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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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盡, 五月的木香吐了蕊,一樹粉白爬上牆頭,送得滿院香氣。
這日,崔沁音來了章王府。
和她一起來的, 還有她的一雙兒女, 曲雲聰和曲雲婧。
三歲的小娃娃,正是童言無忌的時候, 曲雲婧一見曲錦萱, 就睜大兩隻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好奇地問她:“小姑姑, 你很熱麼?”
因為年齡相當,這對兄妹平素最愛鬥嘴,是以,曲雲聰很快便笑嘻嘻地嘲笑起自己胞妹來:“你問的話好傻, 太陽這麼大, 小姑姑肯定熱啊!”
“哼!你才傻呢!”曲雲婧撅起嘴, 自問自答地跟他唱起反調來:“小姑姑肯定不熱,不然她怎麼穿著高領的衣裳?”
曲雲聰小腦袋瓜子一轉, 立馬老成地擺擺手,一本正經地回應道:“肯定是被小姑父給咬啦, 你忘了麼?上回孃親也是,被爹爹給咬傷了, 就穿這種領子高高的衣裳遮住。”
內廳先是矍然一靜,隨即, 幾名丫鬟捂住嘴偷笑起來。
曲錦萱和崔沁音皆被說得臉上滾燙,崔沁音才想要制止,又聽那倆小祖宗說話了。
一個撓頭問:“娘不是說成了婚就會懷小寶寶麼?怎麼小姑姑的肚子還是平的?”
一個淡定答:“二姑姑也沒懷小寶寶呀?有什麼奇怪的?”
問的那個不服氣了:“二姑姑又不喜歡小寶寶, 她才不會懷呢。”
童聲童氣的話音甫落,氣氛霎時凝滯。
崔沁音反應過來後,臉色倏然一變。
她起身拉住兒女,肅起臉來制止道:“好了,莫要瞎說,被祖母聽到,你們可是要受罰的。”
曲雲聰鼓起嘴來反駁:“祖母才沒空罰我們,她天天哀聲嘆氣抹眼淚哭鼻子,都不和我們玩了。”
崔沁音一愣,經由自己兒子的話,想到現今一片愁雲慘霧的曲府,又想到自己來的任務,心裡也是發悵不已。
都是些什麼醪糟事兒…
見崔沁音嘆氣,曲錦萱也蹲下身,對兩個小家夥笑道:“婧姐兒、聰哥兒,讓桑晴讓你們去園子裡逛逛好不好?”
桑晴應聲上前:“哥兒姐兒,這府裡頭的園子有不光有奇石,還有小松鼠和百舌,要不要跟我去瞧瞧呀?”
“小松鼠?”
“百舌鳥?”
小兄妹一人一句後,又齊齊問了聲:“有貓嗎?”
桑晴愣了下,歉意地笑了笑:“沒有,這府裡沒養貓的。”
曲雲聰嘻嘻一笑,他揚起小臉來,向曲錦萱炫耀道:“小姑姑你都好久不回府了,我跟你說,我和婧姐兒養了一隻番貓,給它取了名字叫雪蟲。那貓渾身都是白毛,眼睛是湖藍色的,兩隻耳朵尖尖的,可好看啦!”
曲雲婧馬上點頭附和:“對對對,小姑姑什麼時候回府呀?我們帶你去瞧瞧雪蟲,它好可愛的,就是老愛到處鑽,回回都要找它好久。”
提起這個,崔沁音板了臉:“還好意思說,那小畜生上回跑去你們爹爹書房,撕了他好幾幅字畫,要不是你們爹爹剛好回府,整個書房的東西都要給它糟蹋了。”
想起素來溫和的爹爹拉下臉訓人的模樣,小兄妹膽子一軟,終於噤聲了。
崔沁音見這二人終於認了慫,也是暗松了一口氣,又順勢唬道:“你們不聽話,那貓我明兒就給轟出府,或者送給別人。”
小兄妹縮了縮脖子,異口同聲:“知道了,我們聽話就是。”
說著聽話,可在跟著桑晴出扶霜院之前,曲雲婧又扭頭問了句:“小姑姑你怎麼老不回府裡呀?爹爹在國子監,你和二姑姑嫁了,連蘇姨娘也不在,我們都找不到人玩。”
那瞬,崔沁音臉都僵住了。
這倆孩子,純屬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心裡好一陣悔,早知道,就不該帶他們出來的。
好說歹說愣是把倆位小祖宗給支開了,崔沁音端著一盞茶,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按說,這事怎麼都輪不到她來,可婆母用上姨母的身份,親親暱暱地跟她吐苦水,半是請求半是脅壓,她連依違不決的餘地都沒有。
實在沒有法子,她只得被迫接了這份差使,來做這報信的壞人。
這事,真真是強人所難。
前幾日,恰好聽聞三妹妹那位夫婿離京公幹,不在府中,她那婆母才心思活泛起來,把這事兒說予她聽,也是那會兒,她才知曉蘇姨娘莫名失蹤的事。
且這失蹤,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這樣一來,這話更是難傳。人尋無影跡,她這趟,基本等於是來報死訊的。
再有,便是這個當口來,更有些欺矇的意思。
畢竟那位妹婿不在,她這三妹妹若要為母鳴不平,這會兒,無人給撐腰。
她實在是一個頭兩個大,婆母暗示,讓她捏個類似於失足掉落的意外來搪塞三妹妹,可若說是失足掉落,這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屍體都不見,
還有一樁讓她為難又心虛的,便是沒有報官這事兒。
崔沁音萬不敢告訴曲錦萱,自己那位婆母巧舌如簧,愣是把蘇姨娘的失蹤,說成了與野漢子私奔。
再加上莊子裡頭的僕婦,也說了幾句似是而非、捕風捉影的閒話,又那麼剛好,公爹明顯也對那失蹤了的枕邊人有過什麼懷疑,是以一通分析下來,本是個惡意揣度,卻被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奈何公爹竟也信了,頓時感覺自己綠雲蓋頂,巴不得蘇姨娘身遇不測,曝屍荒野,才能解他心頭之恨,哪裡肯去報官,又哪裡豁得出臉去報官。
當然,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自然是在東宮那位小姑子的事。
自打出了那事,公爹與婆母皆是焦頭爛額,天天長吁短嘆的,恨不得把整個奉京的大夫都請一遍,問問二妹妹到底是得的什麼怪病。
二妹妹得寵時,公爹不僅順利過了考績,還時常有同僚向他示好,他本因此沾沾自喜的,可這事一出,他立馬慌了手腳,生怕這到手的富貴又丟了,哪裡還顧得上蘇姨娘的死活。
很明顯,對公爹來說,他的仕途與富貴,是高於血脈子息的。
畢竟二妹妹這一失寵,便相當於斷了他仕途的希望,絕了他仕途的保障。
這廂,崔沁音不停打著腹稿,遲遲不知如何開口,而曲錦萱卻也不開腔說話,就那麼靜靜坐著品茶。
見曲錦萱這樣,崔沁音更是如坐針氈,心裡忐忐忑忑。
片刻後,她咬了咬牙:“好妹妹,嫂子與你說件事。”
“——你做好心理準備,可能、可能會嚇到你。”
曲錦萱面目沉靜:“嫂子說罷。”
崔沁音把心一橫,終是把蘇姨娘的事給說了。
說完,她一心顆心高高懸起,緊緊盯著曲錦萱,大氣不敢喘,連唾沫都不敢咽。
曲錦萱垂下眼,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沒有哭,亦沒有吵鬧。
崔沁音只見到她放在桌上的左手,在不停摁壓刮蹭著另一手背的掌骨,以及指骨間的縫隙。
一下,又一下。
那雙手,是極美的。
腕節白皙如玉、指骨纖細、指尖嫩如筍芽。
上天總是格外偏疼美人,即使她經常見到這位小姑子做活,常見她在花料草莖間挑挑揀揀、於石碾舂盆間搗磨,可這雙手上,愣是沒有留過什麼疤痕。
曲錦萱這樣平靜的反應,是崔沁音始料未及的,亦讓她越加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緊張無措,就分外想找話說,崔沁音便是如此。
她在悲慼和歉意間來回打轉,實在不知該擺出哪幅表情,只好乾笑兩聲,看著曲錦萱的手,佯作驚奇:“三妹妹何時開始蓄甲了?”她讚道:“你這甲型秀氣,這雙手細白又嫩,待再蓄長些,染上寇丹,鐵定好看的。”
沒有回應,對方甚至連眼睫都沒有顫一下。
好半天,內廳丁點聲響都沒有。
崔沁音心中暗暗叫苦,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聊。
“我聽聞新門街那裡開了間鋪子,叫容馥齋,是文國公府的樂陽縣主開的,裡頭的東西都是上佳的,用過的都讚不絕口,就是還沒開張,除非是樂陽縣主直接下了帖子邀請,等閒人是進不去的。”
說著,崔沁音真情實感地嘆道:“唉,可惜咱們連樂陽縣主的面都沒見過,倒沒有這等殊榮。不如這樣,等那鋪子正式開張了,我與三妹妹約著去逛逛?膏子倒不必挑了,聽說有一款染指甲的膏糊子,不知怎麼調的,顏色極美,裡頭還摻了磨得細細的雲母粉,塗到指甲上可打眼了,而且極易操作,再不用像之前似的,臨時摘了磨搗,要費幾個時辰才能染成。”
任崔沁音的聲音再歡實、再是努力尋話題,許久,曲錦萱都如入定了一般,巋然不動。
就在崔沁音說到口都發乾,快要崩不住的時候,她才有了反應。
曲錦萱抬起頭來,直視崔沁音:“大嫂既是來傳話的,那便也幫我傳幾句話給爹爹罷。”
“欸,好妹妹,你說就是,嫂子聽著呢,一定帶到。”能開口說話就好,崔沁音心神終於鬆弛了些,她籲了一口氣,立即應了。
曲錦萱道:“既是沒尋到姨娘,且都猜測姨娘已、已不在人世,那便、便為她辦場風光的白事罷。”
崔沁音怔愣之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曲錦萱,見她眼神空空洞洞,僵冷、且滯澀無光。
大概,是傷心到了極處,才會這樣罷。
眼中發黯,在傷心悲怮到了極點,卻還強行抑住失去至親的哀痛,說出辦白事的提議。
這般逆來順受、軟和好欺,更讓人心生憐惜了。
在暗啐了府裡公婆一口後,崔沁音心中觸動。
她試圖代入曲錦萱,若是自己的母親下落不明,父親卻漠不關心,甚至連親自與自己說一聲都不來,這樣的行為,她很難做得到原諒。
那樣薄情寡幸的人,甚至不配為人父。
崔沁音嗟嘆一聲,勸道:“好妹妹,你而今成了家,還有妹婿陪著呢,你可千萬要想開些,身體要緊,莫要太傷心了。”
曲錦萱道:“我省得的,謝謝嫂子。”
崔沁音見她低眉斂目,眼神砸在桌沿,青煙一樣濛淞不定,整個人渙散無神、濃郁不揚,讓人好不心疼。
一句謝,更是讓崔沁音的心頭,再度湧上一陣羞慚之意。
誠然,她將一雙兒女帶來,其實,是有私心的。
原來,是想著自己這小姑子能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莫要給她難堪,畢竟這樣的事,就算小姑子當場翻臉啐她、給她趕將出去,她也只能生受著。
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為自己那份心思不齒,為自己有意無意地,與家中公婆成了欺人的從犯而羞愧,為自己方才的慶幸,而感到無地自容。
愧怍瀰漫之下,崔沁音禁不住替曲錦萱憤憤不平起來,可那二位到底是長輩,是以,她也只能隱晦地說道:“若是蘇姨娘當真、當真…希望她下輩子能投個好胎,能尋個好夫婿罷。”頓了頓,她又許諾道:“你放心,你方才的話,嫂子一定帶到。”
話才完,桑晴便帶著小兄妹倆回來了。
小兄妹倆倒是玩得很盡興,嘰嘰喳喳地跟曲錦萱誇這府裡好大、園子裡好玩、鳥獸得趣兒,就是桑晴看起來有些異樣,神色不大自然。
崔沁音完成了此行任務,想著曲錦萱正是傷神、需要獨處的時候,便婉拒了她的挽留,在小兒女吃用了些點心果子之後,領著向曲錦萱辭別了。
送客時,將好在牙道上,一行人碰見了正準備往待霜院去的徐嬤嬤。
人上了些年紀,總是格外喜歡小孩童。
在經曲錦萱作過介紹後,徐嬤嬤樂呵呵地看著曲府的兄妹倆:“這是府裡的小郎君和小千金罷?瞧起來年歲相當,不知是小郎君大一些,還是小千金年長一些?”
崔沁音笑道:“這一對皮猴是龍鳳胎,吵鬧得很,讓嬤嬤見笑了。”
徐嬤嬤恍然大悟:“原是雙生子,怪道這可人勁兒很是相似呢。”
寒暄幾句後,徐嬤嬤與曲錦萱一道,把崔沁音一行人送出了章王府。
待曲府的馬車開走後,幾人於府門口站了一會兒,再踏回府內,邊往回走,邊說著話。
曲錦萱問道:“嬤嬤可是有事要尋我?”
徐嬤嬤笑道:“公子不在,府裡少了男主子,各處都應警惕些的,老奴想著,給夫人那院子裡頭加幾名府衛,這不?特意想去尋夫人商量下的。”
曲錦萱瞻了瞻頭:“還是嬤嬤想得周到。”
徐嬤嬤嘆著:“人年紀大了,總是日慎一日的,夫人不嫌老奴煩,老奴便放心了。”
曲錦萱誠摯地說了聲:“嬤嬤辛苦了。”
二人聊著聊著,三言兩語間,不知怎地,又扯到曲府的小兄妹身上去了。
“夫人那一對外甥冰雪可愛的,真是招人疼…”徐嬤嬤徐徐笑言:“說起來,若是夫人將來懷孕,興許也能懷雙胎呢…”
話剛出口,徐嬤嬤收音收得有些急促,眼神也晃閃了一下,似是一時不查,說漏了什麼似的。
曲錦萱並未在意徐嬤嬤的異樣,只就著她的話,紅起臉來解釋道:“嬤嬤說笑了,我那位長嫂之所以能懷雙胎,是因著她本家祖上曾有過先例,並非是我兄長這頭的運勢,我又如何能…”
一旁,徐嬤嬤已恢復如常的面色:“夫人莫怪,老奴只是瞧著兩個小家夥實在可人,才生出那樣的期望來…”她極自然地,接著那話往下說:“仔細想想,若能一胎得兒得女,於女子來說,也是安心又省事的,痛也一起痛了,養也一起養了,兄妹二人出生便有個伴,也是極好的。”
說起來,她倒真想關心一下夫人肚子的動靜,可話在喉間徘徊了一圈,還是給咽下去了。
一是顧著新婦面嫩,二來,也是怕自己問了,會讓夫人感到負擔。
再有,便是避子藥那事,她也是在不久前才知曉的,當時給哽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可想著公子的脾氣,也知道這會兒去勸,不僅勸不成,還可能適得其反,讓公子認為夫人使心眼收服了她。
為免增加小兩口的誤會,她只能三緘其口,做壁上觀了。
幸好,她著人特地留意了,公子出發去寧源的那日,孫程再沒把那避子藥往待霜院送。
雖只是一晚,但也是個極好的進展了。
說明公子的態度,是有所軟化的。
徐嬤嬤正是欣慰不已時,忽聽桑晴捂起嘴來匿笑道:“要奴婢說呀,雙生子也不一定就好的,尤其是一雙兒子或一對女兒。與奴婢家裡同條街巷的,便有一對雙生兒,長得像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似的。因為這個,從小到大鬧了不少笑話的,不是同一個人洗兩遍澡,便是同一張嘴喂兩回飯,待長大成人娶了婦後,他們娘子又總分不清哪個是自己丈夫、哪個又是自己伯子,生怕喊錯認錯,著實惱人得很…”
徐嬤嬤聽著桑晴一樁樁往下說的事,也是樂不可支,笑得肚腑都痛。
她揩了把淚,含著笑道:“其實呀,雙生子也並非都是一個模樣的。”
桑晴撓了下前額:“嬤嬤見過不同模樣的雙生子麼?我聽說的,大都是生得一模一樣的呢。”
聽了這問,徐嬤嬤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作勢撫平袖口,用常音回了句:“也是道聽途說罷了,不曾見過的。”
說完這話,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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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晚膳後,曲錦萱正與桑晴調著一款眉黛膏,桑晴不知怎地,心不在焉頻頻出錯,還險些摔了一隻瓷罐。
曲錦萱看了她一眼:“你怎地心神不寧的,可是身子不爽利?可要早些去歇息?”
桑晴搖搖頭,她手裡拿著塊布巾子在拭著瓷罐,半晌,忽然囁嚅首開口道:“夫人,今日在那園子外頭,奴婢瞧見個事兒,不知要不要與夫人說。”
曲錦萱正拔著青黛粉,聞言,手下略頓了頓,抬目問道:“何事?”
桑晴忸怩著,臉都憋紅了,她小聲道:“是、是一件腌臢事兒…”
原是下午,桑晴帶著曲府一對小兄妹回扶霜院的路上,經過一片假山時,無意間瞥見有小廝和丫鬟在私會,飄到耳際的,盡是些不堪入耳的淫詞浪語,嚇得她立馬帶著人改道,往另一條路回了。
曲錦萱眼底微露訝異:“你可識得那小廝?”
桑晴點頭:“是個話多眼泛的,最喜湊熱鬧,閒時常與另外幾個小廝到處遛達,很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樣。”她咬了咬唇,提議道:“不如、不如奴婢去與徐嬤嬤把這事兒說一說,讓嬤嬤儘早把他們幾個給轟出去,省得他們總這樣肆行妄為,太不像話了。”
曲錦萱心下自思一會兒後,秀眉微擰:“嬤嬤之所以給待霜院加了護衛,應當也是知曉這事兒的。”她沉吟道:““嬤嬤處事謹慎,自有決斷,此事…你我便當不知罷。”
桑晴想了想,也覺得有理,便應下了。
曲錦萱眉目含笑:“你也許久沒有休息了,明兒開始歇幾日,回家陪陪你爹孃罷。我身邊有巧茹在,你不必擔心。”
“歇一日就夠了,我明日吃完晚飯就回。”桑晴嘻嘻笑著:“比起爹孃,我更捨不得夫人。”
桑晴這話,真情實感,並不作偽。
她不是曲府的家生子,是因家中貧困,才入了曲府為婢。
說起來,桑晴自小與曲錦萱為伴,和她待的時間,比家中父母要長得多。
對桑晴來說,與曲錦萱感情之深厚,便是家中父母也難及的。
主僕二人就著燈燭,說說笑笑地又忙活了一會兒。
曲錦萱漸覺倦意上湧,打了個呵欠。
桑晴立馬關切道:“夫人可是累了?不如早些安置?”
眼皮確實發沉,曲錦萱才想應,可瞧了眼更漏,竟才戌時三刻,便搖頭道:“不急,我調完這款眉黛再歇。”
她揉揉眼,打起精神繼續做活,可才撐了不多會兒,那眼皮直往下墜,視線也發朦。
瞧見她的睏乏樣子,桑晴勸道:“夫人近來日日忙於這些脂粉膏子,定是累著了,離那容馥齋開張且有一段時日呢,夫人何必這樣拼?您的身子骨會受不住的。”
曲錦萱堅持:“無妨,時辰尚早。”
怎能不拼?她欠樂陽縣主的,實在太多了。
那容馥齋,她提過幾遭,說那股成要重新分割,可縣主每每都給搪塞過去了,倘若多說兩句,縣主還會佯怒,說自己不拿她當朋友,總是計較那些小事。
她著實不知怎樣應對,只能在容馥齋的事情上,傾盡所能了。
見曲錦萱硬挨著,桑晴發了急,摁住她的手,嘴角微抿:“不行,夫人得答應我,明日您也和我一樣歇一日,不許再做這些。”
曲錦萱被這孩子氣的舉動給逗笑了,眼底露出無奈笑意:“好,我答應你。只是今晚,我還是得把手上的活兒做完才行,明兒你回家前,安排人替我送到容馥齋去。”
桑晴面露糾結。
曲錦萱安撫她:“很快的,最多兩刻鐘,待我調好色便成。”
“好罷。”桑晴無奈應了。
滴答的更漏聲中,桑晴陡然想起來問:“少夫人今日來,可是說姨娘的事?”
得了曲錦萱的預設後,她恨恨地咬牙:“老爺那樣的,著實叫人齒冷。”
曲錦萱的眼睫,微微動了下。
照實說,今日之事,她雖感寒心,卻並沒有多少意外。
而長嫂未曾來時,她每每想到這些,也是有過嗓子幹灼的時刻。
其實,經了好些事,她心裡是清楚爹爹為人的,只到底是血緣至親,她以為心裡仍抱有一絲祈望,也曾為了那祈望輾轉反覆。可今日,當在長嫂口中聽到轉述的話後,她發現自己竟然,也並不那麼難受的。
接受她們母女在爹爹心中沒什麼份量這件事,原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相反,她在白日的那場沉默間,忽而讀懂了娘那日的心緒。
是輕鬆、是解脫。
除此之外,再多的情緒,都屬多餘的饋贈。
如樂陽縣主所說,若是姨娘對爹爹真有感情,而爹爹又並無其它妾室,憑娘的姿色,如有心當個不安分的,籠絡住爹爹、哄得爹爹相護,也並非是辦不到的事,可這麼多年,娘連嬌都沒有向爹爹撒過,也足可窺見娘的心意了。
耳旁,桑晴還在嘀咕:“夫人覺得,老爺會給姨娘風光大葬麼?”
曲錦萱笑了下。
當然不會,以她對爹爹嫡母的瞭解來猜,他們最終還是會敷衍了事。但她提出這個要求,也不是真為了要讓曲府給辦什麼風光的白事。
她要的,是那副棺淳。
曲錦萱在舂盆中加入調好的花汁,手下慢慢旋攪著,口中輕聲回道:“那不重要的。”
桑晴略一琢磨,便也想通了其中的事,她喃聲道:“辦過白事,官府銷了名籍,便能用新的身份了…”她嘆了口氣,繼而嘟嚷道:“就是姨娘以後去了澤陽,這山長水遠的,您與姨娘要想見一面,可太難了。”
邊說著,桑晴邊擺弄著倭口瓷罐,她把掌心大小的瓷罐在桌面一字排開,忽而眼睛一亮:“有了!若是姨娘尋了新的夫家,夫人也就有新的背靠了,到時候,讓爺帶您去澤陽看姨娘。”
曲錦萱手下放緩了些,神色恍了片刻。
夫君連曲府都不願與她同去,又何況是澤陽呢…
她搖頭一笑,不抱希望:“只要知道娘過得好,就足夠了。”
雖日夜懸望,唯求親人平安。
桑晴卻不肯放棄,一本正經給著希望:“說不定、說不定日後等您生了小主子,爺便會像少夫人說的那樣,慢慢轉變呢?”
曲錦萱哭笑不得地,嗔了桑晴一眼:“越想越遠了。”
她拍淨舂棒上黏的粉屑團,用竹匙舀著,摒息凝神,逐一將瓷罐填滿,再用扁柄壓實。
許是夏夜悶熱,待做完這些精細活後,她的鼻尖都沁了些細細的汗珠子。
被桑晴催著淨過手臉後,曲錦萱更衣躺在榻上,僅於幾個呼吸間,便入了眠。
夢中,是個半陰半晴的天,白紗般的霧藹,將赤日籠在身後。
碧空之上,一隻通體雪白的仙鶴在盤旋巡梭。
那仙鶴盤旋幾圈後,驀地瞅見了她,繼而發出一聲喜悅的高鳴。
接著,它掠過長空,遙遙飛來。
落地之後,體態神氣、身姿修長的仙鶴,邁著癯足走近她身旁,親暱地蹭了蹭她的小臂,爾後,將嘴裡銜著的、一枚泛著瑩光的珠兒懸到她跟前。
她懵懵懂懂地伸臂接過。
那珠兒琉璃般剔透,透過珠壁,能看見七彩之色在當中瑩瑩流動。
似是領會了仙鶴的示意,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撫了撫那珠壁。
‘喀嚓’的聲響傳到耳邊,那珠兒乍然在她掌心現了裂紋,各色瑩光如枝蔓一般,爭相凝成一束,破壁而出——
也便在在此刻,天際晴雷乍響,隱匿已久的千萬道金光撞碎雲霧,金箭四射,烈陽橫照於空。
而那束金光,則於頃刻間,便在她眼前生成了一株鬱蔥的小樹。
赤日映照之下,微風搖著樹梢,樹葉之間,有碎金浮動……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有夢、有貓。
紅樓體:記住這只貓。
貓:喵喵喵?喵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