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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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歇。疏星孤懸, 寂月在天。

杜盛跟著姜洵,往待霜院的方向走去。

離那院門尚有一段距離時,主僕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 那院牆之上,貓著兩團聳肩縮頸的黑影。

二人交換過眼神, 皆是摒聲靜氣,向前疾踏幾步, 往院牆之上掠去。

離得近了, 他們也被發現了。

且,那兩名黑袍人,武功很是不俗。

兩邊人纏鬥過招,足有一盞茶的時間。

見勢不敵,黑袍人使了脫身的陰招,紛紛揚起刺目毒粉,灑向姜洵主僕。

趁姜洵與杜盛避身之際,兩名黑袍人迅速抽身而退。

杜盛當即發了訊號, 喚起孫程一道去追, 而姜洵, 則立馬掠進了內室。

幸好, 人安然無恙。

床榻之上, 床褥拱起的小山包中, 他那小妻子正側臥著, 睡得香甜。

藉著月色清暉, 小女人嬌憨的睡顏撞入姜洵眼簾。

不描而黛的遠山眉、小巧精緻的瓊鼻,還有那兩瓣不點而朱的、此刻緊閉著的櫻唇。

那張以往只會軟聲軟氣、怯怯懦懦喚夫君的嘴、明明連唇線都圓潤的小嘴,那時,怎就變得那樣利?伶牙利嘴的小模樣倔得沒邊了, 直讓人恨得牙癢癢。

姜洵盯著榻上人,心中耿耿。

真真是個沒心肝的,前日方與他起了不快,這會兒,就睡得這樣安穩了。

說起來,她與他,怎麼幾句話間就能吵將起來了呢?

她這脾氣到底是被他慣出來的,還是本就這樣大?難不成新婚初始是有意收著、掖著,近來得了他幾分寵,便開始有恃無恐地,挑戰起他的底線了?

越想,姜洵心中就越不快,他伸出手,正想要把人給鬧醒,卻見小女人突然皺了皺鼻,眉間也蹙了起來。

這會兒,姜洵也想到自己這一身酒味,屬實是不好聞的。

他想了想,唯恐燻到她,還是挫敗地收回手、出了待霜院,去著人護緊這院子,同時,亦等著杜盛孫程的回返。

他倒要看看,又是誰在動手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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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些時候,杜盛與孫程無功而返。而玉昇居中的燈,整個通宵未滅。

待到翌日大早,姜洵得召入宮。

一如姜洵所料,自始至終,魏修都沒有提過半句與魏言安相關的事。

子不教,父之過。

魏修若以私德敗壞為由廢了魏言安,亦等同於給他自己安了個壞名聲。試問虛偽貪名、私心如山的魏修,怎能允許有人在自己的英名之上塗黑抹跡?

而傅皇后,到底是比許昭容要更瞭解魏修的,她拿準了魏修不會借這事發作,便強壓著讓魏言安認了錯,亦私下哄得沛柳改了口,將她先前所說的誘.奸,改為了廝混。

須知誘.奸與廝混,兩者間的區別可不是一般的大。尤其對一國儲君來說,若有前者之過,那是怎麼也得從東宮搬出的。

而沛柳之所以會願意改口,則是因著傅皇后主動與她承諾,待她誕下腹中子嗣後,便迎她入東宮,做個有品階的姬妾。

沛柳聽了,自然喜不自盛。

是以,這事最終的處理結果,便是魏言安被隨便尋了個罪名,在東宮關一個月的禁閉,而那太子之位,他仍是暫且當著。

既是絕口不提,那魏修對上姜洵,便更談不上交待不交待的了。從始至終,魏修都當這事不曾發生似的。而他召姜洵入宮與姜洵所議的,則是長疇叩邊之事。

對魏修來說,姜洵始終是他心間的一根刺。

近來,他雖受亡兄亡嫂夢魘所擾,亦特意為此去祭奠過、向神靈禱告過,但這並不妨礙,魏修想拔掉這根刺的心。

尤其,在姜洵救過寧源百姓,又有百姓暗地傳揚,稱他才是那救萬民、拯苦厄的‘真龍天子’時,魏修更是坐臥不寧。

思來想去,魏修到底,還是不想把這顆刺,留給自己的子孫後代。

於他所慮,他若駕鶴西去,便想讓自己的後代坐這江山坐得無憂無顧,不用如他一般懸心吊膽。

是以,借病重之機,魏修急吼吼地,將姜洵召了回京。

……

此刻,於東華殿中,在假腥腥關懷過姜洵的傷勢,以及語贊他在寧源立下的功勞後,魏修便順勢嘆氣,提起長疇之患。

魏修嘆道:“丁老將軍年歲已高,朝中素有英名的幾位武將,基本都在駐邊,剩下的,又難堪大用……”

許是身子虛了許多,神思有些混亂,又許是心焦所致,魏修說話很有些顛三倒四的,言語間的轉折很是生硬。寥寥幾句,他便直接轉口道:“這回,洵兒你立了大功,得一眾朝臣交口稱讚。那長疇之事,有人向朕舉薦於你,言你文韜武略、智謀過人,朕便問你一句,你……可願去?”

姜洵只作不解,且搖頭道:“文韜武略?臣不過習了些強身健體的腿腳功夫罷了,於兵法之流一竅不通,怎擔得起這四個字?”

“無妨。”魏修眸光放緩:“那長疇並無甚膽量,只敢派些小兵小卒,混進開梁城去騷擾百姓,或是選些匪愚之輩在城外叫罵,並不敢與我大昌對戰。故你此次出兵,權作震懾罷了。屆時你帶著兵,去那開梁駐紮一些時日,既能威懾長疇,亦可令開梁百姓安心。這趟,朕會派馮大人為參軍,輔你行軍駐營無憂。”

“洵兒,你尚年青,這回對上那長疇,便當是磨礪了。待你班師回朝,屆時,朕便理所當然地,可為你加官授爵了。”

君威凜凜,不容拒絕。

換句話說,這番開梁之行,若與長疇開戰,姜洵亦僥倖能得勝而歸,於大昌、於魏修來說,自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若姜洵敗了、或是在那刀棒無眼的沙場之上出了何等意外,對魏修來說,異是為魏修拔掉了這根刺。

正正是一舉、兩得的妙計。

姜洵心內哂笑,面上卻恭敬且鄭重地答道:“既是陛下瞧得起,臣心內惶恐,再拒,便是不識抬舉了。”

心中大石落下,魏修面色和暖:“朕知你傷處未愈,長疇那處也不甚急的,等你身上這傷養好了,再去不遲。”說著,他又佯作關心:“聽聞你府中妻室已懷有身孕,你且放心,在你離京這段時日,朕會著人替你照看於她的。”

聽魏修提到自己的妻,姜洵眉目微動。

繼而,他隨意勾了勾唇,口吻稀鬆平常:“不過懷個胎罷了,哪裡就那樣金貴,還要煩陛下分心。”

見他笑得冷淡,似是對府中妻室毫不在意,魏修心中不由立時聯想起自己收到的、他近來偏疼妾室的稟言。

隱有一絲掙扎現於魏修心間,可,也只是那一瞬罷了。

自己這侄兒縱胸無大志、縱沉迷女色、縱行事荒唐,可他那身份,卻是實實在在擺在那處,且長年令自己寢食難安的。

不,還是不可心軟。他能給予的最大仁慈,便是不碰他那妻室腹中胎兒了。

好歹,也是給他留了個後,不是麼?

心間轉了幾轉後,魏修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宮人來報,說新霽聖使來了。

與姜洵話了半晌,魏修已是倦極,乍聽了宮人所報,他連忙道:“聖使可是帶著新藥來了?請聖使在外稍等片刻。”

魏修急於打發姜洵,好去試他那新藥,便用手指虛點了幾下姜洵,擺起長輩的架子來,半真半假地訓道:“方才那樣的胡話休要再說,那女子到底是你的妻,且現下她腹中又懷了你的胎兒,豈能這樣不上心?”

姜洵仍是一幅無可無不可的神情,懶懶散散地謝過恩後,便端著自己那幅渾不吝的模樣,出了東華殿。

踏出雕花門檻,姜洵便與侯在外間的、頭戴方巾的道人打了個照面。

“老道見過姜大人。”

姜洵瞥著那老道人,忽而悠悠地問了句:“聖使能掐會算,且醫術驚人,不知可否掐算一番,姜某人身上這傷,何時得好?”

儘管極力掩飾,但新霽聖使的眉間明顯跳了跳,嘴角也猙獰地抽搐了下。他垂下頭,半咬著牙回道:“姜大人心繫萬民,是個有福之人,不過身負些小傷罷了,想來不日,便能痊癒。”

見他此狀,姜洵眼底洩了些幾不可查的笑意:“適才領了陛下旨意,姜某人想快些為我大昌出力。偏生陛下硬要姜某養好傷才出發……姜某人心中急切,才有此一問。多謝聖使不吝解答。”

“姜大人客氣。”

嘴上恭恭敬敬,可姜洵一走,新霽聖使的臉便塌了下來。

想到數百裡外慘死的妻女,他的牙齒咬得嘣嘣作響。

方才他手中若有刀匕在,他極有可能會朝那豎子捅將過去!不偏不倚,要正中那豎子腹下脾臟,屆時神仙都難救!

再想到這兩日的事,他更是心間冒火。

自己明明已提醒過太子那蠢貨,讓其再四提防許氏一族,亦讓其謹言慎行,誰知那竟是個管不住下半身的草包!此番,若非自己與傅皇后各自使著力,他那太子的名份,怕是昨日便到頭了!

新霽聖使悔得不行。早知是這麼個無腦的蠢貨,他還不如另選盟友!

……

東華殿內,魏修抻長脖子,等著那新霽聖使入內,卻見他咬牙攥拳,一幅與人不共戴天的模樣,不由發問道:“聖使這是怎地了?”

新霽聖使換回如常面色:“無事,老道方才,只是在掐算陛下服這新藥的最佳時辰罷了。”

魏修恍然大悟,又忙追問:“那聖使可有掐算出來,幾時服這藥最佳?”

老道人似模似樣地回道:“亥時一刻,是為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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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紫宸門外。

見了姜洵出來,杜盛忙迎了上去:“主子,五公子差了人來,說查到些線索了。”

姜洵沉吟:“府裡頭,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杜盛心裡門兒清,這問的哪是府裡頭,明明,就是在問扶霜院的事。

他認真答道:“孫程安排妥當了,他還於暗處親自盯著呢,扶霜院就是進去一隻蒼蠅,恐怕他都要捉著問問公母。主子放心,夫人不會有事的。且被發覺行蹤,短時間內,那兩名賊人該是不會再來的了。”

杜盛說完這話,等了好幾息,卻也不見姜洵有反應。他請示道:“主子,五公子在八仙樓等著的,咱們可要現下去?”

姜洵想了想:“直接回府,讓他去府裡尋我。”

杜盛:“……”

他為難地搔了搔臉,只得扯起笑臉來,去與侯著的丁紹策的小廝邱東回道:“邱兄,煩你去通報五公子一聲,就說我家主子、咳、身上的傷口開裂了,要趕著回府換藥,還請五公子移駕去章王府。”

邱東一臉茫然地,看了眼利落撩袍、大跨步入了馬車的姜洵:“……哦、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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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晚些時候,在八仙樓內苦等大半日的丁紹策聽了這通轉話,氣得頭髮都要倒豎三千根了:“騙鬼呢他?昨日還與我喝了一桌的酒,今日傷口就開裂了?”

那廝是裝病上癮了不成?這架子也忒大了,還沒怎麼地呢,就弄得跟讓自己去朝見似的。

更何況,自己還是幫他查事兒!

越想越氣,丁紹策站起身來,大手一揮:“本公子不去了,讓他自個兒查去!”

晚了要出了什麼事,可別後悔!

聽主子這樣斬釘截鐵地說不去,邱東摸摸鼻子,正打算去回話來著,卻又被喚住了。

丁紹策探著頸子、兩眼直勾勾地盯了窗欄外好一會兒,接著轉過身來,正了正項上的玉冠,又極仔細地撣了撣乾淨的衣袍:“走罷,去章王府。”

邱東愣了下:“公子……方才不是說不去麼?”

丁紹策極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答道:“你家公子什麼菩薩心腸你不知麼?我可是能為好友的事兩肋插刀的人物,方才那是玩笑話罷了,你還當真了?”

邱東心感怪異,卻也不好多問,只能緊步下去備馬了。

而稍晚些時候,邱東滿腔的不解,在馬車到了章王府門口時,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自家公子一路上催魂似的,非要他快些再快些,原來,是為了追趕樂陽縣主。

那廂,樂陽才掀開車簾,就見個丁紹策筆挺地站在自己馬車前,還伸了手要來攙她。

樂陽上下掃視丁紹策,嫌棄又不耐:“你怎麼回事?又跟著我?”

伸了手卻被避開,丁紹策僵硬地收回。接著,他露齒一笑,兩隻眼近乎貪婪地看著樂陽,嘴裡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得,縣主又冤枉我了不是?我可沒有跟著縣主,是姜兄邀我來的。”

“是麼?”樂陽狐疑歸狐疑,卻並不關心他來這做甚。下了馬車後,便兀自往待霜院去了,多餘的話都沒有與丁紹策說一句。

於是,玉昇居中,姜洵所見的,便是個失魂落魄的丁紹策。

姜洵皺眉:“這是又飲酒了?”

丁紹策眼底滿是受傷的神色,他擺擺手:“不提也罷。”

誠然,姜洵也並不關心丁紹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他直接詢問道:“查出些什麼來了?”

丁紹策提不起精神來,他神色懨懨,也無甚好氣:“姜兄仇人那樣多,你就沒先在心裡琢磨琢磨是哪一個?比如,宮裡頭那個老神棍?”

“那老神棍會打些誆語、通些醫理罷了,昨夜那兩個身手不凡,豈是他能僱得到的?”姜洵眉峰都不見動。

“那可能是你那位叔父,他不想讓你留下子嗣?”

丁紹策才說完上頭這句,就被自己跟前的冷麵煞神盯得打了個寒顫。

他心情不佳,便垂死揶揄道:“姜兄,不是我說,你這承受力委實有些弱了。人說夫妻間小吵怡情,吵完感情還能更好。況小嫂子那樣傾慕你,你哄兩句逗兩句不就成了?莫非,是拉不下臉面、放不下架子,還是……心虛了?”

“胡言亂語。”姜洵眉宇間蘊了幾分怒意:“我為何要心虛?”

這顯見是氣急敗壞了。

丁紹策聳聳肩,半真半假地調侃:“說起來,你那寵妾滅妻的戲碼,恐怕,真得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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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玉昇居中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而同座府邸的待霜院中,樂陽與曲錦萱正商量著容馥齋開作坊的事。

樂陽說:“到時候啊,你只需去教她們怎麼做,不時驗驗成品便可以了。”

曲錦萱點點頭,又道:“我近來空閒,又試調了一款眉黛和一款粉膩子,縣主可要瞧瞧?”

樂陽勸她:“你這懷著身子呢,不必操勞。現下鋪頭裡那些品種夠賣的了,個個進鋪子都選花了眼。”

“無妨,我尚有餘神的。”曲錦萱說著,喚桑晴把東西給拿了出來。

“呀,這眉黛的顏色不錯,這罐粉子質地也細膩、又不乾躁過頭。”樂陽瞧了兩眼,甚是驚喜。

曲錦萱微微一笑,問道:“縣主可要試試?”

樂陽應是看出曲錦萱有些神思不屬,便故意道:“你幫我上妝?那敢情好。”

曲錦萱愣了愣,旋即笑道:“我這是頭回給人上妝,若是不小心把縣主畫成了大花臉,縣主可莫要怪我。”

樂陽笑意愈盛:“我可巴不得你給我畫成大花臉,一會兒出你們這府裡頭,若碰著那丁紹策,最好把他嚇到做噩夢,讓他往後再不敢靠近我,還我幾分清閒。”

說起現下在玉昇居的人,曲錦萱面上的笑便立時滯了滯,似是再難漾開。

桑晴搬來妝鏡,樂陽坐在妝鏡前,自然,便也瞧見了曲錦萱那幅面色。

趁曲錦萱去淨手的空檔,樂陽自桑晴那處聽得了些始末。於是,待曲錦萱迴轉,開始著手上妝之際,樂陽便尋了個話口子,開腔道:“說起來啊,澤陽那邊,雅寧本來已經瞧好鋪位子了,但她那月事突然停了一個月,也不曉得是不是懷上了。她又不大敢說,怕家裡婆母給她夫婿安排妾室通房來著。”

“雅寧的信,我也收到了。”曲錦萱輕聲答。

雅寧夫婿雖好,但家中婆母是個古板的、愛伸手的。小夫婦成親前,她那婆母便藉口想往雅寧夫婿房中塞人,說是給兒子尋個曉事的丫鬟,幸好那林二郎並未答應。

不僅如此,在雅寧拿不準是否懷孕,且擔心婆母又會管他們房中事時,林二郎也很是貼心,主動和她一起瞞著。

曲錦萱正犯著怔忡時,樂陽又開口道:“妾室這種事,我不知你們怎樣想,但若換了我,我可不忍的。”

“別聽他們說什麼女子懷了胎,爺們兒要尋人下火紓解,那都不是人說的話。怎麼著?咱們肚子裡頭懷的不是他們的孩子?咱們這頭大著肚子受著罪,他們倒好,給自己尋了個藉口,便心安理得地左攬右抱,這頭一個妾室那頭一個外室的,真真厚顏無恥。他們管不住下半身,要找人紓解,那咱們被這肚子給折騰的時候,是不是能揍他們一頓解氣?”

“論起來,到底是他們那點子欲.望難忍,還是咱們懷孩子更難受?這要照我說啊,若生出來那孩子能隨咱們姓,他們愛找幾個找幾個,大不了孩子一生,咱們抱走便是!不然,憑什麼由他們快活,咱們就得委吞下這口氣?”

聽了樂陽這一大溜的話,侍候在旁的桑晴直咂舌:“縣主、縣主好敢說啊……”

樂陽得意地挑了挑眉,還與她們找著認同:“你們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不待曲錦萱答,桑晴已被感染了。她連聲附和:“縣主說得沒錯!總不能就許男人們肆意妄為,咱們只能守著忍氣吞聲四個字罷?那豈不是要給人活活慪死?”

“桑晴真是個可人兒,一點就透。”樂陽笑得前仰後合,須臾,她自鏡中,瞧了眼曲錦萱平坦的小腹,倍感驚奇:“你這肚子怎麼一點也不顯懷?”樂陽對著自己的小腹比劃道:“我那會兒還不到三個月呢,就凸起來了,當時還以為是冬天貪嘴少動,身上長了些肉。”

說起這個,桑晴臉上也是浮起愁色來:“實在是夫人本就吃不了多少,這幾日又……唉。”

便在這個當口,下人來報,說是花姨娘來了。

曲錦萱停了手,看向入內的花蔚,柔聲問道:“可有事尋我?”

花蔚一臉憂色:“沛柳自昨日便不見人了,妾想來問問夫人,可知她去了何處?”

專門來問這事,倒不是花蔚有多在意沛柳,只因為沛柳樹是她某堂計劃中的重要人選,現下不見蹤影,幾乎將她的盤算都給打亂了,她豈能不問上兩句。

說起來,她本想藉機去玉昇居的,可一想到姜洵那日的態度,她又踟躕起來,生怕去問了這事,再惹他不喜。想來想去,唯有從曲錦萱這邊打探了。

而乍聽了這事的曲錦萱,倒也愕然了下。

她本也沒有管著府裡頭的事,這幾日更是連院門都少出,沛柳失蹤一事,她還當真是不知情的。

聽得曲錦萱說不知情,花蔚眼眸微閃。接著,她扮出幅期期艾艾的神情來:“自打我姐妹二人入了章王府,便全仰仗著夫人的照拂了,現下、現下沛柳不知所蹤,妾這心頭實在是牽牽扯扯的……”

“這就是姜大人的妾?”一聲清晰的嗤笑傳出,是樂陽站了起身。不僅如此,樂陽還圍著花蔚,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又對曲錦萱笑得促狹:“我原想著,有你這麼個美若天仙的妻,姜大人還去納妾……為此我還好奇了許久,不知他納來的,是何等美撼凡塵的人物呢。哪知今兒一瞧才知道,嘖嘖,姜大人……可真是不挑啊?”

這話中的鄙夷真切,真令花蔚面色一僵。

樂陽好整以暇地盯著花蔚:“不曉得你們夫人懷孕了麼?還來勞她費神,看來你這恭敬也就是皮子外的、嘴頭上隨意唱著的。”

樂陽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花蔚、對花蔚肆無忌憚地品頭論足。而花蔚,亦用餘光偷覷著樂陽。

這身形高挑、眉眼英氣的女子,先前她也曾見過其背影的。可那回這人是自側門而出,她便很有些拿不準此女的來路。

想起曲錦萱庶女的身份,花蔚咬了咬唇,便順勢問道:“不知這位是?”

桑晴被樂陽那通話說得身心舒爽,聽了花蔚的問,立時便張口答道:“這位可是樂陽縣主,花姨娘還沒向縣主見過禮呢?”

花蔚心間一窒。

她還當是哪家府上的普通官眷,竟然、竟然是位縣主。

知了樂陽的身份後,花蔚直悔自己選錯了時機。

這縣主一瞧,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摁下心間四散的敏意,花蔚硬著頭皮,給樂陽福身:“妾方才不知縣主,是妾失禮了。”

福完身,花蔚心內惴惴,卻也不記得要走。

實是她心間不甘,又記記惦惦地,想要知曉沛柳到底出了什麼事。而曲錦萱又從來也不是個話多的,平素請安時,她不說話,曲錦萱也不會出聲多說一個字。若是今兒這來意不定,她今夜,是怎麼著也睡不安穩的。

在花蔚想來,以往爺都是獨寵夫人,現下,自己分了夫人的恩寵,夫人心間肯定是不快的,不然,也不至於與爺爭吵了。

上回見爺心情不佳,雖不知是否為了這堂子事,但這會子去,多半,是會觸爺楣頭的。再不濟,夫人問上兩句,若被誤會成呷醋,極有可能會與爺再度爭吵。

不管哪一遭,都是自己樂見的。

是以,花蔚把心橫了橫,垂了頭再度開口道:“還望夫人莫怪,妾實在是掛心沛柳妹妹,不知她的去向,這才斗膽來問夫人一聲的。”

桑晴皺眉:“之前不是說過,夫人不管這府裡頭的事麼?徐嬤嬤早說過了,讓你們有事去尋她。且夫人方才也說了,並不知情,你可走了。”

樂陽卻是笑得歡實:“桑晴啊,她來來回回說這些車軲轆話,就是想讓你們夫人呢,去幫她打探她那好姐妹的蹤影罷了。”

花蔚頭皮一緊,感覺到樂陽直直盯著自己,那眼神,似是要在自己身上穿出個洞來。

而彼時見她不安的樂陽,直接便開口譏諷道:“你可是個有心計的,真想知道你那姐妹的下落,真為你那好姐妹擔憂,便自己去問啊?你是沒長腿還是沒長嘴?好大的狗膽,竟攛掇起你主母來了。”

目的被直接戳破,花蔚心間一慌:“不、不是的,妾沒有攛掇的意思……”

樂陽逼諷道:“那是何意?莫非……是詰問?想問問你主母,你那好姐妹究竟去了何處?是不是你主母把人給拘起來了?”

“縣主恕罪,妾萬不敢有那些心的,妾當真只是、只是、”

見花蔚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完整話,樂陽再度嗤笑一聲。她轉向曲錦萱:“我可提醒你一聲,這種腌臢地方出身的,可沒一個是省心的。你瞧瞧她這模樣兒,生得這般不出眾,不僅能當個花魁,還能被爺們兒贖身,她腦肚子裡頭那些小九九,就算沒有一籮筐,可也有一簸箕了。你當心著點兒,別哪天被這種人給算計了。”

花蔚攥緊了袖擺,額頭冰涼。

在這種名副其實的貴女跟前,她這樣身份的,只有任人欺辱的份。

這樣的事實,她早便知曉了。

可知曉歸知曉,這一來,以往還在蕪香館中時,來往都是男客,她也不隨客人出外,是以,並未真正遇過這等情境。二來,入了這章王府後,主母又是個不擺架子、溫情柔善好說話的,不曾為難過她。是以此刻,當樂陽這番赤.裸.裸的欺辱與調笑砸到頭身之上時,花蔚的羞憤與難堪,像是在被一寸寸灼炙著,直將她心間藏掖著的自卑都燒得血肉模糊。

好一陣靜寂中,曲錦萱見花蔚嘴皮子都要咬破了,便開口道:“你先回罷,這事我知曉了,晚些、晚些我問問。”

花蔚僵硬地福身:“如此,妾便謝過夫人了。”

……

花蔚走後,樂陽又重新坐回了妝鏡前。她瞥著曲錦萱,嘆道:“你啊,就是太良善了。一個妾罷了,管她死活呢。”

曲錦萱仍舊好脾氣地笑笑。

她也是有私心的,她本也、也想去尋夫君……

樂陽固然有些恨鐵不成鋼,覺得曲錦萱軟趴趴的,捏也捏不起來,但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叮囑道:“我要離京一段時日,去澤陽瞧瞧雅寧選好那鋪子。你若有事,便給雅寧寄信,我能看得見的。”

曲錦萱輕聲應了,順道,又與樂陽說起自己在寧源的見聞來,成功將樂陽的心神給分散了,聊到最後,二人還計劃起要去寧源也開分鋪。

二女相談盡歡,臨別時,曲錦萱要送樂陽出府,樂陽連連擺手:“別別別,我是個有陰影的,知道你懷了胎,見你多走兩步路我都提心吊膽的,哪敢讓你送。”

曲錦萱無奈,只得將人送到院門口作罷。

樂陽別過曲錦萱,出了待霜院後,離了後院的處地,便再度在牙道‘偶遇’了丁府五公子。

見樂陽面色尚可,丁紹策便掛起笑來,熱情地與她打招呼:“縣主這是準備回府了?”

樂陽確實心情不差,大發慈悲地停了會兒,瞟他一眼:“五公子這是和你那好兄弟又交流什麼了?明兒去哪兒逛樓子,還是後日去哪兒喝花酒?”

丁紹策連忙否認:“沒有的事。小姑奶奶,我是真悔過自新了,不信你問邱東。”

“我為何要問?像誰稀得管你似的。”樂陽只覺好笑不已,說完這句,便抬腳想走,卻被丁紹策一橫身給攔住了。

樂陽眯了眯眼:“丁紹策,是不是非得本縣主抽你兩頓,你才老實?還不快給本縣主讓開?”

丁紹策嘴裡發苦。他低聲下氣,近乎哀求:“樂陽,你我能不能平心靜氣地聊一會兒?自打你和、你從晉臺回來後,你哪時候真正理過我,哪怕一回?”

“我、我本可從門蔭,卻非要參加科舉,也是不想討官,想光明正大入仕,能走得更遠些,亦能更配得上你……是,那時是我思慮不周,我也承認,你說結親之時,我是猶豫過的,那是我該死。可是樂陽,人總歸是會變的,你可知你嫁後,我過了多久生不如死的日子?我、”

情到深處,難以自抑。

丁紹策往前一步,聲音都有些沉鬱發哽:“樂陽,我指天發誓,不論是從前或是現在,我對你的感情俱是真真切切的,從未扯過謊、也從未變過。如今你既回了奉京,就不能再給我個機會麼?咱們再試一回可好?”

“是麼?這也堪堪過了一年,你便成熟了?”樂陽對著丁紹策,笑得倦慢又冷淡。她再度開口,很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意思:“既是如此,你更該尋個名聲清白的女子,我是個嫁過一遭的,背了個和離與妒婦的名聲,哪一個單拎出來,可都不好聽。”

聽了這話,丁紹策的心間浮起不祥的預感。他待想再說些什麼,樂陽卻已移腳到了他身側,輕聲道:“五公子聰俊靈秀,且博學善文,你若有意議親,多的是小姑娘願意嫁你的,你又何必非要吊死在我這顆樹上。你若是意難平,那更沒必要了。你自己好生度一度,你到底是當真對我留有餘情,還是無法接受一個不再攆著你跑的樂陽?若是後者,想開了便好,若是前者嘛……”她拍拍他的肩,語意灑脫:“人吶,總歸是要朝前看的,不是麼?”

話畢,樂陽便氣定神閒地,舉步離開了。

樂陽一走,丁紹策雙肩便立時垮了下來。他似是被抽光了全身力氣似的,杵在原地,不曉得動彈。

而這時,於玉昇居中,姜洵獨立在支摘窗前,望著窗外一對糾纏的男女出神。

他瞧得真切,那二人,一個死皮賴臉,另一個,則毫不留戀。

想起丁紹策提供的訊息,及這兩日的話語,姜洵眼神幽靜,繼而淡漠。

長疇之事,他早便收到了風,是以今日魏修提出時,他並不感到意外。可他忽略了關聯著的事,自己收到了風,有心之有,自然也早便摸到訊息了。

是他大意了。

只怪那溫柔鄉,讓他一時軟了心腸,亦讓人誤以為他有軟肋,還妄想捉了那‘軟肋’去威脅他。

屬實可笑,莫不是以為他當真被花迷了眼,會栽在女人身上?還是覺得那兩者間孰輕孰重,他不能分辨?

叩問之下,他方知忘了自己接受她的初衷了。本來,也沒想著要與她有今日的,不是麼?

不過,眼下若要糾正,應當,也來得及。

姜洵沉眸,打下窗扇。

……

當日晚間,日入戌時。

曲錦萱到玉昇居時,姜洵正手執狼毫,在宣紙上書著字。

他以為自己那心,如巨巖般堅定,可在聽到杜盛報了她來的訊息時,他那胸腔之間,卻又陡然升起些難以排解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紛亂來。尤其,是在見到小女人再度變回了低眉順眼的模樣,且絞著手問他,昨夜是否有去過她房中時,他心中更是一片空茫。

“夫君?”

姜洵被喚回了神。他目光聚焦,卻在觸到小女人卑怯的、討好的眼神時,又猝然避開。

“我昨夜歇在玉昇居,不曾去過你院中。”姜洵定了定神,如此答道。

曲錦萱眸中失落。

果然,那陣酒氣與虛影,是自己在發夢嗎?

“還有何事?”

捕捉到曲錦萱的失落,姜洵心間躁鬱,不知如何面對。這若不是自己居院,他幾乎就抬腳走人了。

曲錦萱自然也察覺了姜洵情緒上的起伏,她於好一陣心亂間,低聲問了沛柳的事。

“不過是個妾罷了,也值當你為她上心?”姜洵顰起額來,繼而面色寡淡:“此事,嬤嬤會處理的。你若無事,莫要出你那院子,好生養胎。”

他眼神微凝:“可還有事?”

曲錦萱掐了掐手心,心間無措。

這樣的話,她已經是第二回聽到了,其中的催促及驅趕之意,很是明顯。

“夫君可是生我的氣了?”曲錦萱上前一步,撐著眼皮子,怯生生地與他認錯:“是我不對,早前,我不該與夫君頂嘴的。”

姜洵負於身後的手掌蜷了蜷。他面上不顯,實則心間很有些狼狽,甚至連喉嚨管,都是緊扯著的。

須臾,姜洵儘量將自己的聲音放平放緩:“沒有生你的氣,莫要多想。”

曲錦萱眼中升騰起歡喜之色來:“那夫君、夫君今晚去待霜院好麼?我、我想夫君了……”

她還想跟他說,這幾晚睡覺時,她能感受到腹中胎兒的動靜了。若他去待霜院,孩子再動,他便能與她分享同份喜悅了。孩子若動得頻繁,說不定,還能讓他上手觸上一觸。

小女人兩眼晶亮,欣悅喜形於色,眼中,有著強烈的祈盼。

姜洵用了半副心力,去剋制自己奪門而出的衝動,以及,想要去觸碰她的衝動。

半晌,他硬梆梆地憋出一句:“我尚有公事處理,你若無其它事,便回罷。”

聞言,曲錦萱先是怔住,接著,她瞥了眼他桌案之上那方新開的墨硯後,立馬雙目酸脹,雪眸中,倏然便是光華漣漣。

“……好,那我不擾夫君了,夫君、夫君莫要忙太晚,早些歇息。”

嗓音發顫地說完這些,曲錦萱出了玉昇居。

門被闔上,姜洵再度站去支摘窗前。

望著那步履紊亂的倉皇背影,姜洵的目光發起了直,人如石像般,長久地凝立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姜.嘴硬王者.十級糾結.努力作死.洵】上線

改的是昭容的姓,別的沒動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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