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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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二字, 姜洵聽得無比清晰。
他驀地想起,自己去寧源前一晚,她也曾這麼喚過他。若說他那時聽來, 心中升起的是不悅, 可這回, 他確結結實實地, 品出些不對味來了。
尤其,他懷中的小女人雙眼還帶著濃濃的迷濛之色,明顯是半醒未醒的模樣。
莫非她口中所謂的恩公, 另有其人?
這般想著,姜洵心內耿耿, 躁鬱在胸臆之間四圍亂撞,直將方才那陣激得他發顫的擔心給衝去小半。
姜洵是以雙膝觸地的姿勢跪著托住曲錦萱的,因怕曲錦萱躺得不舒服, 也想讓她完全醒來,姜洵便打算要挪挪身子,可他才動了一下, 左臂便傳來鑽心的疼痛,直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外間的雷聲停了停, 幾面掩起的山洞之中,些微聲響都無比清晰。亦是這下動靜,讓曲錦萱兩眼重重眨了下, 隨即疑惑地喚了聲:“陛下?”
痛到雙唇緊抿,姜洵還抽空分析了下。
若是半醒不醒間,他不當連個夫君的過渡都沒有,由此可見,她這是當真清醒過來了。
而如姜洵所想, 曲錦萱確實是清醒過來了,她眸子聚焦,見得眼前之人腮幫緊咬,面色泛白,連忙撐著身子要自他懷中坐起來,可剛抬起上身,頭部便好一陣暈眩,人又跌了回去。
見狀,姜洵再顧不得自己,連忙托住她,傾身關切道:“可是頭疼?”
曲錦萱眉頭鎖起,掩著額小聲回道:“有些犯暈。”
一如方才那般,姜洵俯下身,與她以額抵額靜待了會兒,退開後叮囑道:“你還在發熱,乖些,莫要亂動。”
縱是曲錦萱頭目暈眩,也知現下他們這般姿勢有多曖昧,尤其方才姜洵與她離得那樣近,溫熱的呼吸都噴灑在她臉上,激得她渾身僵硬,一時間都不知作何反應了。
待姜洵退開,曲錦萱定了會兒,呼吸終是回覆了正常。她閉著眼請求道:“陛下放民女在地上躺著,民女緩緩就好了。”
姜洵置若惘聞,還接著問她身體其它地方可有不舒服的。而即使是閉著眼,曲錦萱也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臉上。
無奈之下,曲錦萱只能藉著掩額的那只手,悄悄蓋住自己半邊臉,當間,又記起他方才那聲倒吸的冷氣來,便自粥水般渾沌的思緒中分出神來問了聲:“陛下可是受傷了?”
“無妨,小傷罷了。”姜洵輕描淡寫。
他胸間憋著難以排解的梗塞,不停有衝動湧上,攛掇著讓他出聲,問問方才她口中所喚的恩公到底是誰,可於此時此刻,他更為關心的,還是她這發熱是否緊要。天知道方才怎麼都喚她不醒,他是何等慌亂難定,心神冰涼。
這會兒,外間雨已落下,間或,還伴隨著低沉的滾雷聲。
因為發著熱,曲錦萱聲音很是微弱,她在與姜洵說:“太險了,陛下方才不該……”
聽出她話語中的歉意,姜洵搖頭:“無需負疚,這本是我給你惹來的禍事。”
曲錦萱揉了揉額角。
昨晚突如其來的歹人,矍然出現的魏言安,以及方才那般混亂的場面,一幕幕在她腦中飛旋,她本有心想要問問當中事由的,可跟著頭目間的暈眩感隨之而來的,是沉沉壓來的倦意,那倦意足令她眼皮有千斤重。
不多會兒,曲錦萱難抵疲意,將頭偏了偏,正要睡過去時,肩膀被攬著她的那只手拍了拍:“怎不說話了?可是哪裡又難受了?”
曲錦萱嚶嚀般的聲音答了句:“陛下不必擔心,民女只是睏乏了,想歇息一陣。”
聽得她鼻息漸微,姜洵無比擔心她又陷入方才那般嚇人的暈厥,便伏低了身子,與她談著條件,又似誘哄著她:“我與你說說霄哥兒,你莫要睡,可好?”
霄哥兒……
曲錦萱勉強提起心神,頭目清利了些,甚至連眼皮都掙扎著掀起了,她迎著姜洵擔憂的目光:“陛下要說什麼?”
姜洵有心引著她說話,便問道:“你可還記得,霄哥兒如今多大了?”
曲錦萱自然記得,她脫口便回道:“七個月零三天。”
姜洵便問:“那你可知,他已會翻身了?”
曲錦萱想也不想便答道:“他不是四個多月的時候,便會翻身了麼?”
姜洵眼皮垂落,低低笑了兩聲。
果然,樂陽什麼都會與她說。可樂陽與她通封信,都要在幾處地界轉來轉去,給他蒙了無數障眼法,讓他難尋她的下落。
又或許,他該趁機問她一聲,她是否早便知自己會生悔意,才故意那般提防他,生怕他去尋她。
誠然,這些問題早便在姜洵心間兜轉過許多回,可她的拒絕及她那番勸言只近在昨夜,仍迴盪在他耳邊,他生怕自己問了,便又是如昨夜那般扯心扯肺。
想夾帶私貨確認幾句的衝動,在胸間徘徊踱索小半晌後,終是滑下了嗓子眼。
姜洵靜心斂氣,溫聲答著曲錦萱:“沒錯的,霄哥兒四個多月的時候,便會翻身了。對此,他可得意得不行,但凡是醒著,便要不停翻動,誰將他翻回去了,他還當是在與他玩鬧,復又扯著被子轉個向。有一回,他翻身到半途,便撅著背不動了,嬤嬤還當他玩累睡過去了,可湊近一瞧,你猜如何?”
曲錦萱摒息聽得入神,兩隻眼睛撲閃著看著姜洵:“不是睡過去了麼?莫不是沒力氣了?”
姜洵翹了翹眼角:“他在用被褥子磨牙呢,就那幾顆小乳牙,咬都咬不實,倒是淌了大片口水漬,直把他頭髮都給染溼了。嬤嬤把他拔正過來,他還嫌額角太乾,又要翻過去蹭那片口水漬。”
曲錦萱張了張嘴:“為何?”
姜洵笑:“我並不是他,如何知曉?許是嗜好特殊罷。”說著這話,姜洵還故意一本正經地揶揄道:“我是沒有這等嗜好的,他許是遺傳自你?”
“民女也沒有這等嗜好……”曲錦萱顯然並未聽出這是揶揄,竟還睜著眼,認真作答,卻不知自己這般神態有多憨真喜人。
姜洵凝視著曲錦萱,心中漾起波紋,那波紋四散,帶電一般,直將他五臟六腑都圈麻了。
若是以往,他便可抱著她,細細吻她的眼鼻唇,與她怎樣親暱溫存都不過分,而非如現下這般,單是抱著她,都怕她隨時起身,推開自己。
見曲錦萱目有渴望,明顯是想聽自己多說一些,姜洵便又開腔,接連不斷地,與她說起他們的霄哥兒來。
“月份大了些,那小子會自己爬了,某日午憩時,不知怎地給他從榻上給翻了下來,悄沒聲地溜去了榻底。那榻底黑隆隆的,他也不怕,就那麼睡了過去,直把福陽殿的宮人嚇到六神無主……”
曲錦萱忙問:“那後來是如何尋見的?”
說起這個,姜洵面容有些抽搐:“那小子睡了個飽的,醒後倒是想自己爬出來的,可許是他不得其法,又許是頭有些大,突然卡住出不來,這才把他急得哇哇亂叫幾聲,將人給引過去了。”
聽到是這麼個結果,曲錦萱愣了愣,繼而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姜洵也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道:“後來他多長了幾顆牙,更是了不得,手腳撾回來就去啃,小榻上見著什麼都往嘴裡塞。有一回我才散朝,他哭鬧不止,被嬤嬤帶來東華殿扯散我冠帶不算,我抱著他在東華殿處理片刻政務,一時不察,竟讓他攀上桌案,連放著的玉璽都遭他生啃了兩口,那螭虎背上塗滿了他的口水。”
眉眼染著歡欣的笑,鼻尖都皺起旋紋來,她忍不住訝道:“想不到霄哥兒竟這般大膽。”
姜洵眼角微抽:“可不是個頑劣至極的麼?那小子膽子真真潑了天的大。前些時日我去探他,見他睡著,便想替他掖掖被蓋。可他眼還未睜,倒先兜頭朝我面門踹了一腳,末了,還嫌我這臉咯腳似的,癟起嘴來嚎了兩嗓子,還需我去哄他才停。”
“有時,那小子是個極為纏腳的,連嬤嬤也不要,盡要扒著我,怎麼抱也不安分,直在我身上一通抓撓,袞服上的絲繡都被他磨斷幾根……”
“有一程子,他還喜歡讓人用木梳給他梳頭。那日我去福陽殿正好見了,我擔心那梳齒會磕傷他,或是梳柄打到他,便讓宮人把木梳給收了。可那小子不樂意,一拿開他就扯著嗓子哭,手腳亂蹬,我好心去抱他哄了兩句,倒險些被他恏著頭髮……”
聽著兒子這些歡脫事蹟,曲錦萱如畫的眉目柔得彷彿要滴出水一般,可她打起精神硬挺了不久,那對眼皮委實是撐不住,聽著聽著,便越來越往下耷拉去。
所幸姜洵也看出她確是倦極,面上潮熱的紅暈也褪了些,不似先前那般燻紅,便也跟著,將聲音逐漸放柔放緩。只說到最後,那語氣還跟多委屈似的:“總之他就是個快活的命,我這個當爹的,就是供他嬉鬧取樂的。”
這會兒,曲錦萱已經睡熟過去了,並沒有應聲。
姜洵垂眸看著她,自言自語般:“霄哥兒會坐著了,也能跟著學發聲了。我曾教過他喊阿孃的,他也張著嘴學了幾聲,雖然聽著不甚清晰,但我想,他該是學會了的。”
山洞之外雨聲淅瀝,姜洵烏灼灼的目光,無意識地在曲錦萱臉上流連,似要將她的模樣刻在心中。
細高的鼻樑,圓潤清晰的唇線,這張他朝思暮念的臉龐之上,處處都是毫無矯飾的美。
這人,本是與他情意纏濃的枕邊人。
可同樣的一張臉,這人對他素日的情思與眷戀、痴迷與依賴,彷彿於一夕間消失殆盡。
姜洵心中鹹澀與悶痛迭起,他眼眸鬱郁,陷入遐思。
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將她給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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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再度悠悠轉醒時,雖身體仍有乏力感,但曲錦萱已不再如先前那般頭痛欲裂。
雨聲漸緩,洞中那簇篝火雖小了些,卻仍舊□□地燃著。放眼外間,已是咫尺難辨的黑夜,而攬抱著她的人,側身靠在洞壁之上,似也睡了過去。
該是睡得有些沉了,連她起身,他都沒有發覺。
察覺到有些不對,曲錦萱藉著火光,見得姜洵兩鬢長眉微微擰起,他額上起了層薄薄的細汗,且蹭了些外傷的麵皮之上,還浮著不正常的紅暈。
她試探著,用手背去貼他的額,果然觸感燙人。看來,是他也發熱了。
曲錦萱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裳倒是幹了大半,可他穿著的袍裳卻還是溼乎乎地貼在身上。
便在曲錦萱以為這是姜洵發熱的主要原因時,卻在撐著起身後,發現他擰在身後的左臂的肘節,是一個奇怪的扭向。
曲錦萱心中不安,湊近仔細觀察了下,越瞧,越像是他那左臂骨折了。
“陛下?”曲錦萱輕輕喚他。
姜洵沒有反應。
曲錦萱眉間皺起了結,她掐著手心想了想,決定先幫姜洵把這彆扭難受的姿勢給調整過來。
她靠近姜洵,用肩頭撐住他右側的身子,慢慢將他扛起了些,再用兩手去打直他的腿。
姜洵跪得太久,雙膝都僵硬了。他渾身無力地靠在曲錦萱肩頭,任她擺弄,鼻間粗氣噴灑在她肩窩,刺癢刺癢的。
把姜洵姿勢扳正,還要避著不碰到他的左臂,著實費了曲錦萱好大一番力氣。
待姜洵兩腿伸直時,怕碰著他傷了的左臂,曲錦萱便扶了他後背一把,卻由這下敏銳地感覺到他後背的布料,沁得尤其溼。
再觸了背後的其它幾個位置,她更發現,他已滿脊都在冒著冷汗。
好不容易忙活完這場,曲錦萱也是累得微微發喘。
她蹲在原地,待喘息略定後,攏了攏火堆,又自火堆中抽了一根燃著的木棍,起身往洞外去。
“……去哪裡?”
將要出洞口時,身後,男人微弱的聲音響起。
曲錦萱回頭,見姜洵勉力掀了半隻眼,向洞口看來,微抬著右手:“別走,別離開我……”
曲錦萱答他:“民女出去瞧瞧這附近可有藥材。”
姜洵搖了兩下頭:“我無事的,你莫要走……”
這是發起糊塗了。
“陛下好生歇著,民女很快回來。”
說完,曲錦萱便舉著那火棍,出了山洞。
因著下過雨的緣故,這會兒懸掛在天上的圓月亦像是被水浸過一般,泛著霧朦的溼氣。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彎山坳,耳邊能聽見溪澗的聲音,應當就是與他們墜下的那江濁水相接之地。
他們現下到底是飄到了何處,她不得而知,也不知他是如何尋到那處山洞的,但這期間,他定是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她帶了去那山洞內。
藉著月亮與火把的光,曲錦萱匆匆尋了些常見的藥草,又拾了些補給的樹枝,便回了山洞。
她先是往篝火中添過柴,又將不大幹的樹枝放在旁邊烘著待用,可接著,她又對著那些藥草犯起了難。
縱她尋來了藥草,這山洞中卻也沒有可供熬藥的瓦罐,姜洵早前卷著給她喂水的,還是洞口掰下的一片大葉。且姜洵那手受的雖是外傷,又非是敷草藥能治得了的。
怎麼辦,她並不會接骨……
束手無策一小會兒後,曲錦萱只能將篝火移近了些。
她在自己衣襟下襬撕了一片布料,出去接水浸溼後,讓姜洵半靠在她身上,摸索著,幫他把後背給擦拭了一遍。
而姜洵雖發著熱,卻並非是毫無意識的。
在曲錦萱出這山洞之時,他便餘了神去留意洞口。見得她終於回返,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大提得起精氣神來,只能看著她兀自忙碌。
他看著她添柴加火,看著她有些挫敗地皺眉苦惱,再看著她強打起精神來照顧自己。
姜洵靜靜地盯著曲錦萱,眼底,有細弱的微光在閃動。
“萱萱。”姜洵突然開腔了,聲音微弱,吐氣卻是清晰的。
而彼時,曲錦萱正要去幫他換搭在額頭上的那塊布巾,聽了這麼聲喚,她手下一頓。
姜洵聲音啞得厲害,多半是靠氣聲在發音,可在這樣靜寂的夜,在這僅有篝火聲響地山洞中,卻分外有股繾綣的滋味。
她低頭,與他雙目交織,聽他問自己:“分開這樣久,你可曾夢見過我?”
曲錦萱神色微微晃了晃,見姜洵雙眼有些失焦,便只當他開始在說胡話,不欲作理。
她不理,姜洵也不氣餒,只在她擰完布巾回來後,又拉囈語般,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可知,我為何會來吳白尋你?”
“有許多女子想入後宮給霄哥兒當娘,可霄哥兒不願,我也不願……你可知我為何不願?”
曲錦萱將布巾摁在姜洵額頭之上,聽了姜洵這話,她一徑搖頭失笑。想起他從前說她懷孕聒噪,卻不和他現下有沒有發現,他自己受傷生病,卻也是這般激聒的一人。
面對著曲錦萱的沉默,姜洵輕聲道:“你知曉的。”他微微仰頭,伸手扣住曲錦萱的腕子:“萱萱,你莫要聽樂陽的話,莫要跟她學,好不好?”
這回,曲錦萱終有反應了。
她極認真地回視姜洵:“陛下莫要如此作想,事皆與縣主無關的。”
姜洵點頭,眸色曖曖融融:“我知,你想與我和離,皆是我的錯。我說這些,是想讓你莫要學樂陽那樣心硬。”
說到這處,姜洵指間發了些力,他包住曲錦萱的手,語調漸沉,幽邃的眸子中有情念、有執拗,還夾雜著幾許脆弱:“孩兒他娘,憐惜我一回,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霄崽:說誰頭大?小爺正常頭圍,你才頭大╭(°-°)╮
或許、難道、莫非……昨兒有猜我要寫女鵝失憶的麼?實不相瞞,倒是有過失憶的綱,但那劇本所有者,也不是女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