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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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勁吹間, 冬梅含雪,暗香浮動。倏爾,便是半個多月過去。
這日, 待霜院中語笑陣陣。那陣語笑中, 有女子靈動的、逗怪的聲音, 亦有清甜的、咯咯的嘻笑聲。
樂陽坐在搖床旁, 手中擺弄著個紅色的拔浪鼓, 正一下下地,逗弄著搖床中的小人兒。
將近兩旬的時日, 紅皺皺的小人兒已經蛻變成了粉嘟嘟的雪玉糰子。剛出生時那雙睜不開的眼睛, 也早變成了圓溜溜的兩顆小葡萄,水汪汪地閃動著,恁地惹人疼喜。
樂陽實在是打心眼兒裡喜歡這小家夥,還與曲錦萱打趣道:“這要是個姑娘家啊,長大後,肯定是個招人的。”
桑晴捂嘴笑:“小公子日後長大了, 也招姑娘呀。”
樂陽認同了, 點頭道:“可不是?這小模樣, 長大後肯定是個俊俏得不得了的,怕就怕是個花花公子,你可得好好教,別讓他當個到處留情的。”
本是柔柔笑著的曲錦萱,唇角的微笑滯了滯,眼神也有些發黯。
樂陽本就是有意說上面那番話的, 因此曲錦萱的神情變化,壓根沒能避得了她。
樂陽給桑晴遞了個眼神,桑晴會意, 便藉口烘小衣裳,出去了。
樂陽並不擺出一幅談正事的,她放下撥浪鼓,抓起個小毛球來,在手間一掂一拋地逗著小人兒,間隙,她裝作不經意地睨了曲錦萱一眼:“心裡的事可想好了?”
曲錦萱收了收視線,下意識地想要避過這個話題。
“你這月子坐得也夠糟心的,眉間這點兒荷包褶不時就會起來,當我是個傻的不成?”樂陽一幅瞭然於心的模樣:“你在這頭猶猶豫豫,蘇伯母那頭也在嘆氣,天天憂心忡忡的,還想瞞著我?”
說著,樂陽嘆了口氣,給小家夥掖好被角,這才轉向曲錦萱:“不怕跟你說,有些事啊,我早就料到了。只是那時候看你滿心都撲在你那好夫婿身上,提到他的時候,你整個人都嬌滴滴羞怯怯,跟要化成水了似的。說真的,要到今兒個,你還是那樣一幅用情至深的小媳婦模樣,這話啊,我也就不問了。”
“事兒我都從蘇伯母那兒問來了,今日我要問你,你到底是怎樣想的呢?”
曲錦萱咬了咬唇肉,輕聲道:“我、我還沒有想好……”
“你不是沒有想好,你是下不了決心罷了。”樂陽字腔咬得頗重:“這事兒沒得逃避,緊迫到不行。不然,我怎麼也得等你出了月子再提。”
她正色道:“我都不用想多細,就知道你是捨不得孩子。可我要說一句大實話,為了這個留下,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曲錦萱目光閃了閃,看了樂陽一眼。而樂陽直視著她,目中,是極少有的認真。
“你若真不想和他過了,便趁早罷。否則等他即了位,到時候你成了他後宮的妃嬪,再想離開他,那就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的事了。當然,這樣說許有些絕對,真想離他遠些,也不是沒有法子。要麼,你故意觸怒他,被打入所謂的冷宮,要麼,你犯了錯被關去宗人府。無論哪一樁,先別說你這個人受不受罪了,就是對你這兒子的影響,那也是極大的。”
“或者我這樣說罷。你若不在宮中,對你這兒子來說,那才是好事。”
說完這些後,樂陽停頓。特意觀察了下曲錦萱,見她當真在認真思考,沒再眼神逃避,這才繼續開腔了。將這裡頭的利害之處,絲絲縷縷地與她理著。
“你且好生想想,過不了多久,你這兒子可就是皇長子了。為了穩住他的地位,我猜,八成會把他給將來的中宮撫養。你再換個位想想,若你是中宮那位,你可願意把你夫婿與其它女子生的孩子,放到身旁撫養?固然,她沒得推拒,可她那心頭的膈應肯定會有的。需知人一膈應啊,有些事兒就不對味了。你該擔心的,不僅是你這乖兒會否被人好生對待,而是要提防著他的安全了。小娃娃連路都不會走,要對他動手腳,可有的是法子。內宅陰私,你不會不曉得罷?後宮之中,可比一般府宅中的後院,還要更危險。”
“若要我給建議,我是不贊成你留的。不管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你自己。後宮妃嬪眾多,你可能忍受與眾多女子共侍一夫?且自古帝王最是無情,就算你為他添了長子,他念你護你,但這份情,可能長久?”
“也許你心頭還放不下孩子,那我再與你說一檔子事,你權作參照。”
“靖晟伯爵府那位盧伯爺你可知曉?他現在的那位夫人潘氏啊,是個繼室,先前那位原配葉氏嫌盧伯爺性子太悶、不會說話,忖量著他將來沒什麼出息,便主動提了和離,還把一雙兒女都給帶走改嫁了。但就說世事難料罷,沒幾年,盧伯爺那位嫡兄得急病走了,且他那嫡兄膝下還無子,於是那爵位就這麼著到了他頭上。”
“後來呢,被原配帶走的那雙兒女大了,要開始議親了。偏生兩個都是眼高手低的,左挑右選怎麼都選不到合適的。有一回,那兒子在街上遇著個姑娘,對人家一見傾心,便起了求娶之心。也是託付的那媒人嘴快,想著要促成這門親,便說是盧伯爺的嫡長子,可把那家人給高興壞了,二話不說便應了這門親,誰曾想後頭一打聽,曉得這裡頭有蹊蹺,姑娘家就不願意了,且把話說得很直接,若他能讓盧伯爺認回去當嫡長子,能承襲那爵位,人家就願嫁,如若不然,談都沒得談。”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樂陽端起盞茶來,邊撇著浮沫,邊問曲錦萱:“你可知……這事兒後來怎麼發展的?”
曲錦萱沉默了。
這事,她是有耳聞的。
這事後,被那葉氏帶走的子女便開始鬧騰了,控訴葉氏當年自作主張,硬要把他們給帶離伯府,尤其那位長子最是氣得跳腳,覺得葉氏自作主張毀了他的富貴,要求葉氏把他們兄妹二人的名籍給改了,重新把他們送回伯府。
葉氏愛子心切,便腆著臉帶著一雙子女重登靖晟伯府的門,要求盧伯爺重新認回兒女。結果人家當場把那和離書給甩將出來,再去請了當年和離的見證人,把個葉氏噎得沒話說。不僅如此,葉氏還被那位姓潘的繼室給當狗一樣給攆了出府,當著人來人往,便把葉氏和她那雙子女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自此,母子三人反目成仇。或該說,是一雙兒女與生母離了心,視生母為仇敵。各自婚嫁後,兄妹二人再沒去看過葉氏。
樂陽慢吞吞飲完一盞茶,看著半半陷入怔忡的曲錦萱,再度輕聲提醒道:“你且想想,不過是個伯爵之家,尚且鬧成這樣,惶論在前頭等著你這兒子的,可是頂頂潑天的富貴。於他來說,若養在中宮名下,加上他那皇長子的身份,貴不可言四個字,可不是說說而已的。你若當真為了他好,亦不想將來母子變仇人,我勸你還是三思,莫要衝動。”
……
送走了樂陽後,桑晴回了內室,看到的,便是自家夫人垂著眉眼,異常專注地,凝視著搖床中的小主子。
單那姿態,便能感受出濃濃的眷戀與不捨。
桑晴於當中的事並不知情,但主僕多年,她明顯能感覺到自家夫人的憂悒。
“夫人?可要歇一會兒?”桑晴上前,小聲詢問道。
曲錦萱搖搖頭:“無事的,我想多看看他。”
桑晴便也湊過去看。
小小的人兒,方才玩了沒多一會兒便又睡了。每天的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在睡覺的。徐嬤嬤說眼角口鼻都像爺,可她覺得,小公子長開後,也有夫人的影子了。比如那雙漂亮的眼睛,就像極了夫人。
還有小公子的聲音,咿咿呀呀軟乎乎的,以後學會喚阿孃了,肯定能讓夫人心裡樂開花兒來。
有了孩子,興許夫人和爺,關係能回暖一些了?
這樣想著,桑晴便笑道:“嬤嬤之前說過,夫人這月子坐完,爺也該回來了,到時候呀,就能讓爺給小公子取名字了。”
曲錦萱苦笑著,並不接話。
於她來說,母子連心,剛生下他不久,便要面臨生離,試問她怎捨得?
可是,不論是季大人之前的那番話,還是縣主方才那字字句句,都是發自肺腑為她著想。縣主後頭說的,更似是一語點醒她這個夢中人。
是了,只要孩兒過得好不就夠了麼?
她何必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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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三月,桃花密綴,春光懶困。
下旬的某日,姜洵終於回到了奉京。
安定門外,奉京百姓夾道相迎,高聲唱訟凱旋而歸的大昌將士們此番大退長疇、一出濁氣之英舉。
如此盛景,新帝自然也親率百官,至城郊相迎。
姜洵下馬,恭敬揖禮:“臣,參見陛下。”
魏松賦朗笑道:“洵表兄此番居功至偉,朕已命人在宮中備好慶功宴,就等著與洵表兄一同暢飲!”
姜洵懇言道:“陛下容稟。臣家中妻子已於上月生產,臣心中甚是激動。可否容臣先行回府,與妻兒團聚。”
魏松賦一怔。
畢竟今晚的慶功宴,宴飲為次,要回兵符,才是最主要的。
到底還是少年之人,於某些場合的突發情形不知如何應對,又兼見得姜洵對自己畢恭畢敬、言辭亦懇切無比,魏松賦略略遲疑了下,正欲開口應下,卻突聞一道聲音急急打住了他的話頭。
那疾聲喚著“陛下不可”的,便是許昭容之父,亦是魏松賦外祖,許合維。
許合維上前來,笑著開口道:“自來凱旋而歸的將士,定是先至太廟告奠天地宗祖,再到宮中飲那慶功酒,以示慰勞。姜大人既是載譽歸來,尊夫人又豈會連這小半日都等不得?姜大人便是飲完那慶功酒再歸,也不遲。”
姜洵聽了許合維的話,不僅眉峰都不見動,反而仍舊對魏松賦懇求道:“陛下許不知,內子懷胎時,臣於寧源遇刺,已令她膽顫心驚。此番逢她待產時,臣又遠在千里之外抗敵,日日刀槍箭雨,讓她鎮日牽膽掛懷。臣這心中,委實過意不去。且內子此胎是為早產,她又一貫是個身體虛弱的,臣於出徵前便與她有過約定,若歸奉京,定然立馬回府探她……還請陛下體諒臣歸家心切。”
十幾歲的少年,本就有些唯我獨尊的心理,這會兒最是氣性大的時候。惶論魏松賦被魏言安欺壓多年,心中早有不忿,而早前,那本與他無緣的帝位忽然落到頭上來,砸得魏松賦整個人暈暈乎乎,好幾日行步間都在發飄。
只唯一令他羞惱的,便是自登基以之後,他時常被自己母后與祖父一行人糾正言行。不管是下達政令時,還是筆御硃批時,也皆是祖父在旁‘輔助’著。
因而,有那看不過眼的內宦,便時不常會在內殿替他鳴不平。好巧不巧的是,前幾日他路經御花園時,親耳聽見有幾個小黃門,在背地裡嘲笑他是傀儡皇帝,他豈能不氣?這會兒,許合維又當眾搶他話頭,落他臉面,少年天子這心中,愈發怒不可遏。
是以,不理會許合維的暗示,魏松賦大手一揮,滿面凜然:“既是家中妻兒在等,洵表兄便先回府罷,那慶功宴,明日再飲也不遲。家國家國,洵表兄已盡忠護了國,便該與家人團聚了。”
姜洵佯作感激:“臣,謝過陛下體諒!”
……
許是太過興奮,臨到府門時,姜洵突發奇想,竟沒有走正門,而是尋到了離待霜院近的一處院牆。
可在縱身落地後,姜洵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行為有多幼稚。
就著彆彆扭扭的心思,姜洵拍淨掌上及身上的灰塵,這才大大方方地,往待霜院去了。
入了院門,姜洵便豎起手掌,示意見了他的桑晴等人莫要出聲。
他走到廊蕪之下,透過窗葉,視線探了進去。
內室中,坐著個雲鬢花容的小婦人,正拿著個布老虎,抬起又放下地,在逗弄著搖床中的小嬰兒。
姜洵的視線,先是定在自己的小妻子臉上。
粉頰暈暖,笑靨燦燦,還是那般芳菲嫵媚。
如先前在寧源那般,他心間很是不惑。
一般新婚夫婦分隔兩地,婦人都是思君念君、面容憔悴、姿不如舊,怎她倒是個反的?
看來,她在奉京過得可真是滋潤。
這樣想著,姜洵亦有些不快了,他挺直身姿,重重地踏起步子,進了內室。
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以及鱗甲相碰的聲音,曲錦萱偏了偏頭,與男人一雙直勾勾、熱灼灼的俊目對上。
“夫君回來了?”曲錦萱訝異道。
有驚訝,卻不見驚喜。
姜洵皺了皺眉,心間不悅。
他矜持地頷了頷首,便跨入內室,徑直去到搖床邊。
搖床中,躺著個蓋著小被子的嬰兒。他進來時,明顯正逗得興起,那一雙手腳還在興奮地胡亂揮踢。
小嬰兒面頰肉鼓鼓的,眉毛還很淡,小嘴卻是紅潤潤的,那雙圓滾滾的眼珠正移到姜洵臉上。
小家夥是個膽子大的,見了個身著鱗甲,眉目凜凜的陌生人,也一點都不怯,反而衝他露了個憨態可掬的笑,張著嘴,笑得小舌頭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默不作聲間,姜洵一顆心似是化作了春水。
被本能所驅,他變下腰,便想去抱抱自己的兒子,卻被一條手臂給橫住了。
曲錦萱輕聲道:“夫君還是先除戰甲罷,會磕到孩子的。”
姜洵動作止住,起身後,又順勢喚曲錦萱:“幫我更衣。”
曲錦萱自然得去。
看著她取衣、掛衣、解帶,俱是有條不紊,對自己卻連一句問都沒有。姜洵心間憋悶,主動開腔道:“宮中備了慶功宴,本是一回城就要去的,我推到明日了。”
曲錦萱愣住,手間停滯了下。她隨即想到,按季大人所說,便是在慶功宴之上,會舉事。
所以今日,她便得提了。
而將曲錦萱這一下的頓住看在眼裡的姜洵,還當她是會了自己的意,便滿意地挑了挑眼尾,將聲音放暖了些:“這些時日辛苦你了,身子可養回來了?”
曲錦萱點頭:“我身子已恢復了,謝夫君關心。”
姜洵等了好半晌,直到換完常袍,也沒等來別的話。
姜洵下巴微繃。可他隨即又想到,她許是還是置氣。如此也無妨,待晚些,他哄哄她便是了。
出了隔間,姜洵便去了搖床邊。在他伸手去抱孩子時,曲錦萱倒是主動說話了。她耐心地告訴他,手要如何放,手肘要護著哪處、手掌要託著哪處。
姜洵到底是男子,又是初回抱小嬰兒,縱是曲錦萱細聲細氣地教著他,可那樣軟綿綿的一小團抱在手裡時,他還是僵硬得不行。早些時日揮刀舞劍還是輕矯靈活的一雙手臂,現下那肘節跟被鎖住了似的,調來調去都不得其法。
許是被抱得不舒服,方才還以為是在跟自己玩的小家夥,忽然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我來罷。”曲錦萱上前,自木人樁般的姜洵手中將孩子接了過來。
才被換了個懷抱,或者說曲錦萱甫一靠近的時候,小娃娃的身子就朝她傾了過來,被抱在懷中後,又急急地在她懷裡頭亂拱。
姜洵皺了皺眉:“為何這樣,他不舒服了?”
曲錦萱臉頰浮紅,小聲道:“請夫君迴避,我要喂孩子了。”
姜洵先是怔了下,跟著,他以手揖拳,抵在嘴邊虛咳了聲,正色道:“我是他爹爹,為何要迴避?”
曲錦萱也沒說什麼,只抱著孩子,往外間去了。
姜洵喚住她:“這是要去何處?”
“嬤嬤請了奶孃,我讓桑晴把孩子抱去給奶孃喂。”曲錦萱這樣答他。
姜洵險些便脫口問她,是否還在生氣,偏生她又平靜得很,平靜到讓他開不了口。更何況,久等不到餵奶的小娃娃又開始哭了,那哭聲像在控訴他非要留下來,又似在催趕他出去。
“罷了,我迴避就是。”
說完這話,姜洵便大步出了內室。
姜洵在院中來回走了幾圈,又在廊下站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曲錦萱的聲音。
他轉身,再度進了內室。
門簾一挑,便聞見空氣中有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摻著她獨特的、甜潤的體香,味道很是特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搖床中,吃飽喝足的小家夥一反常態,竟沒有犯困,兩隻小手無意識地在空中亂抓,咿咿呀呀地,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姜洵俯頭,狀似一心一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實則他的餘光,卻一直注意著自己身側的人。
她坐在榻上,手中疊著幾件小衣裳,動作,極其緩慢,而神情,異常鄭重。
等那衣裳疊完了,她又伸手,在上面輕柔地撫了幾下。與其說是撫平,更不如說,是在用用指腹摩挲,垂著的眉眼間,滿是留戀。
姜洵手指微蜷。於他的胸腔中,莫名升起股令人心悸的躍動來。
正當姜洵思索著,要怎麼找話題與曲錦萱開口時,卻見她終於肯放開那幾件小衣裳,從榻上立起了身,走到搖床的另一端,對他笑了笑:“夫君給孩子取個名字罷。”
姜洵睨她:“名字不是取好了麼?”
見曲錦萱眼眸微睜,姜洵故意彎下腰去逗兒子:“霄哥兒,你這孃親委實是個糊塗的,自己親口給你取的名字,這便忘了。”
曲錦萱這才反應過來,她喃聲道:“……喚姜明霄麼?”
姜洵斜眼覷她,目中染笑地揶揄道:“難不成叫姜明菀?可惜你這回只生了個兒子,還缺個女兒。”
姜明霄,姜明菀。
寧源的種種過往,伴著這兩個名字浮上心頭,曲錦萱不由彎眸笑了笑。
足夠了,好歹知曉兒子的名字了。
“夫君晚些可還有事?”曲錦萱輕聲問姜洵。
姜洵看她。
明明方才還是粉魘藏笑,一眨眼的功夫,卻又變回了幅平靜溫婉的模樣。
“你有事?”
“我有話想與夫君說。”
“何事?在你房內不能說?”
“因為霄哥兒在。”
最後那句話出口時,姜洵認真盯了曲錦萱幾瞬。須臾,他慢慢直起腰來:“那你想去何處說?”
曲錦萱請求道:“能不能去夫君書房?”
內室中,陷入好一陣靜默。
“走罷。”
撂下這兩個字後,姜洵便率先往外行去。
一路上,姜洵的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彷彿這樣,便能把他心間的不安趕走。
於是,在姜洵到了書房一小會兒手,曲錦萱才隨之到了。
姜洵坐在桌案後,合握的雙拳放在膝上。他看著曲錦萱跟了進來,又去把門給掩上,這才到了自己跟前。
夫妻二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對。
姜洵繃著下頜:“究竟何事?說罷。”
曲錦萱道:“夫君遠征才回,我本不該在今日提起這事的,可,我知夫君後頭就要開始忙,許是再無空閒分出來,便只好選今日了。”
姜洵一聲不吭,盯著她那張不停翕動的紅唇。
她的聲音,便如她的身段一般,嫋嫋柔柔,語調又如清水潺潺,舒緩綿流。可她說的這些話,後頭接的該是什麼,他似有所感。
只是,還沒待姜洵出聲制止,曲錦萱已將話說了出口。
“我想與夫君和離。”
七個字,字正腔圓。
許久,姜洵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說什麼?”
“我說,我想與夫君和離。”曲錦萱不加思索地,便將那七個字重複了一遍。
雙拳越攥越緊,姜洵自牙縫間,擠出兩個字來:“為何?”
顯然,曲錦萱早便想好了說辭。
她極慢,又極清晰地說道:“當初換婚之事,是我有意為之。我害怕那魏言安,不想嫁他、不想入東宮,便算計了夫君,讓夫君沒能娶到二姐姐,也讓夫君受人嘲笑,這些,都是我的錯。夫君若不想與我和離,想直接休棄我,我也無半句怨言。”
這些話,驚雷般震著姜洵的耳鼓。他滿心的歡喜,都被這些話給打了個措手不及,滿腹的思念,亦被曲錦萱這冷靜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表述給驅得消失殆盡。
半晌後。
“你恨我?”
“不恨。”
“那是嫌我,亦是憎我?”
“都不曾。”
“你定是帶孩子太累了,心神大亂。看在霄兒的份上,這回,我不予你計較,你出去罷。”姜洵抿了抿唇,撇過臉去,不願看她。
“不是的,我……”
“我讓你出去!”姜洵目有慍色,突然‘砰’地拍了下桌案,低聲吼道:“回你的待霜院去,莫在此處。”
曲錦萱怎麼也沒料到姜洵會怒成這般,她秀眉微皺,還欲再說些什麼時,書房的門被敲響,杜盛戰戰兢兢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
“……主子,季大人來了。”
姜洵斂住心緒,深吸了一口氣後,儘量心平氣和地,對曲錦萱道:“你回待霜院去,好生歇息,莫要多想。帶孩子若是太累,便交給嬤嬤安排,府裡這麼些人,莫要讓自己累著。”
聽到季岫來了,加之姜洵單手支額,閉著眼,一幅不願看自己的模樣。曲錦萱便也沒再試圖說什麼,輕手輕腳地出了書房。
書房門口,季岫對曲錦萱點了點頭。是寬慰,以及讓她放心的意思。
曲錦萱心間一鬆,對季岫福了個身,便回了待霜院。
待霜院內,桑晴正站在內室的窗邊翹首以盼,見曲錦萱回來,她連忙輕手輕腳地走去外間。
“夫人,小公子睡著啦。”
曲錦萱點點頭,用極其正常的口吻說道:“桑晴,你將咱們的衣物清點一下,興許晚些時候,咱們就出府了。”
“……夫人?您方才說什麼?”一時間,桑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我與夫君要分開了,許是和離,又許是……他予我休書。”曲錦萱衝她笑笑:“莫要問太多了,事情一時說不清的,快去罷。”
試問桑晴如何能挪得動腳?她一顆心像被風給吹脹了,馬上要炸裂開似的。
桑晴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夫人,到底怎麼回事啊?這、爺今兒才回來呀?”
曲錦萱並不肯答她:“莫要問了,日後有機會了,我再與你說。”
重複了幾遍讓自己莫要問,桑晴知道,確是不能再問了。她轉而關心起另一個問題來:“那、那小公子怎麼辦?”
曲錦萱走到搖床邊,盯著那張紅撲撲的睡顏,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喃聲道:“遲些再看罷……”
……
晚些時候,杜盛來傳話,說是姜洵讓去玉昇居書房。
杜盛耳力驚人,眼力也不差,雖是平時礙於規矩不敢亂瞟,可今兒個,他忍不住大膽用餘光掃了掃,便見了廳堂放著的包袱。
收回目光,杜盛不由咽了口口水。
夫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事……可怎麼收場好。
……
曲錦萱踏入書房,便見姜洵仍舊坐在桌案後的圈椅上,而季岫,則立在自己方才立的位置。
見了曲錦萱,姜洵那張本就鐵青得不能看的臉,愈發如閻王一般嚇人。他硬聲道:“還請季大人在外間稍侯片刻。”
季岫踟躕:“這……姜大人……”
“季大人,她現在還是我的妻,我與她單獨說兩句話,有何問題?”姜洵眸似寒星,他還故意加了一句:“季大人放心,姜某言出必行,答應過的事,不會反悔。”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季岫也不好再逗留,只能再給了曲錦萱一個肯定的眼神,便去了外間侯著。
人怒極時,反而平靜得出奇。
姜洵揚了揚唇角,刺道:“你還會尋幫手了,怎麼?怕我死活不肯?”
這樣的話,曲錦萱自然不會答。
“當真想好了?”
“想好了。”
“不後悔?”
“不悔。”
姜洵哂笑一記,聲音冷冽如劈:“你就這麼想離開我,哪怕舍了兒子?”
提起兒子,曲錦萱急急開口,語間帶了深重的懇求:“若是夫君肯讓我帶走霄兒,我……”
姜洵氣急反笑,想也不想便打斷她:“你可知道你說的話有多可笑?霄兒是我的兒子,亦是日後的皇長子。”既然事情都已經知道,他也不再顧忌什麼,加之心間鬱結,氣得臟腑都疼,口吻便重了許多:“你想清楚,但凡霄兒年長幾歲,是個會說話的,只要他不是個愚痴呆傻的,他會放著皇長子不做,跟著你流落民間?”
話不好聽,卻字句都現實無比。
曲錦萱咬了咬唇肉。
她只是、只是想再爭取一下。
姜洵的嘴角拉得很平,他想了想,淡聲問她:“好歹夫妻一場,既是和離,我自然得贈你些東西。你要什麼?錢財,還是屋宅田地?或是替你父兄討要官職?看在你為我生了霄兒的份上,我都可允你。”
曲錦萱低聲:“那便請夫君,日後好生待霄兒罷。”
姜洵肺門子被頂得生疼,他嗤笑著譏諷道:“好個慈母,裝得像模像樣,當真這樣捨不得霄兒,又為何、為何、”
話是再說不下去了,姜洵騰地起身,揮手鋪了宣紙,正想喚杜盛進來磨墨,可見了杵在那處的人,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喚她道:“既是別離在即,讓你研一回墨,不過分罷?”
自然不過分。
曲錦萱應聲上前,取了水後,又執起墨錠,前後推磨著,專心研墨。任身旁男人的目光再怎麼灼人,氣息再怎麼冷凍,從始至終,她都不曾停過手,也不曾抬頭看過他一眼。
一方墨研好後,曲錦萱便退開了。
姜洵牙根緊咬。他取過狼毫,蘸了那墨汁後,便落筆於紙面,一氣呵成式地,寫下兩封和離書。
等著墨跡轉幹的空檔,姜洵對著那和離書,胸悶得透不過氣來。
雖是他親手寫的,可那字字句句,皆戳他心窩。
一行行地掃過去,見到‘願娘子和離之後,重梳嬋鬢,美畫娥眉’時,姜洵的目光落在‘娘子’二字上,他心下刺痛,像是被鳥獸銜了一下,痛到他閉了下眼。
他好似、好似從來都沒有這般喚過她。
甚至頭回說出這兩個字時,還是質問魏言安的那一回。而她立在那亭外,用目光釘住他。
到底何時,他和她竟生了這樣深的隔閡?又是何時,他與她的關係,竟落到了如此積重難返的地步?
捱過胸口那陣悲滄後,姜洵再度睜開眼。這回,他的目光,落在‘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上。
姜洵心間冷笑。明日過後,試問這整個大昌,還有誰的位置能高得過他?
越看,便越是扯心鬧心。
在季岫的見證下,姜洵蓋上私印,曲錦萱也摁過指印後,姜洵便遞了其中一張給她。
實則,他心中還憋著個問,想問她是不是回曲府。可轉念一想,既已和離,今後便是陌路人,她既絞盡腦汁要了那和離書,指不定想往後離他遠遠的,他又何必討擾?
思及此,姜洵如旁的郎君和離時那般,灑脫且大度地扔了句:“珍重。”
曲錦萱對姜洵福了福身。接過那一紙文書,心間暢然鬆快。
自此,她要有新的活法了。
同在一室,姜洵又是格外注意她的,自然也看到了她臉上的釋然。
姜洵見狀,目光變得冷颼颼的,他板起臉來,本想說些什麼,卻突聞書房的門再度被叩響。
杜盛不曉得現下是怎麼個情形,他憋了半天,還是照常喚道:“夫、夫人,您母家兄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姜狗線上表演無能狂怒
寧源play有句話叫一語成(?)季大人整個民政局接單率最高/(/ /·/w/·/ /)/
晚安呀,捂著我的小心肝去睡了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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