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
蘇越心曾經聽說過一個遊戲, 叫“123木頭人”。
她沒玩過這種東西。但她曾利用數據線代入過某個已死玩家的視角,大致體驗過——當然,是副本特供少兒不宜版的。
每一次閉眼, 都能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每一次回頭,都能看見身後的人們維持著僵硬的軀體,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無法逃避、無法反抗,只能機械地念著口令, 在一次次回頭間,眼睜睜地那些怪異的笑容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某一次回頭時,發現它們已完全貼上自己的鼻尖——
蘇越心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她居然再次擁有了類似的體驗。
那些乾瘦支離的樹幹, 就像是遊戲中的木頭人。在每一次眨眼間,都會悄無聲息地迫近一些。到最後, 老糊甚至都不敢眨眼了——但這並沒有什麼用。
它們還是在靠近。以一種安靜且迅速的方式靠近。
蘇越心對此其實沒什麼感覺。但在這一刻, 她與老糊的感受是相通的, 所以她能體會到,當時的老糊有多麼得肝膽俱裂——
他完全被嚇傻了。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 才想起來,自己其實還能跑。
然而當他轉過身時, 卻發現, 他的身後也全是樹。
粗糙凹凸的樹皮, 如同一張腐朽變形的臉,霍然出現在他手電筒的光圈裡。
老糊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卻接觸到了一具冰冷柔軟的軀體。
他顫巍巍地回頭,手中電筒的光芒搖晃著。明明已經怕到什麼都不敢去看,卻還是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去看清闖進光圈中的一切。
而這一次,他真的看到了一張人臉。
一個嬌弱清秀的女孩,扶著樹幹,雙眼無神地望著他。
對上老糊驚恐的目光,她還輕輕笑了一下,抬起一隻手,手上是一個很大的包。
“你們是在找這個嗎?”她歪頭望著老糊,明明嘴巴沒動,話語卻傳了出來,聲音蒼老粗糲,像是兩塊互相摩擦的樹皮。
“我還以為你們不要了呢……還好我一直等著。”
女孩歪了歪頭,笑容更明顯了些。老糊的心臟卻是顫抖得更加厲害。
“別過來、別過來……”他喃喃著,突然發
狂似地用力揮舞起手中的木棒。木棒重重擊上女孩的頭顱,將她的腦袋都打歪到一邊。然而老糊稍微來得及慶幸,便感到手掌心裡一陣刺痛。
手機早在揮舞木棒的時候掉到了地上,閃光燈剛好朝上。藉著手電筒的光芒,老糊終於看清了他掌心裡的情況——
只見那木棒的尾端,正綿延出無數的根鬚,如同蠕蟲一般,爭先恐後地往他掌心裡鑽。
老糊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而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而就在蘇越心為無法捂住耳朵而無奈時,那個女孩又一次迫近了。她離老糊是那麼近,以至於老糊光是透過呼吸,就能感受到她皮膚上的森冷寒意。
老糊當時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蒼白的臉上,無暇,也根本不敢往其他地方看。
所幸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即使不藉助他的目光,蘇越心也能大概猜出那女孩下方的模樣——
或許是從腳腕,或許是膝蓋,或許是小腿。在她的某一處關節往下,必然是密密麻麻,蠕動不休的根鬚。
真是最糟糕的發展……蘇越心暗暗皺了皺眉,正準備切斷與老糊身上的聯絡,面前的女孩忽然轉了下腦袋,原本無神的雙眼忽然像是捕捉到什麼似的,透出些異樣的神采。
“戲好看嗎?”她輕聲說道,雙眼緊盯著老糊,目光卻像是在透過他,看著些別的什麼,“你的身上有我喜歡的味道。既然來了,不如找機會坐下來聊聊?”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擁住老糊。她的皮膚變成了鋒銳的樹皮,毫不留情地切割起老糊的身體;與此同時,她的雙臂又散發出一層薄薄的青色霧氣,以一種飄忽旖旎的姿態,越過了老糊的身體,朝著某樣的東西包圍了過去。
蘇越心心下一斂,說話的語氣卻沒怎麼改變。
“謝謝。沒空。不約。”她平靜地在心裡回答道,“附身”在老糊身上的意識輕飄飄地騰起一旋,巧妙地從青霧的包圍中脫了開去。
在意識即將迴歸身體的前一瞬,她的耳畔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但她知道,這是不屬於老糊記憶的部分——
這不是老糊最後聽到的聲音。
他真正聽到的,或許只有自己的慘叫,與身體被撕裂的
聲響。
而如果此刻白河可以和蘇越心溝通的話,他一定會很篤定地告訴蘇越心,老糊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什麼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蘇越心所猜測的那兩種聲響,小安全都實打實地給聽全了。
對於一個普通人而言,這並不是什麼易於接受的體驗,尤其是當這些聲音發生時,自己正被好幾棵粗壯的樹包圍著——
從局外人的角度,白河可以很輕易地分辨出,那些樹的總數其實不是很多,大約也就五六棵的樣子,而且當時路並沒有封死,只要想逃,還是有可能擠出去的。
但在當時的小安看來,他已經無路可逃了。
伸手觸控時,總能摸到堅硬粗糲的樹皮,這讓他想當然地以為自己已經被包圍到密不透風。手機電筒的光芒,又只能照亮一小片的區域,不被照亮的地方都是未知,這更加深了他的絕望和恐懼。
雖然白河真的很想對他說不要放棄治療,但也清楚,此時小安的心理壓力有多大——
樹牆的後面斷續傳來老糊的慘叫與裂帛般的聲響,每響起一次,小安內心的崩潰就多一份。
等到那個蒼白嬌弱的女孩越過樹群,蠕動著根鬚來到他面前時,小安已經完全被嚇傻了。他像是一隻呆掉的青蛙,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做不了,只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輕輕握住他的肩膀,然後用力向外一扯——
“槽!”
白河一個激靈,霍一下睜開雙眼,心臟猶自劇烈地跳動著。
胳膊被生生扯下的感覺還停留在腦海,他下意識地伸手捂了下右臂,反覆確認過肩膀還在後,方深深吐出口氣。
口中咬著的介面已經掉落在地,白河伸手將整個數據線扯起來抓在手裡,又原地怔了一會兒,好好理了理思緒,方徹底冷靜下來。
他再次呼出口氣,起身準備去找蘇越心,然而才一轉頭,剛剛才冷靜下的心瞬間又不淡定了。
只見他的面前,影影綽綽,分明已佈滿樹木的輪廓。
白河心下一凜,警惕地站直身子,緩步往後退去,卻又聽一聲輕笑在身後響起。
“正是撞大運了。跑進來幾個普通人不說,居然還漏進來一個正經玩家。你是專門來給我送外賣的嗎?”
白河聞
言一怔,迅速回身,只見自己的身後不知何時也多了好些樹木的輪廓,在最中間的樹幹旁,更倚著一個陌生的女孩身影——
因為光線問題,白河一時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光看身材,和方才在小安記憶中見到的那個,倒並非完全一樣。
不過不管是不是一人,會出現在這兒就是大寫的不正常。再加上她方才那句一聽就很反派的發言……
白河也不和她多說什麼了,拎起手中的雲石切割機,直接摁下了開關。
蘇越心臨時裝在切割機上的燈泡登時亮起,照亮了白河面前的一切。同一時間,切割機的鋸片開始飛速旋轉起來,配上嗡嗡的聲音,看上去還真有幾分電鋸的氣勢。這也是蘇越心專門挑了這個切割機給白河的理由——
“這林子的樹,不作妖是最好。要是作妖的話,你拿著這個,多少也能嚇唬一下。”當時的蘇越心是這麼說的,“身為樹,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怕鋸子的。”
而現在看來,蘇越心還真沒說錯——藉著燈泡投出的光芒,他能清楚看到,在注意到他手中轉動的雲石切割機後,那女孩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
白河見狀,暗自松了口氣,跟著便將手中的數據線囫圇塞進口袋裡,同時單手將睡衣口袋裡的聯絡器拿了出來——那玩意兒粗看像個手機,但其實細看的話,區別還蠻大的。比如它的機身上有一個會不停動來動去的觸角形狀的天線,再比如它的機身後面,有一個帶著月牙缺口的骷髏頭,機身背後的角落上還寫著一個“心”字——白河估計這應該是蘇越心自用的標記。
……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他總覺得在他掏出這個手機後,那個女孩抖得很厲害了些。
這份顫抖在她注意到機身上的“心”字標記後達到了高/潮。她一邊抖還一邊問話,話語裡帶著些咬牙切齒的味道:“這些,都是蘇越心給你的?”
白河警覺地看她一眼,握著手機的手緊了一下。他沒有說話,只一邊防備地盯著那女孩看,一邊飛快地滑動著手機螢幕。
這手機的作業系統也和普通手機不一樣,而且帶了很多蘇越心個人的設定。一開機跳出來的介面居然是工作時間表,快捷鍵能只能打
開待辦事項和備忘錄……白河雖然對蘇越心的工作生活很感興趣,但現在顯然不是瞭解這些的時候。
他分神關注著手機螢幕,努力尋找著聯絡介面。那女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重重切了一聲。
“喂,你和蘇越心是什麼關係?”她沒好氣地問道,一邊問一邊上下打量著白河。
白河抿唇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掐頭去尾道:“我是不小心被她帶進來的。”
“呵,不小心。”女孩勾了勾唇角,“有意思了,她怎麼不帶上別人,就帶上你?”
聽她這語氣,白河一時也搞不清她對蘇越心到底是熟悉還是有敵意,只得再次掐頭去尾道:“我曾幫她拎過包……”
他的本意是想說兩人之間曾有一點交集,那女孩卻像是誤會了什麼,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
“靠!我特麼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恨恨地說道,磨牙聲大到白河這邊都能聽見,“好你個蘇越心,好你個蘇越心……”
只見她忿忿一跺腳,腳下忽然竄出無數根鬚,將她整個人都抬高了半米不止。
她人高了,憤怒的聲音也跟著提高了不少——
“草!草草草!蘇越心你混蛋,你大混蛋!你特麼就是個大混賬!”
白河瞠目望著她,手上的手機終於切到了聯絡介面。他懷疑地望了那女孩一眼,正打算摁下語音鍵,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傳來——
“我怎麼就大混賬了?”
白河詫異轉頭,只見蘇越心正抱著胳膊倚在一根樹幹上,偏著腦袋看著正在大發脾氣的女孩,神情有些無奈。
“你怎麼不混賬了!”那女孩氣到口齒不清,“你當年親口和我說的,你不招助手、不招助手、不招助手!現在算怎麼回事?這男人是誰?都特麼拎包了!”
說完,她瞟了眼白河,嘴角一撇,乾嚎的聲音更大了:“你特麼招個有能耐的高階幹事我也就認了,你招個玩家是幾個意思?你這是故意打我臉啊……”
“……誰和你說他是我助手了?”蘇越心用掌根揉了揉眉心,語氣倦怠,“他是我不小心帶進來的,我還想著怎麼送他出去呢。”
“那你還讓他拎包!”女孩不依不饒。
蘇越心:“……我倒是想讓
你拎。你拎得了嗎?”
女孩的目光落在蘇越心挎著的黑色工具箱上,打了個寒顫,不說話了。
蘇越心見狀,也沒再接著這個話題談下去,而是順手開啟了自己的工具箱:“聽你說網不好,給你帶了個wifi放大器。具體情況還沒來得及看,這放大器你先用著。這副本的問題解決了再仔細幫你調。”
她將放大器拿在手裡,又掏出一個工具包:“你後面怎麼直接失聯了?是不是手機也壞了?拿出來我幫你看看?”
女孩:……
“沒電了而已。”她小聲咕噥著,腳下根鬚蠕動,一點點縮回了地裡。她的高度也隨之降了下來。
“那些壞東西故意弄壞了我的充電器,機子倒是還好,就摔壞了殼……”女孩偷偷瞟了眼蘇越心,又看了眼白河,冷冷道,“他真不是你助手啊。”
“你腦子壞了是不是?我要一個玩家當助手做什麼?”蘇越心不客氣道。
女孩聽完卻明顯高興起來,自動無視了蘇越心的前半句話:“我就說嘛。連我這麼能幹的你都不要,還有誰可以。”
她說著,一捋頭髮,朝著二人走了過去,原本堵在兩邊的樹木也自覺散開。蘇越心朝那些樹望了幾眼,問道:“能聽你差遣的樹還有多少?”
“沒多少,就這麼幾棵。全是我自己帶過來的。”女孩撇了撇嘴,“這副本裡的樹我沒法使喚。蘇越心,你絕對沒想到,這副本裡面其實有……”
“有一個自然誕生的bss。”蘇越心淡淡介面道,“而且和你一樣,也是個樹鬼。”
女孩微微瞪大眼:“你見過她啦?”
“剛打過照面。”蘇越心說著,攤開掌心。只見那裡正躺著一枚破碎的、沾著骯髒血跡的樹葉。
“我剛才用數據線讀取那人的死前記憶。我在那記憶裡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蘇越心微微蹙眉,“我脫出後才發現,屍體的血肉裡還夾著這東西。”
“你的意思是,那個自然bss憑著這葉子,讀取到了你的讀取?”雖然仍有些糊塗,但白河還是很快跟上了蘇越心的敘述,並不自覺地套了個娃。
蘇越心看他一眼,肯定地點了點頭。
“切,不就是以媒介連線媒介嗎?”女孩嗤了一聲,“我也可
以啊。”
蘇越心沒理會她,轉頭看向白河:“你感覺還好嗎?”
“還行。”白河鎮定地點了點頭,望了眼邊上的女孩,“所以這位是……”
“就是我來找的那個bss。”蘇越心說著,有些遲疑地看向女孩,“你現在是叫……”
“白露。這麼叫我就行。”女孩坦然道。
“好巧。我也姓白。”白河看她和蘇越心好像很熟,便順手套了個近乎,“我還以為蘇越心要找的bss是男性……抱歉,剛才冒犯了。”
“說男性其實也沒錯。她是雌雄同株。”蘇越心將工具箱揹回身上,順口道,“你也別太在意她的外形。她的臉都是捏的。當不了真的。”
“我捏的也很認真啊。”白露不服氣地咕噥一句,看了眼地上的屍體,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專門跑到這裡讀屍體的資料……你們也知道有普通人進遊戲的事兒了?”
“嗯。之前還撿了一個。現在讓人面蛛看著呢。”蘇越心說著,掏出手機,“我猜你這陣子就是和那些普通人在一起?”
“副本不能死普通人。我雖然還沒正式上任,但該盡的責任還是得盡的。”白露撇撇嘴,“可惜,我都那麼努力了,還是有人作死!”
“難為你了。”蘇越心的語氣裡帶上了些同情,“我記得你食慾很重……”
“憋著唄,還能咋的。”白露嘆了口氣,“還好這副本裡有猴子……”
她邊說邊摸出了一堆紙條,只見每張紙條上都有著紅色的字跡:“餓了就偷偷打一隻。順便還能集線索……雖然現在也用不上。”
白河望著她手裡滿滿一堆的紙條,再想想蘇越心連搖十幾只猴子什麼都沒搖下來的悽慘情況,突然有點心疼。
蘇越心也有些被那紙條的數量給嚇到了:“這麼多?你去捅人家猴子窩了?”
“也還好吧。平均兩隻掉一個紙條,這樣算下來也就打了二十來只。”白露輕飄飄道,“你知道的,我本來就容易餓。還容易壓力性進食。”
蘇越心:“……?兩隻掉一張?”
白露:“對啊,怎麼了?”
蘇越心:“……算了,沒什麼。”
她低下頭去,繼續發自己的簡訊。
白露好奇湊上去,問道:“你在給誰發消息?”
“人面蛛。”蘇越心頭也不抬道,“我們撿的那個人正讓它看著呢。正好讓它把人帶過來,和你那邊匯合。”
“人面蛛?這副本沒有人面蛛。”白露蹙起了眉。
“我自己帶的。”發完資訊的蘇越心將手機收了起來,語氣平靜道,“我正好缺個助手,就把它帶來了。”
白露:……
白河:……
白河短短沉默了一下,冷靜地捂上了耳朵。
他有預感,這個所謂的bss,可能又要開始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