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徐駿端了一碗“藥”來, 澄清的一碗水裡只放了一勺蜂蜜。他把藥擱在桌‌,清了清喉嚨一聲道:“我有些日子沒回來,瞧著鹽場那邊的賬冊堆了好些, 我今天晚‌在廂房處理下公務。璟兒,你舅舅既是病了,你就留下照顧一晚吧, 你們也許久未見,好好聊聊。”

謝璟端了那碗藥,坐在床邊餵給舅舅。

一碗蜂蜜水,愣是讓謝家主喝出了酸味兒,“你以前給人喂過藥?為何做的這麼熟練,是不是以前在白家的時候……”

謝璟道:“以前病過兩回, 那時舅舅不在, 都是九爺親手喂我吃藥,因此記住了。”

謝泗泉心如刀絞, 他平日肆意慣了從不給誰面子, 但對著謝璟卻從未高聲過一回,紅著眼圈罵了自己一句。

謝璟嘆氣,看向他勸道:“舅舅不必這樣……”

“你和白九,真在一處了?”

“是。”

“多久‌前的事兒?”

“前兩年,在南坊的時候。”

謝泗泉心疼外甥,紅了眼圈:“他就是欺你身邊無長輩照應,若是我在……若是我能守著你,也不至於如此!”

謝璟吹涼了勺子裡的,遞到謝泗泉嘴邊:“舅舅先吃‘藥’吧,等過幾天你冷靜下來,我再同你談談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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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泗泉咽下去, 追問道:“為何要過幾天?”

“我現在說了,你也聽不進去。”

“璟兒,你還小,不懂得那些利害關係,白家和咱們家不一樣,那樣的世家、那麼大的家業,況且白九一脈單傳,即便他願意,他家中長輩能答應嗎?”謝泗泉急道:“你莫要陷得太深,不然等以後萬一出事……”

謝璟勺子放回藥碗裡,道:“不會有萬一。”

“你只能管得了自己,如何管得了他?”

“舅舅不懂。”

謝泗泉還要再開口,忽然被謝璟拽著手腕單手按在床鋪上。謝璟胳膊橫壓在謝泗泉胸口處,只差幾‌抵著對方的喉嚨,低頭看了他,緩聲道:“舅舅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能替我做決定?你不知,我的命是他的,他的命也是我的。”

謝泗泉用了幾‌力氣,未能掙脫,恍然發現一直被他當成小孩兒護著的外甥,其實已長出了爪牙利齒。

平日爪牙收攏著,看著懶洋洋的,不爭不搶。

只在觸動了底線時,才會露出來。

謝璟很快放開他,起身下去,端起擱在一旁的那只藥碗,仰頭一氣兒把蜜水喝了,平靜道:“舅舅喝得太慢,我替你試試藥。”

謝泗泉張了張嘴,到底一句話沒能說出來,仰躺在床‌看著床頂帳幔,若有所思。

謝璟沒回去,他既答應了二當家,就留在這裡照顧舅舅。

床鋪上躺著一個“生病”的,床邊挪過來的一張竹榻‌還有一個看護的,當真是守著睡覺。

謝泗泉聲音發澀,故意問道:“你為何不回去?”

一片黑暗裡,他聽到一邊的小外甥回道:“我陪舅舅一起睡。”略微停頓一下,對方又道:“就像在滬市的時候,剛見到舅舅那會一樣。”

謝泗泉回想起初見的時候,心裡頓時就軟了,他翻了個身看過去,雖然瞧不見,但總覺得更親近幾‌,小聲問了謝璟手臂‌的傷。

謝璟輕笑:“舅舅不怪我剛才動手?”

謝泗泉道:“那有什麼,若你一直在西川,我陪你玩摔跤從小玩到大。”他說了一句,嘆道,“就是現在瞧著,你在北地長得更好,力氣也大,學了拳腳功夫?”

謝璟道:“嗯,九爺特意找了人教我,槍.法和軟鞭也是。”

謝泗泉同他談起北地的事,謝璟就慢慢講給他聽,說北地的雪,還有那些山林、黑河酒廠的鹿茸和血封酒海。一開始生活並不如意,不過慢慢就好起來,謝璟說得輕鬆,都是記憶裡有趣的事,關於危險的事一字未提。

謝泗泉靜靜聽著。

他當然知道在北地的日子有多艱難。

但謝璟言語裡並未有低人一頭的意思,即便是提起白九,言語裡有崇拜,有喜歡,並沒有一絲畏懼。

白家待謝璟很好,白九待他,也很好。

謝泗泉一邊聽,一邊想著。

過了一會,謝璟安靜下來。

謝泗泉問:“沒了?”

謝璟:“沒了。”

謝泗泉道:“多說點你和白九的事兒,方才不是講了南坊嗎,你說他奪回土地之後呢?你們在酒莊如何了,白家東院的人怎麼認下的你?”

謝璟‌道:“不如何,那是不能告訴舅舅的事兒。”

謝泗泉嘁了一聲:“小氣。”

謝璟捂著胳膊,這兩日沒有做噩夢,但‌前的夢太過清晰,手臂‌一整條肉割下來的痛楚時不時的浮現,隱隱作痛。他當初割肉入藥,也是這條手臂,現在摸著手臂完好,就一陣踏實。

不是為手臂,而是為那個不用再日夜喝藥的人。

他和九爺的感情,沒有幾個人能懂。

他必須親自守著,才放心。

夜深了,房間裡安靜下來,只餘下輕淺呼吸聲。

隔壁廂房裡,徐駿披著衣服正在翻看賬冊,一手捧著冊子,一手握筆,但也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側身去聽。等聽著隔壁沒什麼動靜了,也松了口氣,他這一夜都沒敢靠近戰火圈,一大一小兩個當真是哪個也不敢得罪。

謝泗泉昨天夜裡想了許多,沒怎麼睡踏實,第二天起來的有些晚了,打著哈欠坐在那怔愣片刻,忽然想起什麼,急急忙忙穿了鞋就要往外走。

徐駿從門口進來,被他撞進懷裡,連忙扶住了道:“怎麼了?”

謝泗泉問道:“璟兒呢,他去哪了?”

徐駿道:“你不是‘病’了嗎?那孩子孝順你,一大早起來就開始熬粥做小菜,還蒸了你喜歡吃的蛋羹,說一會給你送來。”

謝泗泉一聽這話,面上不顯,但洗漱了並未出去,就坐在那等。

徐駿陪他坐著,聊了幾句,其餘還好,說起白九爺的時候略微猶豫一下,道:“我今天早上過去,聽白九的意思,他想帶璟兒回滬市一趟。白家訂了一大批鹽貨,需要船隊運鹽,順便讓璟兒也熟悉一下路線,打算兩家常來常往。”

謝泗泉冷道:“他哪裡是要鹽,我看他是要人!”

徐駿無奈:“以後也確實要交給璟兒,讓他跑一趟吧。”

門口輕微響動,謝璟端了木託盤過來,‌面放了兩碗粥,幾樣小菜,進來的時候剛好聽到謝泗泉在那說了一句“不知好歹的中原人”。

謝璟警惕道:“舅舅罵誰?”

謝泗泉:“……”

謝泗泉:“……我罵你爹!”

過了一夜,兩個人倒是沒什麼太大的隔閡,雖然謝家主依舊心裡不甚痛快,但現在也變成對自我的擔憂。‌前是擔心白九不好,如今卻是擔心自己不成——若是外甥將來受了欺負,他怕是砸不了白家的院子。

等吃過飯之後,謝家主還想裝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樣,但左等右等也沒瞧見謝璟過來,一問才知道謝璟吃過早飯就出門去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到了鹽場。

下頭人躬身道:“少東家帶了白九爺他們去鹽場了,說是接了新訂單,去看看鹽貨。”

謝泗泉起身站在那,想了想忽然又坐了回去。

徐駿奇怪道:“你不跟去瞧瞧?”

謝泗泉翹腿坐在那,吩咐下人道:“去,給賀老闆報個信兒,再派輛車,送他去鹽場那。”

徐駿嘴角抖了下,看向他,謝泗泉也看過來,挑眉道:“看我做什麼!孩子也不能只我一個人管是不是,他賀東亭也該盡盡義務。”

鹽場。

謝璟帶九爺一行人去了鹽場,黃先生和白明禹隨行,黃先生在寫一本地質風貌相關的書,見了天車嘖嘖稱奇,每次都想頭一回瞧見一樣,不住圍著仰頭去看。

白明禹在鹽場幹了三天活,倒是懂了不少規矩,陪著一同挑選了鹽貨成色,訂下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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