我跟你說,你知道黑河商號那邊都有什麼嗎,”寇沛豐揣著袖子,湊近一點對謝璟神神秘秘道,“那邊好多西洋玩意兒,但西洋人也從咱們這邊進些小東西,我聽說黃銅就挺值錢,上回有人就拿一個黃銅鎖換了一個巴掌大的雕花銀鏡子!我估摸著,大少爺身邊那些把式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我爹說了‘馬無夜草不肥’,他們一個個在外頭下館子闊綽得狠,聽人說私下倒賣燒酒、菸葉的可不少,那幾箱黃銅,估計就是打算私下賣給洋人的……謝璟,你腦子聰明,你說會不會?”

謝璟問:“什麼?”

寇沛豐腆著臉道:“你說,大少爺手底下那些人把東西搬到偏遠僻靜的地方,肯定就不想人瞧見,我那天幫他們搭了把手搬到木板車上他們誇我力氣大,還問我叫什麼名來著,你說他們會不會帶我一起發財?”

謝璟:“……”

寇沛豐天真地做了一會白日夢,還想要從謝璟手裡拿回那塊“黃銅”,謝璟翻手收進貼身兜裡,“這東西我先保管,你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再跟其他人講起這事。”

寇沛豐盯著他的兜眼神裡帶了幾分可惜,但還是點頭道:“知道,除了你和我爹,我誰都沒告訴。”

“那就好。”

路上雪厚,前往黑河商號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時間。

謝璟一路上閉目養神,有人送飯過來的時候他就吃,除了吃飯休息,一句話沒有說。

寇沛豐倒是有心想同他再聊幾句,但是謝璟閉眼不理,他討了個沒趣,也跟著閉眼睡了一路。

等到了黑河,人疲馬乏,整個車隊裡也只有白九爺那些人馬看著還有幾分精神,其餘都累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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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哲是這裡商號的大掌櫃,到了之後一邊指揮人卸貨一邊親自帶著省府的貴客去了住處,讓他們歇息。

白明禹一路上窩著,倒是養足了精神,下車之後蹬胳膊蹬腿的,對新環境躍躍欲試,十分想要到處走動一下。

謝璟跟在他身邊,眼睛卻看著省府那一隊車輛馬匹,忽然問道:“少爺,他們不跟我們一同住嗎?”

白明禹看了一眼,懶洋洋道:“當然不了,那位‘爺爺’有專門的住處,雖然一年就來一回,我爹他們可沒敢懈怠,一年四季都給他打掃著呢,專門就供給他一人住。”

“只給他一個人住?”

“可不是,他畏寒,那房子有專門的地龍,從外間燒上一小會兒就暖和了,而且不會特別燥熱,就是為他專門準備下的,而且窗戶是西洋玻璃鑲的,透亮兒!別處房間可沒有。”白明禹說著又羨慕起來。“我從來沒住過那麼好的房子,這叫什麼命,見天兒地給他磕頭,還挨板子,連個好房間都睡不到。”

謝璟“哦”了一聲:“我給少爺出氣。”

白明禹莫名其妙:“你能幹什麼?”

謝璟這次沒答,只沉默跟在他身後。

白明禹只當他說玩笑話,他身邊不少小廝都愛說這些哄他開心,也就沒往心裡去。

整隊人馬住下的時候,已是傍晚,黑河入夜早,大家夥很快就安頓下來,陸續升起爐火。

忽然就聽到有“哐啷”玻璃破碎的聲響,緊跟著省府那隊人馬喧鬧起來,火把和煤油提燈都點亮了不少,有人大聲呼和斥責道:“誰!誰扔的石頭?!”

黑河商號後院地方小,很快就找到了始作俑者。

謝璟和白明禹一併被帶到了花廳。

謝璟穿著一身厚棉袍,白明禹還穿著薄衣披著一件皮襖子,站在那一臉茫然,“啥玻璃?玻璃怎麼了?”

花廳主位上坐著裹著皮氅的白容久,咳了一聲,正在喝人遞過來的熱薑茶。

白明哲氣得不行,站在前面跳腳:“怎麼了,被你砸破了!”

白明禹:“我砸玻璃幹啥,不是,我沒砸啊,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幹的,是你使喚手下人幹的!”白明哲指著謝璟,“人贓並獲,抓著的時候,他手裡還有塊石頭呢!”

白明禹傻眼了,轉頭看向謝璟,耳邊忽然想起他白天說過的話。

謝璟站在那保持沉默。

他一路上都想清楚了,不管那一箱毛瑟槍子彈衝誰來的,都是不安定因素,所有人裡只有九爺住得最顯眼——他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但只要和之前過程不同,結局就一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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