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住的東邊小廂房裡也沒什麼藏著掖著的東西, 搬來不久,東西少且收拾得乾淨,看起來十分簡潔。

九爺開口說要過來, 家裡自然準備了一下。

兩日後,九爺和黃明遊一同拜訪,隨行還帶了一位金匠, 背了厚重的工具匣子,垂手站在一側。

小東廂收拾得窗明幾亮,堂屋八仙桌兩側放了兩把嶄新的木椅,桌上擦乾淨已擺好茶水和兩盤乾果,顯然是精心為客人準備過。

九爺坐在一旁喝茶,而黃明遊則客客氣氣地麻煩寇姥姥把那尊小佛請出來。

寇姥姥抱著黃銅小佛出來, 鋪了乾淨的一層手絹兒, 才把它小心放下,感激道:“有勞先生了。”

黃明遊圍著佛像轉了兩圈, 手裡捏著鬍鬚, 努力斟酌措詞:“這個,這個佛像,可是老夫人花重金購入?”

寇姥姥道:“當不得‘老夫人’三個字,不過是個莊戶人家,先生喊我一聲寇姥姥便是。”她看了那小佛,眼裡帶著慈愛,感嘆了一聲,“花了多少我也不大清楚,這是我曾經服侍過的一位小姐送的,小姐心善,送了好些東西呢, 只可惜我帶著璟兒一路奔波,好些都在路上變賣了,只剩下這一件,我捨不得賣,隨身帶了十多年啦。”

黃明遊說話更小心了,一雙小眼睛看看小佛又看看寇姥姥,又問:“那敢問姥姥和那位小姐的感情,如何啊?”

“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待我極好,說是恩深似海也不為過。”

黃先生沉默。

片刻後,黃先生咳了一聲道:“這佛像做工精良,實數上層佳作,不急,讓我再瞧瞧。”

謝璟端了一盤剛切好的西瓜放在桌上,一邊抬頭去瞧黃先生,嘴角揚起來一點又很快恢復如常。

他昨天也仔細研究過那尊小佛,他幼年時經常陪著寇姥姥跪拜,倒是記得幾分,但是這麼多年過去還是頭一回再握在手中,已經和記憶裡被香火煙氣環繞的樣子不太一樣了。這小佛是仿宋的構造,但料是新的,並不值什麼,只是一份念想寄託罷了。

九爺瞧見西瓜想起什麼,拿了一塊遞給謝璟:“給你吃。”

謝璟習慣性接過,捧在手裡吃瓜,看黃先生怎麼糊弄老太太。

黃明遊經常吃寇姥姥做的菜,這會不好隨意開口,如果是花錢買的也就罷了,他還能教寇姥姥如何分辨以防下次上當受騙,但這偏偏是人情送的——還是“恩深似海”那種。黃先生犯了愁,可那小佛落在他眼裡實在是工太淺了,想誇都得使勁轉著圈找優點。

黃先生搜腸刮肚想了一番之後,終於挺著小肚子開口讚美道:“老太太您看這邊,佛像肉髻,額廣頤圓,身後為形狀少見的葫蘆形背光,嘖嘖,依我翻看文獻多年的經驗來說,這是典型的北宋銅器。”

寇姥姥驚訝:“北宋銅器?”

“對,但也不全對,這北宋佛像多為銅石瓷金木,而且儒佛糅合,風格獨特,你再看這裡啊,這材質用的也新,應當是集先人和當下之大成……”

謝璟嘴裡的瓜差點噴出來,連咳幾聲。

黃明遊談古論今,背了一串書,也不等寇姥姥再問立刻就喊了金匠過來:“來來,這個金蓮底座,瞧準了修,我看過了,沒什麼問題。”

那金匠只是幹活的,剛才聽到黃先生那一大段已經對小佛肅然起敬,此刻顧慮重重,不敢上前:“先生,我就是一個手藝人,可我從沒修過這麼貴重的寶貝,這萬一要是給弄壞了小人賠不起啊。”

黃明遊吹胡子瞪眼:“怎麼會壞,它是個銅的,你平日裡都修的什麼?”

“回先生的話,小人平日裡只修些金銀首飾,那些都是俗物,即便壞了融了再打就是,您這——”

“照著你以往的做就行,加補蓮座也不是什麼難事。”

金匠顫顫巍巍走過去,捧著那小佛小心翼翼修補。

修補的時間慢,寇姥姥看了一陣,也不懂這些,就去準備飯菜留九爺他們一行吃飯,黃明遊自然樂意,腆著臉還點了一道“鐵鍋燉大鵝”,他來的時候都準備好了,特意掐著飯點讓人送了食材過來,如今雪白的大鵝剛好送到寇姥姥廚房中。

黃明遊瞧了一眼匠人,看著還有一段時間才能修好,又轉頭問九爺:“這邊估摸還要等到晌午,不如我們殺一盤?”

九爺沉吟一下,道:“下棋倒也無妨,就是我和先生棋逢對手,恐怕一時半會也下不完,前段時間我聽小璟兒說他對棋道頗為嚮往……”

謝璟沒等他說完,立刻提著半空的茶壺道:“我去廚房幫姥姥做飯,看看鵝好了沒有。”

九爺喊他一聲,跑得更快了。

黃明遊坐在椅子上看著謝璟背影,美滋滋道:“九爺瞧,這孩子還害羞上了,小謝什麼都好,就是太靦腆,他呀太敬畏我了,跟我都不大親近。”

九爺點頭道:“是,不過靦腆些也好,比季良好些,他一來就吵得我頭疼。”

季良是白明禹的小字,家裡父親兄長最初也喊了幾年,往往因為白二實在太頑皮,氣得白老爺拍著桌子喊“臭小子”,更多時候家裡都是連名帶姓的喊他,跟威脅似的,不過沒什麼用,這位小爺打不聽罵不怕,該如何,還是如何,像是大鬧天空的小猴子,讓人又氣又笑。

黃明遊也呵呵直笑,一邊喝茶一邊搖頭:“一個性子跳脫,一個就太穩,要是兩個人合在一處就好了。我瞧著白二少也是棵好苗子,雖然讀書不成,但心眼靈活,而且人忠義,您是沒瞧見他在學堂裡一呼百應的架勢,他要是哪天逃課,族學裡得空了一大半,都跟著他跑呢!”

小廚房。

謝璟幫著寇姥姥擇菜做飯,轉悠來,轉悠去,就是不想回堂屋。

寇姥姥催他好幾遍,不讓他這麼怠慢貴客,謝璟這才一步三挪地走回去,快到的時候還特意從窗戶那邊張望了一下,瞧見八仙桌上沒有棋盤這才進去,用手裡剛提來的一壺熱水給兩位爺添水續茶。

八仙桌兩側,九爺已經把話題岔遠了,談到了宋代的佛教。

黃明遊一肚子學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千年前的事兒說得同幾年前親身經歷一般,他出發點也和別人不同,正史野史都頗為精通,還最擅長把這兩者之間結合起來,從細微末節處去探討推敲,聊起來十分帶勁:“說到這北宋佛像金身,那可就不一樣了,傳聞當年好些得道高僧圓寂屍骨封在其中,骨骼皮囊具在,後世有人無意中得到上特意上報,明史中記載有例可查,只是上頭寫的卻不完全和民間傳聞一樣,金佛半殘,可以窺見一二,皮囊尚在,卻以經書為骨填充,一碰即為齏粉碎屑,只能勉強辨認得出上面幾個字,因是金粉寫得,故而再見天日的時候耀目如新……”

他這邊說著,那邊金匠也不知道碰了哪裡,佛像金蓮法座忽然鬆動“哐啷朗”一聲落到了桌上,緊跟著佛像內部掉落出石塊大小的東西,滾在地上,被眼光照得刺眼。

那金匠嚇了一跳,一下就衝著佛像跪下來,嘴裡喊著“佛舍利”不住地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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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明遊立刻起身,三兩步走了過去,先是看了一眼,緊跟著就掏出一方手帕把那小石塊撿起來,隔著手帕擦了幾下皺眉道:“不是舍利,是塗了金粉。”

九爺和謝璟也走過去,謝璟懂得不如他們二位多,他所學都是九爺教的,只陪在他們身邊聽著。

九爺和黃先生探討幾句,壓低了聲音卻只見黃先生搖頭,黃明遊沉吟片刻道:“小謝,去取一碗清水,一碗漿糊,一把匕首來。”

這些小廚房都有,謝璟很快把東西拿來。

黃先生又從金匠的匣子裡拿了細砂紙,小心一點點恢復原貌,上頭不止有金粉,還有青苔,底下的東西被遮擋的原貌一點點顯露出來,竟然是一隻惟妙惟肖的小石虎,昂首挺立,張口咆哮的模樣都雕刻出來。

黃先生拿著左右看了,皺眉道:“奇怪,這東西卻是上了年份的,你們看看。”他把東西連同手帕一起遞過去,讓九爺和謝璟一同看了,“佛像不是北宋的,但這石虎至少有個一兩百年的光景,我一時還看不出它的來歷,還需要再瞧瞧。”

謝璟看完之後,又轉身去看佛像掉下來的蓮花底座,上頭空無一字,又拿起小佛仔細看了,嚴絲合縫並沒有其他印記。

九爺過去幫他看了一遍,道:“確實沒有其他物件了,這裡空著的地方應當是後來挖空從蓮花底座塞進去的,”他指了痕跡給謝璟看,教他辨認,“這裡有一道暗縫,但被蓮臺包裹住,除非破開蓮臺,便看不到裡頭的東西。至於那枚石虎,如果你放心的過,就讓黃先生拿去幫你再看上一陣。”

謝璟道:“當然信得過,還要多謝先生幫忙解謎。”

黃明遊一連看了好一陣,嘖嘖稱奇,他拿那只小石虎對著陽光瞧了片刻,除了摸著有些粗糙硌手,一時半會也沒看出什麼。

黃明遊除了學術,就是對古董痴迷,因為揣著一個謎團一樣的物件,一時半會吃飯也不香了。

寇姥姥聽得佛像裡頭還有東西,有些驚訝,但在知道是一隻小石虎的時候神色茫然,猶豫道:“這,就算是小姐放進去的,那璟兒屬馬,應該放只小馬進去呀。”

黃明遊聽得她這麼說,樂了:“九爺倒是屬虎,但不是這麼算的,我瞧著它模樣有幾分熟悉,還得再細細探訪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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