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
-----------
聽到那僕人所言, 姜洵的胸腔彷彿霎時空了一塊,想也不想,便拔腿往外疾奔而去。
循著火煙的方向, 姜洵很快, 便尋到了那西景院。
煙霧濃濃, 被.乾燥的夏風一吹, 那火勢越發騰起。而姜洵的心中, 也像是燃起了濁煙。
“爺……”見姜洵來了, 花蔚眼圈通紅地去迎姜洵, 她驚惶又哽咽:“夫人、夫人、這可如何是好……”
她話才說完,卻見姜洵人如離弦之箭般, 根本停都不帶停地,要掠過她往裡奔去。
花蔚嚇了一跳, 連忙去拉姜洵:“爺!火勢太猛, 莫要犯險啊——”
肩頭挨了一記硬實的踹, 花蔚失足跌坐於地。她捂著劇痛的肩頭, 被紅茗扶著, 嚇得面色大變, 還伸著手大聲喊道:“爺!快回來!爺!太危險了!”
姜洵兩耳嗡嗡作響, 滿目俱是那騰騰焰火, 不論何人來阻、誰人相勸,他都像發了魔障似的,拼命往那房中衝去。
到了門前,姜洵兩腳將那房門踹開,他避過掉下的橫樑、躲過亂竄的火舌,很快便在牆角見了個瑟瑟發抖的、正被濃煙嗆得不停咳嗽的身影。
正是魏言安。
姜洵上前,一把拎著魏言安的脖領子, 將他凌空提了起來,從牙關中蹦出話來:“我娘子呢?”
“咳咳、不、不知……”
濃煙嗆喉,魏言安才說了這幾個字,下一息,喉關便被鐵緊的手掌給扼住了。
“我再問你一遍,我娘子呢?”
姜洵眼底赤紅冰冷,目中溢位的冷意,彷彿已視魏言安如死物一般。
魏言安兩眼泛白、呼吸困難、渾身再度變得軟塌塌的,根本回答不了。
遍尋曲錦萱不見,姜洵腦中一片空白,他不會思考、呼吸都快停滯了。上湧的戾氣在他腦內叫囂著,讓他想立時扼斷魏言安那喉骨。
陰醫蓋上雙眼,姜洵手下正待使力,小臂卻驀地被人擎住。
“——公子不可!”丁老將軍及時制止,強硬地,把姜洵的手給掰開,又蓋住魏言安的眼,往他後脖頸劈了記手刀。
此時,已有不少人提了水來滅火,火勢漸弱。
魏言安才暈過去,便有衛士衝進來救人了。
丁老將軍提拎著魏言安,交給衛士後,見姜洵對著房中某處燒出大洞的窗外發怔,還當他仍未醒神,便去喚他:“公子,清醒些。”
姜洵仍舊不動。
於是,丁老將軍便順著他的眼神,亦往那方向看去。
在人群聚集的不遠處,某個精巧的亭中,站著一名丫鬟、一名小廝,以及,一名姿容動人的婦人。
那婦人長頸瘦肩、小腹微凸,目光,也正望著這處。
丁老將軍認了出來,那婦人,正是他們方才談論的,公子的妻,曲府那位庶女。
此刻,火勢已褪了小半,救火的人們接力傳著木桶。一片人聲紛雜中,夫婦二人遙遙相望。
應該說,是姜洵被曲錦萱的目光釘在原地。
無他,只因她那眸中塵光不揚,過於靜寂,靜寂到令他莫名心悸,且不安。
而這時,突然出現的翡衣男子,讓她移開了目光。
那翡衣男子,是戚蒙昭。
如夢初醒般,姜洵心絃乍響,接著,他的心間開始博博地亂跳無規。
在丁老將軍的愕然中,姜洵直接自那豁口的窗臺躍了出去。
到了那亭前時,見得戚蒙昭正面露關切之色,詢問著曲錦萱是否安好。而見了姜洵來,戚蒙昭立馬變成了一幅鄙夷的、敵視的模樣。
到了近前,姜洵眼中根本瞧不見戚蒙昭。他望著曲錦萱,低聲問:“你、你可還好?”
“我並無事,謝夫君關心。”曲錦萱音無波瀾,後頭,她還加了一句:“孩子也無事,還請夫君放心。”
姜洵怔住,一時語塞。
他明明問的是她,何時出聲問過孩子了?
這樣的語調、這樣的回答,直令姜洵心裡犯堵。他靜心斂氣,繼續問道:“你……怎在這處?”
曲錦萱回望他:“我不懂夫君的意思,如夫君所言,我該在何處?”
受了反問,姜洵霎時被噎住,他的目光卻不受控地,一寸寸在她臉龐上流連。
小女人眼睫翕動,是正常的頻率,可她的面上,卻實實在在浮著一抹蒼白之色,那是來自還未完全褪下的驚懼。而自她的面色,姜洵似乎能聽到她將將安定下來的心跳,以及仍在發著顫的指尖。
方才,定然發生了些什麼事。她明明,該有其它話、有其它事要與他說的,甚至,若如以往,她早該撲上來抱住他了。可此刻,卻為何身形不移,亦緘口不言?
姜洵心間淤堵,這樣平靜的她,令他感到陌生。
他見過她的無措、忐忑與卑怯,亦嘗過她的嬌嗔、依賴與小性子,可這般平靜的她,他是頭回見到。
且這份平靜,與他夜間所偷窺的柔靜睡顏,很是不同。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還陷於踟躇與猶疑之際,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而那變化,令他心念危懸、惴惴不穩。
姜洵思緒雜亂,好些話在體內兜著圈子,而他確實也是想要說些什麼的,只是話還未出口,花蔚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階下,花蔚被紅茗攙著。她一手還護著肩頭,似是受了重傷。
見了姜洵,花蔚滿目灼色:“爺!爺您可有事?”
姜洵並不理睬她,他全幅心神,都在曲錦萱身上。
匆匆追來,卻連個眼神都沒得到。花蔚咬了咬唇肉,又轉向曲錦萱:“夫人……可還好?”
“花姨娘怎麼這樣問?夫人為何不好?”桑晴代曲錦萱回答,兩眼鼓起,直勾勾地瞪著花蔚。
心虛使然,花蔚避開了目光,囁嚅道:“妾、妾只是聽說……”
無人應她,也無人關心她聽說的是什麼。曲錦萱轉向姜洵,低垂著眉眼:“我口有些幹,夫君若無旁的事,我想去吃些茶解解渴。”
姜洵如何不知,這是要避開自己的意思。可他又能說些什麼?她語氣這樣淡,明擺著,是不打算要將方才發生的事告知他。
姜洵抿了抿唇,心間焦躁迭起:“我與你一同去。”
曲錦萱無可無不可,向戚蒙昭福了下身後,便出了亭臺。
見了他們一行人出現,眾人神色微妙。
方才傳話之人奔走相告的,可都是太子殿下與姜夫人一起被困的話,只奇怪的是,在那廂房之中被救出來的,又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眾人自然好奇不已。但這會兒,他們所見到的姜夫人,卻是衣衫整潔、神色如常,丁點都不似曾被困火場的模樣。
惶論姜大人還跟在她身旁,這怎麼看,也與方才聽到的傳言不甚相符。
眾人大惑不解。
……
雖是府中走了水,但主家的筵席也備得差不多,各路賓客們受累來一趟,總不能因為這事就撤了壽宴。
是以,一通喧鬧後,戚府還是照常開了席。而對章王府一行人來說,若提前離席,更加重了旁人的猜疑,故而,他們自然也留了下來。
整場宴飲,姜洵都心不在焉。文國公與丁將軍看在眼裡,二人對視,俱是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於心間暗自嗟嘆。
宴畢,賓客皆散。
待回了章王府後,姜洵立馬將孫程喚入書房。
“不是讓你跟著麼?怎麼回事?”孫程才掩好門,姜洵的質問便發了出來。
“是屬下的錯,屬下認罰。”知道自己失職,孫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錯認得很快。
當時,見桑晴意外被絆得跌入湖中,他並未多想,只顧著現身去救桑晴了,待把桑晴給救上岸,卻見花蔚主僕皆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再然後,便是聽到起火,有人在傳,說魏言安與曲錦萱被困在一處……
姜洵目光陰晦,一張玉面神鬼莫挨,很是瘮人。
靜默半晌後,他壓下心頭氣:“先去給我查清楚,今日,到底是怎麼回事。”
……
與此同時,浮曲軒的內室中,散發著濃濃的藥酒味。
衣衫除下,花蔚的左肩一片青紫,紅茗正給她揉著藥酒。
那藥酒性烈,又還要把肌理給搓熱了,才能發揮效用。這才搓到第二遍,花蔚痛到臉都變了形。
紅茗心疼地抱怨道:“爺、爺下腳也太狠了……這要是再補上一腳,姨娘您的身子怕都要被踹散了。”
花蔚咬牙蹙眉,不說話。
身體的疼痛固然難忍,可有幾件事,她是怎麼也想不通。
一來,便是那曲氏明明被太子的人給擄走,卻不知是使了何等法子,竟脫了身。二來,便是爺對自己的、那反反覆覆的態度。溫存時,他總是折騰得她暈暈乎乎、如騰雲霧,可白日裡見了,卻又總對自己冷著一張臉,與夜裡簡直是判若兩人。
再有,便是今日在戚府,當聽說曲氏被困那房中後,他如同瘋魔了一般,竟是不顧死活都要往裡闖。那幅模樣怎麼看,都與近來冷落曲氏女的行徑大不相同。
花蔚心內焦惶又迷茫,腹內所疑百思不得其解,而紅茗,卻似看得通透。
紅茗撇起嘴來,極為不屑地說道:“還能是為了甚?爺那般奮不顧身,肯定是為了那曲氏腹中的孩子。姨娘您好生想想,爺再是不喜她,可她腹中揣著的,到底也是爺的骨血,且還是爺第一個孩子,爺能不緊張麼?”
孩子……
花蔚心間一痛,再度咬牙。
想來,還是她失策,盤算錯了順序。
今日之機,本也是她偶然見得太子,福至心靈時生出的計,之所以會失敗,想來,也與她計劃匆忙有關。
看來,還是得想法子,先把那曲氏腹中的孽根禍胎給處理了,否則爺就是再不喜那曲氏女,顧慮著其腹中的骨血,總也會有些額外的記掛。若真讓她把孩子給生了出來,自己的障礙,豈不是又多了一重?
……
同府,扶霜院。
驚嚇過後,人總是易倦的。是以,自戚府回了自己居院後,曲錦萱別的不想,先是倒頭睡了一覺。
所發的噩夢中,魏言安步步逼近,冒犯的粗鄙之語層出不窮,那雙濁目中射出的淫邪之意更令人作嘔不已……她指尖都在發抖,看準時機後,一連點了魏言安幾處麻穴。
魏言安這個人,便如她兩世的噩夢一般,總對她死纏著不放。她是當真憎極惡極了此人,因而,趁他身子發軟的當口,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推倒了油盞、燃了床帳,爾後,自窗扇爬了出去。
夢中,她拔足狂奔,身後,是平地躥起的火焰,以及魏言安的鬼吼鬼叫……
接著,孫程帶著桑晴尋到了她。
她站在那亭中,望著那處蔽天的濃煙、躍動的火舌,心間忐忑有、暢快亦有。
再然後,她那位夫君出現了,且於火光中,與她遙遙對望。
她看不懂他眼中的神色,亦不想再去分辨。
夢境至此,曲錦萱忽感小腹一緊,腹間的某個部位輕輕跳了跳,接著,便是一下又一下的、小小的抽動。那力度並不穩定,像極了小蟲子在蠕動,又像有一尾魚在遊。
曲錦萱知道,是孩子在動了。
猶記得,頭回感受到腹中的動靜時,她還以為是自己吃了什麼難克化的,引了肚腸不適,後來次數多了,她隱約能感覺得到,是孩子發出的動靜。
曲錦萱撫上腹部,心間無比柔軟。
恰逢桑晴進來,見了她這動作,便知是被腹中的胎動給鬧醒了。
桑晴上前,將曲錦萱扶了起來,給她身後墊了軟軟的迎枕,又遞了盞茶給她。
曲錦萱捧著茶小啜了幾口後,再抬起眼,卻見桑晴蹲在榻前,一幅吞吞吐吐的模樣,不由心覺好笑:“怎地了這是?”她用指尖敲著杯壁,笑著調侃道:“莫不是好事將近,想與我討個主意?”
“夫人在說什麼呀……”
見曲錦萱還有心思開自己玩笑,桑晴兩邊眉頭快擰成一團了。她結巴道:“夫人,那日、那日奴婢只是一時嘴快罷了,我說那胡話,您可千萬別當真。”
“什麼話?”曲錦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就是奴婢之前說過的,讓您往後莫要理爺,就當夫婿不在了的話……”
原來是這個。
曲錦萱愣然,隨即,她淺淺笑了笑:“你想多了。”
她一笑,桑晴卻越發難受了,急忙追問道:“那夫人為何、為何這麼久都不去尋爺?夫人當真打算,要一直與爺這般鬥氣麼?”
曲錦萱平靜地搖頭:“你當真想多了,我沒有與夫君鬥氣的意思。”
她只是,決定不再糾纏罷了。
寧源的時光對她來說,更像是偷來的。或者說,是他那時發了善心,贈了她一段歡喜,她便藏著,時不時躲起來回憶片刻,足夠了。
寧源於她來說,更像是與他的世外桃源。
她固然做不到像桑晴所說的,就當夫君不在了,但,她總可以讓自己學著不去在意他。
就像娘那般,對夫婿沒有任何企盼,也就不會有哪樣的傷心痛苦附身了。
見曲錦萱不再說話,桑晴握著手指,糾糾結結地,再度開口道:“我近來仔細想了想……夫人,就算是為了小主子,您還是、還是莫要與爺這樣冷下去?小主子出世後,總還是需要爹爹疼愛的,何況爺往後若是、若是再納其它的妾,應當還會有其它的子嗣出生,若爺自此與您生疏,那小主子在府中的地位……夫人您就是自小缺了父親疼愛的,小主子若與您一樣,奴婢光是想想,這心裡頭都難受得緊……”
說到後頭,桑晴很有些發急:“奴婢聽孫程說,爺再有一旬便要出征了,還不知何時能回的,趁這幾日爺還在,不如、不如夫人再去與爺跌個軟、撒個嬌?說不定,爺就是在等著您再去呢?”
曲錦萱默然不語。
小半晌後,她墨羽般的睫毛顫了顫:“桑晴,我做不到。”她聲音低得似在呢喃:“再去,恐怕也是自取其辱,我實在是、實在是怕了。”
桑晴到底還是向著曲錦萱的,聽了這些話,她心內也像被利爪撓了一般,便立即改口道:“夫人別傷心,是奴婢不對,奴婢往後再不說了……小主子日後哪怕沒有爹爹的疼愛,有咱們看護著,也能過得好的。”
曲錦萱盯著自己的小腹,苦笑了下。那笑中,有迭起的悲欲與愧欠,亦有無邊的暖意。
---
兩日後,宣政殿。
當朝天子精神越發不濟,常朝不時缺席,而本應在十五舉行的望日朝,足足往後延了五日。
朝會中,龍椅之上的魏修,竟已現了些老態龍鍾之貌。他聽著下首的各色奏報,要麼是走神,半晌沒反應,要麼耳光不靈,總讓人複述幾遍,最後,竟直接打起了瞌睡。
鼻鼾聲息響透殿堂時,百官面面相覷,俱是尷尬不已。
異常難熬的朝會結束後,不少朝官都搖頭嘆氣地出了宣政殿。
大內一角,姜洵被人攔住了去路。
是戚蒙昭。
姜洵睨他:“戚大人有事尋姜某?”
戚蒙昭臉色很差,他硬聲道:“戚某只想提醒姜大人一聲,莫要忘了姜夫人在寧源時,是怎樣照顧姜大人的。鄉野村夫尚知糟糠之妻不可拋,姜大人身為朝官,想也是知榮識恥的罷?可莫要一時想岔,落個負心漢的名聲,便為人所不齒了。”
姜洵盯著他,眉梢壓緊:“人所皆知,偷聽乃廝鼠行徑,戚大人飽讀詩書,也當明瞭此理?何以偷聽他人私密之語,卻理直氣壯至斯?何況……這是我夫妻之事,何用戚大人指手畫腳?戚大人又是以何等身份,與姜某說這些話?”
戚蒙昭啞了啞,到底還是義憤佔了上風。他仍是梗著脖子,話中有話:“姜大人毋須陰陽怪氣,有些事,戚某人只是看不過眼罷了。”
姜洵撂了嘴角,亦不客氣地回敬道:“戚大人若是內子家中兄弟,莫說是句提醒了,便是指責訓斥,姜某人亦會好生聽著。可對內子來說,戚大人恐怕……只是姜某之同僚罷了。這番言論,戚大人未免太過逾矩。對了,姜某亦在此提醒戚大人一句,早兩日那事,姜某不過是看在戚老的面子上,才不予追究,若有下回,戚大人可就沒那麼走運了。”
姜洵一堆事要忙,並無多少心思應付戚蒙昭,說完這話,他便抬步走了。剩個戚蒙昭臉上紅白交錯,咬著牙站在原地,半晌說不話來。
……
出了大內,姜洵便徑直趕往八仙樓。
這回,八仙樓內除了丁紹策,還有丁老將軍與文國公。
聽完姜洵的話,二位老臣俱是陷入了沉默。
須臾,文國公確認道:“公子……當真要這樣做?”他有些遲疑:“會否操之過急了些?按之前的計劃,這些事,該是等公子此行迴轉後再開始的。”
姜洵正色道:“如二位所見,魏修已是苟延殘喘之勢,多留他幾日,也是徒費國資罷了,還不如……早些送他一程。如此,於我出征前,也能飲他一杯素酒,豈不快哉?”
文國公仍舊有些猶豫:“可這樣一來,恐怕那魏言安及傅氏一族,便難一舉剷除了。”
姜洵則道:“能削弱傅氏一族之力,亦不虧。且不瞞文公,若將那廝留在奉京,晚輩這心頭,實難安定。”
文國公肅著臉想了想:“公子是擔心魏言安那豎子……再對公子之妻不利?”他提議道:“若是這樣,大可將她藏掖起來,讓魏言安尋不到蹤影便是。”
對此,姜洵還沒說話,丁紹策先出聲了。
有文國公在,他全程正襟危坐,別說酒了,就是茶都不敢多喝一口,但若不說話,又唯恐給文國公留下呆板的印象。是以,他略一斟酌,便開口替姜洵答道:“若是藏掖,便讓姜兄近來寵妾滅妻的戲碼不攻自破了。素來細作心眼多如藕孔,就怕此舉惹他們質疑,反而分散了他們的視線。”
畢竟小嫂子是正妻,且腹中懷著姜兄的骨肉,姜兄若不將那寵妾滅妻之行表現得分外明顯,他那妻兒,俱危矣。
這廂,文國公聞言後,倒也看了丁紹策一眼,直讓本就手心攢汗的青年緊張得脖頸子都僵硬了。所幸文國公並未過多關注他,很快,便陷入沉思。
過了片刻,文國公與丁老將軍對視一眼,交換過意見,便回姜洵道:“公子之心,老朽能理解。既公子已做了決定,老朽幾個,自然是支援公子的。”
丁老將軍亦是點頭,且又沉吟道:“那日之事,公子也莫要怪程老侯爺,他縱然偏激固執了些,可深究其意,卻也是為了公子著想的。”
說到這處,丁老將軍心中暗歎一聲。自古兒女之情多生冤孽,都不用看旁的人,單瞧他那小兒子便知了。
丁老將軍想了想,又語重心長道:“公子且聽老朽一言,論身份,那曲氏女是怎麼也及不上國母之位的。再有一樁,便是公子若御極,初時,朝野一時半會兒是平定不下來的,若公子當真立了那曲氏女為後,於公子來說,是麻煩,於那曲氏女來說,亦是個險兆。屆時,有心之人可不止盯著朝堂,就連公子那後宮,也不得安生。故於那曲氏女來說,她位份越低,越是安全。況那時,她定已生產,有龍嗣傍身,就算是個低等的嬪,她也受不了何等委屈。”
“此言甚是。”文國公亦緊隨其後:“或這般,公子若心下著實過意不去,待你得勝歸來,定是民心大振,公子亦添了一樁功績,屆時,若公子堅持要將那曲氏女提個妃位,自然腰桿也能硬實些,另幾位老臣,應也不會多作阻撓。”
“謝二位長輩指點,晚輩……知曉了。”姜洵起身,秉手於前,誠懇道:“待晚輩離了奉京,章王府……便靠幾位護著了。”
---
同日,待霜院。
曲錦萱午間小憩起身,桑晴便端了碗酥酪進來。
曲錦萱接過,方要拿起湯匙,便聽一聲疾呼傳來:“夫人慢些!”
門口人影閃動,是徐嬤嬤來了。
徐嬤嬤疾步入內,見湯匙還乾乾淨淨躺在骨碟上,臉上浮起慶幸來,像松了一大口氣似的。
曲錦萱:“嬤嬤怎來了?”
徐嬤嬤制止她下榻的動作,定了定神,方看著那碗酥酪笑道:“說來也是難為情,老奴啊,這是為了口吃的,不顧老臉跑了過來,失了禮數,還望夫人莫怪。”
曲錦萱自然面露不解。
徐嬤嬤便解釋道:“這都是廚下做事不嚴謹,夫人手上這碗酥酪啊,本是給老婆子我燉的,裡頭可是擱了足足的糖塊兒。夫人口味清淡,不比老奴這上了年紀的,就愛吃些重口的甜鹹之物。夫人應當……不會跟我老婆子搶罷?”
曲錦萱先是怔了怔:“嬤嬤……也對牛乳過敏?”
那酥酪上的澆頭本是牛乳,因曲錦萱對那牛乳過敏,便換成了羊乳。
話音甫落,徐嬤嬤面上的笑便僵了僵,但很快,她便斂了神色,極從容地答道:“倒不是過敏,只是人老了,腸胃便有些不濟。聽人說羊乳較之牛乳好克化些,老奴……便也改食羊乳了。”
聞言,曲錦萱烏眸閃了閃。她復又笑道:“嬤嬤不知,我有了身子以後,也總想吃些甜口的。既這碗酥酪已送到扶霜院了,嬤嬤……不如便讓給我罷。”
說著,曲錦萱執起湯匙,放入碗中攪拌了下,便要舀起一勺入口。
“夫人不可!”
徐嬤嬤聲音矍然拔高,急得臉都煞白了,而曲錦萱則像這聲喝止給嚇到一般,腕間抖了抖,勺中的漿液便盡數潑在了衣袖之上。
“哎呀,怎地灑出來了,夫人沒燙著罷?”徐嬤嬤和桑晴忙去護她。
曲錦萱頂著半個袖子的白漿,搖了搖頭:“我無事的,是方才一時手震,灑了嬤嬤一些酥酪,嬤嬤可莫要怪我。”她將那碗酥酪遞給徐嬤嬤,眼中有一跳而過的俏皮:“我方才呀,是跟嬤嬤開玩笑呢,哪能與嬤嬤搶吃食。”
徐嬤嬤心有餘悸地接過:“說來說去,還是老奴嘴饞,那廚下又懶散了些,竟將老奴與夫人的給送錯了,委實該罰。晚些,我便讓人再給夫人送一碗來。”
曲錦萱靜靜聽著徐嬤嬤的話,末了,乖巧地笑道:“那便謝過嬤嬤了。”
對上那雙如秋夜靜泉般的眸子,徐嬤嬤腳下踟躕。欲言又止幾息後,又還是客套地說了句:“那夫人便好生歇著罷,老奴不擾夫人了。”
曲錦萱莞然一笑,輕聲道:“嬤嬤慢走,桑晴,代我送送嬤嬤。”
桑晴應聲去送。
出到院門口,徐嬤嬤到底還是沒忍住,拉了桑晴便壓低聲問:“夫人……近來可好?”
桑晴答道:“嬤嬤放心,夫人一切都好。”
徐嬤嬤怎麼放心得了,復又問道:“記得前些日子曾聽你說過,夫人常哭,近來……夫人可還是那般傷神?”
桑晴搖了搖頭:“夫人早便不哭了。”只這一句,多的,桑晴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徐嬤嬤許多話憋著不好出口,心間也是愁緒繁多,想來想去,只能對桑晴道:“丫頭,你找個空子與夫人說說,勸她、勸她閉一閉耳朵,有些風言風語聽著不舒服,便莫要聽了,凡事……也莫要多想,總歸還是身子為重,啊?”
“嬤嬤放心,夫人省得的。”
……
送走徐嬤嬤,桑晴回了內室,服侍著曲錦萱換過衣裳。她正待抱著換下的袍衫送去漿洗,卻被曲錦萱給喚住了。
曲錦萱吩咐道:“桑晴,你拿著這些,偷偷送到外頭去,找間醫館驗一驗。”
好一會兒,桑晴才反應過來這當中的用意:“夫人是懷疑……那酥酪有異?”
曲錦萱輕聲回她:“驗過,便知曉了。”
---
當日晚些時候,徐嬤嬤去了玉昇居。
姜洵並不在府中,玉昇居唯有個杜盛在守著。孫程犯了錯,近來但凡有危險些的、勞力些的活計,大都是他被派去。
玉昇居中,聽了徐嬤嬤的話後,杜盛麵皮一抽,感覺自己手頭的任務……極有可能要改了。
徐嬤嬤唾罵半晌,又憂心地與杜盛商討道:“不如勸公子把這事與夫人說清楚些?就與她明說是作戲,也哄哄夫人……夫人那小臉兒都瘦了一圈,我老婆子瞧著,可真真是心疼。”
杜盛搔了搔耳朵,亦是滿臉為難:“嬤嬤,這事兒罷……比較復雜。”
先莫論那高傲的包袱能否讓主子彎下那個腰,單說奪位那事兒,委實忒敏感、也忒危險……多一個人知道,便又添了一份危險。
而且,哪個婦人知曉自己夫君要奪位、知曉自己夫君要去幹這種提著腦袋的事兒,晚上還能睡得安穩的?若是說了,沒得徒惹夫人提心吊膽。再有便是,關於主子御極之後,夫人這位份的問題……
說實話,近來這事兒,他看著,都不曉得是怎麼個走向。一時罷,覺得主子定然是要按幾位老臣所言,隨意處置夫人的,一時呢,又打心眼裡替主子覺得難做決斷,畢竟感情這事兒,旁觀者向來比當局者要看出更多來。他雖是個粗人,卻也不是瞧不出些彎彎繞繞來。
就說孫程那廝,那種向來不會拐彎的悶棍,在瞧上姑娘家以後,那腸子不也老打結?話是要說不說,事兒是要做不做的,更別說主子和夫人這一對了。二人自結識、新婚、再到現在,那當中的變化,可真真是不遜於戲班子娛演的那些戲本子了……
再有就是,要聽那幾信老臣們所言,夫人與主子間的身份差距這事兒……那就是道跨不過的天塹。拗不拗得過老臣們的意見還兩說,這些年來,要沒那幾位老臣的庇佑,主子可能過得艱難許多,惶論日後為君,幾位老臣也是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的。當真不聽,單恩情這關就難過,更別談君權朝堂那些的了。
說來說去,就是這個口,確實是張不得的。這若讓夫人知曉主子將來登了龍座,那鳳位之上,還不一定是她……這可怎麼了得?
害,這些事,他自己有時候代入主子想想,腦子裡頭的筋,都要被擰成麻藤了。
這廂,聽了杜盛的分析後,徐嬤嬤一時也是語塞。好半晌,她才又唉著氣:“那,浮曲軒那個黑了心腸的毒婦……怎麼處理?”
說到這個,杜盛倒是嘿嘿笑了兩聲:“這個嘛……小的只能跟嬤嬤說,爺啊,是定然不會讓她去得那麼容易的。”
……
子夜時分,姜洵才披星帶霜地回了府。杜盛便將白日裡徐嬤嬤所說的事,報了給他,復又納悶道:“主子您說……那些人再無動作,這到底是見咱們防得緊了些,他們顧慮太多,還是主子您這段時間做的戲……份量不夠?”
姜洵聽罷,久久未有言語,直到一杯剛沏好的茶在他跟前涼了個透,他才抬起盡是狠戾的眉眼:“既是他們膽慫謹慎,那便試試將人送到他們手頭,你猜,他們可會要?”
知道有新安排,杜盛趕忙支起耳朵湊上去聽吩咐。
得令後,杜盛心間暢快又自得。
早些時候他說什麼來著?既那毒婦花樣百出地作死,那給她痛快,豈不是讓她得了便宜?
---
日子一晃,又是兩日過去。
這天清晨,曲錦萱起了個大早,坐在妝鏡前理著容妝。
桑晴一邊給曲錦萱挽著髮髻,一邊餘出心神,去留意院門外的動靜。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那張望的神色,早便落在了曲錦萱眼中。
順著最後一縷發尾時,小丫鬟巧茹從院外回來了。
桑晴眼睛一亮,正要與巧茹打啞謎時,卻聽曲錦萱開口道:“讓巧茹進來說話罷,你二人這般隔窗比劃,不累麼?”
暗中做的事被識破,桑晴只好訥訥地,喚了巧茹進來。
“夫人……”巧茹一臉忐忑。
桑晴脹紅著臉:“是我自作主張,夫人莫要怪巧茹。”
“我並無怪你的意思。”曲錦萱對二婢俱是笑意溫和,她看著巧茹,柔聲道:“別怕,桑晴讓你去探什麼訊息、探來結果如何,照實說就是了。”
巧茹看了桑晴,只好小聲道:“桑晴姐姐讓我去探探爺的動向,奴婢探過了,爺許久前便出了府,現下不在府裡頭……”
曲錦萱聽了,毫無驚訝之色,只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忙罷。”
桑晴自鏡中,窺得曲錦萱當真面色無異,心思便又活泛起來。她遲疑道:“夫人,是否差人去宮裡與爺說一聲?畢竟、畢竟今日是老爺的生辰啊?”
曲錦萱搖頭:“夫君近來事忙,還是莫要去擾他了。”
桑晴啞言。
過了會兒,她到底還是按耐不住,猜測道:“夫人可是記恨爺?”她心間還帶著些僥倖,吞吞吐吐地、試圖給某件極不合乎常理的事撬個口子:“我總覺得爺不該是那樣昏聵的人,這事兒也太離譜了,爺怎麼會、怎麼會明知那人出手毒害夫人,卻還要……”
“興許……夫君就是要保她、要維護她呢?”曲錦萱眼中的笑,帶著些自嘲。
若非如此,怎會連此次出征都要帶著她?
舍不得離開片刻,那樣的對待,才叫真正的歡喜罷?而非是如自己那般,總是傻傻貼上去,得了他於寂寞時,那手指縫裡漏出的一點寵愛,便誤以為可與他海枯石爛了。
可原來,接受自己只是得了夫婿一時的喜愛,明悉自己並非不可替代,也沒她想象中的那麼難。
聽曲錦萱語氣這樣平淡,桑晴急了:“夫人就不怕她今後再下毒手?”
“所以今後咱們都要多長個心眼,輕易……莫要信人。”曲錦萱語氣微冷,字腔亦是沉靜的。
莫要交心、莫要想著依賴誰,更加,莫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企盼。
桑晴望著鏡中那張嬌顏,感覺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們夫人依舊奪目的芳容,而陌生之處,卻是夫人先前的軟糯之氣,像是已被剝離出身體,而那雙姣姣美目中曾有過的亮色,則似是被磨成了一汪靜泉,或者說,也如死水般安謐。
猶記得,在得知那碗酥酪中確有落胎的虎狼之藥,而爺卻突然要把那該死的花姨娘給帶去開梁時,她險些以為夫人要承受不住。可令她感到無比意外的是,夫人的眼發了會兒直,便驀地笑出了聲。
打那以後,本就平靜得有點出奇的夫人,愈發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不知這對夫人來說,這是不是可喜的變化,但至少,夫人真的,再沒有哭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煽情.gif/今天的萬更,送給給我投雷和營養液的、還有一直追文的、以及支援正版的大可愛,你們是我的光呀(^_ -)
對遼,姜狗內啥倒計時。女鵝這趟孃家,不是白回的o(* ̄︶ ̄*)o
感謝在2021-02-16 03:27:13~2021-02-17 21:08: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怪魚 5個;不再言、木木、荔荔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小白 49瓶;inferno、番茄 5瓶;三隻 3瓶;amy、elle_zj1979、守望者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