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走進去, 見到的是一個穿馬甲褂清癯的老頭,盤膝坐著,正在專注地吹著眼前的那杯清茶, 長得就像日本漫畫裡面那種練龜派氣功的。

聽見腳步聲, 他抬起頭來掃視了明溪一眼。

那眼神,相當高深莫測。

“趙明溪?過來坐。”

聲音也透著一股老年人的威嚴。

明溪趕緊讓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走過來坐下,小心翼翼地和他套近乎:“爺爺,您好。”

“誰是你爺爺?”老爺子瞟了她一眼,嗤笑一聲。

臉上的皺紋溝溝壑壑都寫滿了不滿。

明溪:“……”

說實話,真的好嚇人。

明溪來之前做好的心理準備頓時全面崩坍。

這老頭雖然穿著隨意, 但是身上有種上位者的氣息,無形之中就給人非常大的壓迫感,被他盯著,肩膀上就像是壓著千斤重的鼎一樣。明溪一個小姑娘在他面前實在是嫩了點。

明溪低下頭去,心想,完了, 接下來是不是要甩錢了。

她要怎麼應對,是哭著寧死不從, 還是先拿了錢, 回頭再和傅陽曦說。

然後就聽老爺子道:“要嫁進來了才能叫爺爺, 現在按照禮節只能叫傅爺爺。你和傅陽曦一樣就是不懂禮節!”

“……”

明溪:???等等?嫁進來?

——誰嫁?

嫁給誰?

這進展是不是太特麼快了?

老爺子又道:“之前沒見過, 但是老爺子我一直對你很好奇,你們從桐城回來的時候,傅陽曦就爬到假山上去說就是喜歡你,我要是敢動你,他立馬跳樓。”

明溪聽著忍不住勾起唇角,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傅陽曦就……

她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聽老爺子又噼裡啪啦說了一大堆:“我當時就覺得他腦子有坑,居然還單相思,簡直不配做我傅家的人!氣死我了!幸好最後把你這小姑娘拿下了,不然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嘿,想我當年可不輸給他,我追起人來那也是全城為我傾倒——”

說著老爺子望著窗邊,就開始回顧起了自己當年的風采,眉宇之間頗有幾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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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溪:“…………”

等等,姓傅的人腦迴路是不是都有點問題?

錢呢,不甩錢嗎?

她幻想中的九千萬直接就泡湯了?

半小時後。

明溪還在木著臉聽老爺子嘮嗑,一心只盼望傅陽曦早點來解救她。

好不容易老爺子有點口渴,讓人換茶,趁著他喘氣的功夫,明溪趕緊道:“我以為您來,是來趕我離開傅陽曦身邊的。”

老爺子喝了口茶,嫌太燙,嘶了一聲,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你們這些年輕人都偶像劇看太多了吧,傅氏是做生意的,又不是黑手黨,還以為我要給你幾百萬離開我孫子吶?幾百萬很難賺的好不好?憑什麼便宜你個小丫頭了啊?”

明溪:“……”

她想多了,她還以為至少有九千萬,原來老爺子幾百萬都沒打算出。

不愧是精打細算的生意人。

在下佩服。

老爺子的算盤敲得叮噹響:“我要是逼你和傅陽曦分手,那小子肯定又要造作,還不知道會損失我幾百萬,我還得給你幾百萬,那四捨五入就是虧了一個孫媳婦加一千多萬。完全是賠本生意!而且,除了你,他整天腦子有坑一樣,誰肯要他呢?”

明溪:“……”

“但是呢,你要是嫁進來,憑藉你的腦子,應該可以為傅氏創造更多財富。那可就是我賺!”老爺子繼續沉吟道:“我看過你的成績,一開始的確是很差勁,可你現在既然考到了全省第三十五,那麼就說明你腦子還算好使,至少比傅陽曦那小子好使——這樣,你要是決賽之後能拿到全國賽的金牌,我直接送你出國讀書怎麼樣?學費生活費一切費用全都由我老爺子掏了!”

明溪:“……出國?”

完了,重點來了,難道是要把她發配到哪個邊疆國家?

“對啊,你和傅陽曦一起去,在國內讀大學也可以,我看你們最好是國內讀兩年,國外讀兩年。”

明溪:“……”

您想得可真夠長遠的啊!

老爺子打完算盤,又盯著明溪的臉仔細地看。

明溪被他盯得發毛:“又怎,怎麼了?”

老爺子道:“你剛才進來時穿鞋一米七,這個身高的女孩子足夠了。你的五官長得也不錯,基因尚可——你沒整過容吧?”

明溪:“…………”

明溪感覺自己不是來見長輩的,而是砧板上的魚肉,正在被傅老爺子那雙宛如x光一樣的生意人的眼睛全方位評估。

明溪忍不住問:“傅家就不需要聯姻之類的嗎?”

電視劇裡不都是這樣演的?

到了這個時候就該出現一個未婚妻白蓮花調劑一下劇情了。

老爺子嗤笑一聲,道:“你覺得傅氏今天這個位置,還需要聯姻嗎?”

老爺子彷彿覺得明溪瞧不起他們傅氏偌大的基業,又開始給明溪科普傅氏總共有哪些產業,資產花幾十輩子都花不完。

明溪現在有點懷疑老爺子是平時沒人聊天,逮著自己就使勁兒吹。

“聯姻倒也不是不可,但是我那孫子聽你表白一下就摔斷腿,要是和你分手,肯定要跳樓,他一跳樓股價就會崩盤,我讓人計算了一下財產損失,評估起來還是不聯姻的好。你能帶來的價值其實也不比聯姻少多少。”

明溪:“…………”

確定完畢,真的腦子有洞。

明溪被老爺子拉著足足談了兩小時的話。

日料已經吃完了,茶也喝了三四壺。

眼看著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明溪整個人都要虛脫。

但她不能當著老爺子的面表現出來,她變坐姿為跪姿,悄悄地用拳頭捶自己的小腿,想讓自己放鬆點。

傅陽曦頂著寒風臉色鐵青地衝進來,看到的就是這副模樣。

老爺子在那裡咄咄逼人,不知道又在叨逼叨什麼。

而小口罩面色慘白地跪在他面前。

聽特助說小口罩已經進去兩小時了。

老爺子逼著她跪了兩小時??

草!

這和容嬤嬤扎針有什麼區別?!

傅陽曦臉色一變,面如寒霜,立刻就衝過來把趙明溪抱了下去:“怎麼樣,有沒有事?”

老爺子:?

明溪:?

傅陽曦讓趙明溪站穩,摸了下她的臉,確認她身上沒有針孔之後,一把把她拉到他身後護住。他扭頭瞪向老爺子,憤怒道:“您有本事衝我來,背後玩陰招算什麼?我有沒有說過您要是敢動她,我就——”

“你就從樓上跳下去?”明溪在他身後莞爾。

“你怎麼知道?小口罩,你別怕。”傅陽曦繼續與老爺子對峙,咬牙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萬望您以後不要再出現在趙明溪面前。”

老爺子氣得高血壓直線往上飆,“啪”地一下拍桌子站起來:“威脅我?啊?你看看我受不受你威脅?小兔崽子我今天非揍死你不可!!”

說著老爺子就到處找揍人的傢伙。

明溪驚呆了,這還真打啊?

她趕緊攔住,對傅陽曦道:“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

傅陽曦憤怒到眼眶通紅:“他讓你跪了兩小時你還什麼事也沒有?你跟我走。”

說著傅陽曦拉著明溪轉身就走。

場面一片混亂。

老爺子在後面摔杯子。

明溪暈頭轉向,被傅陽曦拉出日料店,還不忘解釋一句:“我真的什麼事也沒有,你爺爺什麼也沒對我幹,我就是坐得腿痠,跪起來休息會兒。不然你看見監控?”

傅陽曦不大相信:“我爺爺是什麼人我清楚,對我非打即罵的,怎麼會不欺負你?他不是為了把你從我身邊趕走,他找你幹什麼?”

明溪神色古怪道:“他問我整容沒,好像是在推算我們後代的基因。”

傅陽曦:“…………”

好說歹說,傅陽曦總算是相信老爺子沒對明溪幹出什麼事情來。他在明溪的勸告之下,沉著臉回去對老爺子道歉,但是老爺子早就氣冷抖,坐車上高速回去了。

明溪現在算是見到了,傅陽曦的爺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就完全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出來的人。

兩人從日料店出來,走在街邊。

明溪問:“你剛才說老爺子對你非打即罵,為什麼?”

傅陽曦才察覺自己一不小心說漏嘴,神情不大自然,道:“沒什麼,就是作為男孩子嘛,皮了點,難免會被爺爺收拾。”

他對老爺子的心理很複雜。

老爺子說對他好吧,但是有時候看他的眼神又真的咬牙切齒的,見他做錯了事,會把他往死裡揍。

但是說厭惡他吧,好像又不至於,十三歲那年,老爺子一開始是想將他送出國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算是保護他,這樣的話,便完全不用面對接下來的爛攤子了。

而且他也能確定,老爺子從未考慮過傅至意,從來都確定繼承人會是他。

他之所以只跟小口罩提起過老爺子,是因為十三歲之後,他待在老爺子身邊長大,也就只對老爺子最熟悉。

明溪又問:“你的腿完全好了?”

“是,完全好了,好得是不是很快?”傅陽曦張開手臂,將明溪抱著舉起來走了兩步。

路人紛紛看來,明溪簡直臉頰發燙,捶了他一下。

他才將明溪放下,得意道:“這叫什麼,英雄的勳章,孔武有力。”

明溪:“……這個詞真的和你不搭謝謝。”

長著一張美少年的臉,成天想的淨是行軍打仗的糙漢子的事。

這就是男孩子嗎?

許久沒見,兩人都剋制不住思念的蔓延。

但是小小分開了一段時間,都有點害羞。

傅陽曦牽著明溪的手,帶她去自己停放車子的地方,開啟後備箱給她看自己給她帶來的東西。

“幾件從家裡帶過來的衣服,羊毛襪和雪地靴也買了新的,這是兩頂毛線帽,最近太冷了,你照顧好自己,不要把我家小口罩弄感冒了。”

說著傅陽曦就把標籤暴力一扯,隨手將標籤丟進後備箱,將毛線帽戴在了趙明溪的腦袋上。

他兩隻手捧住她腦袋,往下扯了扯,將她玲瓏有致的耳朵也包裹了進去。

感覺挺合適。

他翹起嘴角:“看來對你的頭圍預測準確。”

明溪本來感覺心中一陣溫暖,聽到“頭圍”兩個字就忍不住怒道:“你什麼意思,嫌我腦袋大?”

傅陽曦揉了揉趙明溪的頭頂,“嗯哼”一聲,得意道:“那確實不是很小。”

明溪踹了他一腳。

傅陽曦又從車子裡翻出更多的東西:“還有暖寶貼,紅糖——”

後面的他說不下去,耳根已經“唰”地一下紅了。

明溪臉頰發燙:“傅陽曦,對著日曆數著我的日子呢,你怎麼知道我哪天來大姨媽?”

傅陽曦怒道:“你以為我想知道啊,還不是你自己弄髒了床單,第二天早晨偷偷摸摸起來洗?!”

害得傅陽曦當時面紅耳赤了好久。

他在來之前告誡了自己一百遍要酷,要冷,要帥,要拽,但是還是沒控制住,惱羞成怒道:“我不是故意窺探你的**的!”

明溪快笑死:“本來以為你是校霸男友,怎麼感覺現在一股爹味兒。不過我也記起來了,剛認識不久你就送我兩床大棉被,還有內衣,一開啟就掉在圖書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變——”

明溪話沒說完,被傅陽曦的掌心輕輕捂住了嘴巴。

時間忽然靜止。

傅陽曦猛地將她拉進懷裡。

他低著頭,下巴擱在她脖頸上,緊緊抱住了她。

他一隻手按在她後腦勺上,像是恨不得將她揉進骨子裡。

聲音在寒風中有點啞。

“小口罩,我真的想你了。”

傅陽曦羽絨服外套敞著,明溪的臉頰貼在他的黑色毛衣上,感受到毛衣的癢,同時也感受到他狂有力跳動的少年人的心臟。

撲面而來的溫暖。

撲面而來的歡喜。

正值黃昏,車水馬龍。明溪的臉被埋在傅陽曦鎖骨處,什麼暮色也看不見,唯獨看見他的血液順著他的血管朝他的心臟流淌而去。

“我也是。很,非常,特別。”

“想你。”

明溪閉上眼睛,回抱住了他。

把東西送回酒店後,兩人也餓了。

明溪不喜歡吃日料,再加上老爺子存在感太強,給她太大的壓力,於是她在日料店根本沒吃什麼。

剛好傅陽曦一路開車過來也什麼都沒吃。

兩人便上大眾點評搜尋了下,找了家麵館坐下。

剛坐下來一個小男孩就來強迫兩人讓位,纏著明溪的腿不放開。

傅陽曦拳頭的硬,不分老幼/男女。

他頓時臉色就拉了下來,漆黑眉梢警告性地挑起:“幹嘛呢,小屁孩,旁邊那麼多位置,非得來搶我們的?”

“你們靠窗!”小孩嚷嚷道:“我要坐靠窗的位置!”

傅陽曦冷漠臉,繼續校霸臉涮筷子:“然並卵,是我們先來的。”

旁邊走來一中年胖子,怒道:“你這高中生怎麼回事,我家有小孩,讓著小孩一點不行?”

“就你家有小孩兒?”傅陽曦冷哼一聲,站起來,朝對面的趙明溪一揚下巴:“介紹一下,這我家小孩兒。”

明溪:“……”

中年男人:“……”

這特麼可真夠不要臉的。

中年男人見傅陽曦腿長個也高,站起來鶴立雞群,一看就能打,氣場便弱了幾分,嘀咕了幾句:“走,去別的座位。”

小男孩哇地一聲哭出來,被中年男人拎著走了。

傅陽曦繼續涮筷子,明溪忽然想到什麼,她和傅陽曦還沒有合照呢,於是她轉過身,趁著傅陽曦不注意,道:“抬頭。”

傅陽曦茫然一抬頭。

明溪舉起手機,捕捉到瞬間,將兩人同框拍了進去。

本來她還以為傅陽曦會介意隨隨便便被拍照。

誰知傅陽曦耳根卻剋制不住的紅,甚至有幾分洋洋得意:“不要偷拍,我允許你光明正大地拍。”

明溪:“……”我本來就是光明正大地拍好嗎?!

拒絕臭屁腦補。

明溪前幾天在集訓當中看到了一個名字:傅至意。

要不是這個名字突然冒出來,明溪都快把這個可蹭氣運排行榜上第三給搞忘了。

明溪問了集訓老師,才知道傅至意是其他市的學校過來集訓的競賽選手。

他前段時間從國外轉學回來,好像是一開始打算轉進a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卻轉進了別的學校。

和傅陽曦說話的時候明溪提起這個人。

傅陽曦立即就皺起眉。

明溪心裡咯噔一下,心想難道有什麼豪門辛秘?便問他:“你和他不和?”

“倒也不至於不和。”傅陽曦夾了一塊牛肉放在明溪碗裡,道:“事實上我們見面很少,我覺得他——討厭又可憐,總之是一些家裡面裹腳布一樣的事情,小口罩,你不會想知道的。”

傅至意是私生子,性格說不出的怪。對傅陽曦而言,他還是個冒牌貨。

但是這好像也不能怪他,因此傅陽曦也沒找過他麻煩。

並且,因為傅至意一直待在國外的緣故,兩人撞見次數也很少。

明溪便也沒有多問,她覺得慢慢自己總會知道的,等傅陽曦願意主動告訴自己那一天。

兩人吃完面後,已經八點了。

明溪已經出來整整四小時,還有一堆試卷沒做,她還得回去自習,沒有更多時間能抽出來陪傅陽曦。

傅陽曦雖然看起來囂張跋扈,但是在這些事情上總是遷就明溪。

他便把明溪送到樓下。

分開好長一段時間,只相聚兩小時就又要分開,兩人內心都是無窮無盡的失落。抱了一抱,又親了一下,傅陽曦才目送明溪上了樓。

明溪上樓很久之後,傅陽曦還仰著頭,又過了很久,他才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傅陽曦覺得這才剛分別自己就已經開始想她了。都說男人很少有思念的情緒——他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眼睛都紅了!

這不科學!

一定是錯覺!

接下來的集訓。

明溪繼續忙得天昏地暗。

偶爾晚上和傅陽曦打打影片。

一開始明溪和傅陽曦影片的時候還會特意洗個頭,但是後來一來學習太累了,不可能天天洗,二來在一起久了也就習慣了。

就乾脆懶得洗了。

反正傅陽曦好像對她死心塌地得很,不會嫌棄她不洗頭。

就在集訓的某一天,明溪在走廊上放風,忽然見到傅至意從隔壁班走出來。傅至意長得和傅陽曦並不像,他看起來比傅陽曦要拘束、儒雅很多。

他朝樓下走去。

明溪忽然發現樓下車子前等他的那位妝容精緻的美人有點眼熟,何止是眼熟……

等等,那不是——?

明溪迅速搜尋了一下。

心裡一驚。

她發現自己沒看錯,那是傅陽曦的母親。

在傅至意朝於迦蓉走過去時,於迦蓉立馬高興起來,一臉關愛地看著傅至意。她拍了拍傅至意的腦袋,把什麼吃的遞給他,還給他披了件外套,然後拉著他上車。

明溪心裡頓時有點古怪,傅陽曦的母親和傅至意應該不算太親近的關係吧,但是她對傅至意怎麼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

明溪站在二樓,樓底下的傅至意好像也注意到了她,抬起頭來朝她看了眼。

明溪本來等著從傅陽曦那裡一點點瞭解豪門辛秘。

傅陽曦不想說的,必定有他不想說的原因。

但是她心裡又實在是撓心撓肺。

這件事像是一塊魚刺一樣,讓明溪如鯁在喉。

姜修秋反正是不打算告訴她,明溪打算找傅至意問問。

一開始她以為傅至意很難接近,但沒想到傅至意和傅陽曦完全是相反的兩個性格。

傅至意整個人看起來都有點壓抑,彷彿心裡藏著一大堆事兒般。

於迦蓉總共來接了他三次,他每次回來時看起來心情都很糟糕。

集訓的二十多天裡,明溪時不時探問傅至意兩句傅陽曦過往的事情。

一開始傅至意根本不怎麼搭理她——可能是覺得她是傅陽曦的女朋友,而他本來就與傅陽曦關係很一般,沒有義務去解答她的問題。

但是在於迦蓉第三次送他回來後,傅至意的口終於被明溪撬開了。

明溪見他一個人買了一堆飲料回教室喝啤酒,有些奇怪地道:“你是不想和曦哥的母親出去嗎?如果不想的話,直接拒絕不就可以了嗎?”

傅至意白了她一眼:“你以為我想啊。”

這一晚傅至意可能實在太過苦悶,喝多了以後倒了一些苦水。

明溪所聽到的,是他的角度的故事。

很荒唐的是,他和死去的傅之鴻十八歲那年的長相極為相似,這麼多年來,傅陽曦的母親便一直藉著他活在夢裡。

於是明溪便從傅至意的寥寥幾句側寫當中,對十三歲的小傅陽曦驚鴻一瞥。

她看見了小時候的傅陽曦是如何從野狗堆中遍體鱗傷地掙扎出來,在警戒線之中倉皇地被推搡來去,被揪著問哥哥和父親呢。又是如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把另外一個人當成已故之人的影子,徹底背棄了自己。

更看著下著大雨,傅陽曦還未從陰影中掙脫,便去警察局做筆錄,一遍遍在刺目的燈光下回憶噩夢。

……

一幕幕冷色調壓抑的畫面宛如走馬燈般劃過。

傅至意的話甚至只是簡單敘述,沒有任何詞彙描述。

但是當晚的明溪徹夜難眠。

她的胸腔中住進傅陽曦的那一塊兒彷彿在發出細微的嗡鳴。

明溪腦子裡從頭到尾閃過與傅陽曦相識以來的所有細節,每一個細節都鮮活明亮,少年在風裡嬉笑怒罵。她以為她已經足夠清楚傅陽曦,可是還有很多事情是她不清楚的。

而現在細細思去,很多事情都明了了。

為什麼他見到狗的時候會像變了個人一樣,眼神一瞬間墜入噩夢。

為什麼他總是難以入睡。

為什麼他身上經常帶傷。

明溪輾轉反側,回憶起那次他脖子上的傷口,玻璃劃傷,幾釐米長,雖然細微、不深,但是被割開的一瞬間該有多疼。

他身上的傷疤已經痊癒了,但是這一刻,卻在明溪的心裡連根拔起。

明溪心裡生疼。

明溪沒有辦法緩解自己的這種難過。

這一晚,明溪在大半夜哭得稀里嘩啦。

傅陽曦打來的影片她沒接,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接不了,只怕一接就會暴哭,傅陽曦可能一小時內就會趕過來。

她只淚眼朦朧地回了一條資訊過去,說自己睡了,明天回學校見。

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這一切傷口都已經過去,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十八歲的、靠著自愈能力已然恢復了傷口的傅陽曦。

然而十三歲的冬夜裡那個狼狽逃竄的小傅陽曦,再也無人能安慰。

趙明溪無法穿越回過去,無法在那個時候牽住傅陽曦的手。

明溪心口疼得一塌糊塗。

她睜著眼看著天花板,外面的天光一點點亮起來,而她只想儘早、儘早見到傅陽曦。

第二天是週末。果不其然,明溪的眼睛就腫成了核桃,她用冷水敷了很久也沒用,就只能這麼坐大巴車回去了。

傅陽曦的身形高挑,寒風當中,她一眼就看見傅陽曦在校門口等她。

一見到她下來,傅陽曦拎過她的行李,就發現了她神情有異。

“你哭過?”傅陽曦敏銳地道,下意識看向不遠處的沈厲堯。

沈厲堯拎著行李,冷著臉下來,回視了他一眼。

傅陽曦一點就炸,眉梢頓時挑起。

明溪趕緊把他拉到一邊,道:“不是哭過,就是昨天吃了麻辣燙,太燙了,辣得掉眼淚,我也是沒用,今早起來眼睛就腫了。”

傅陽曦半信半疑,但是他在集訓裡有認識的人,也沒聽說像上次集訓一樣,有人欺負小口罩。難道真是吃麻辣燙掉的眼淚?

明溪道:“不說這個了,不是說今天去你爺爺的老宅吃飯嗎?”

兩人前幾天打影片的時候說過,上次傅陽曦的爺爺來,和傅陽曦吵了一架,鬧得不歡而散,事後傅陽曦才知道老爺子對明溪沒什麼惡意。

傅陽曦這人雖然倔脾氣,但倒是勇於承認錯誤,於是就給老爺子道了個歉。

老爺子氣總算消了,讓兩人一塊兒過去吃頓飯。

明溪便跟著傅陽曦過去。

小李開車。

路上傅陽曦就察覺到明溪今天有點不對:“你今天有點怪——”

“怎麼了?”

傅陽曦看了眼雙手時時刻刻要抱住他,眼神時時刻刻落在他臉上,整個人都時時刻刻掛在他身上的小口罩,俊臉有點紅:“怪黏人的。”

明溪:“……”

明溪此時此刻什麼也不想說,繼續將腦袋埋進他懷裡,安靜地擁抱著他。

傅家的老宅很大,幾乎是明溪在電視上才見過的那種宅院,和蘇州的一些園林舊址有得一拼。

原本明溪會很有心情觀賞,然而今天她只想和傅陽曦回去蜷縮在溫暖的被窩睡覺。

實在太冷了,呵出來的氣都結成了寒冰。

明溪被傅陽曦牽著進了老爺子的書房。坐了會兒後,廚師將飯菜準備好了,三人過去吃飯。

今天可能是有明溪在,傅陽曦竟然非常難得地和老爺子心平氣和地相處了那麼一會兒,還下了幾局棋。

然而還沒吃上幾口,便來了不速之客。

上次明溪在集訓外面見到的那個漂亮女人,也就是傅陽曦的母親,於迦蓉來了。

於迦蓉一來,氣氛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本身老爺子和傅陽曦都是一點就著的炮仗,還得靠明溪在中間勸著點兒,現在空氣則更加水深火熱。

老爺子看起來也不是很喜歡於迦蓉,冷著臉嘀咕道:“你沒事往我這邊跑幹什麼。”

於迦蓉冷笑,看了明溪一眼:“我來看看陽陽談的女朋友長什麼樣,我記得他哥哥死前都沒談女朋友,他速度倒是夠快。”

傅陽曦臉色沉了下去。

“你一定要這種時候過來攪局?”

“我來探望你們,你們覺得是攪局?是都希望我死了算了嗎?”於迦蓉不敢置信道,說完,她又看向旁邊的趙明溪,用一種有些怪異的語氣道:“你,叫什麼?”

傅陽曦盯著她,整個人神經都很緊繃。

平日裡可以容忍她在自己面前冷嘲熱諷,但是萬萬不可能容忍她將趙明溪拖下水。

他冷冷將碗筷往桌上一擲,英俊的臉上彷彿浸著寒氣。

他臉上糅雜著與平日裡截然不同的晦暗與怒意,雙眼盯著於迦蓉:“你想怎麼樣?”

明溪下意識看了眼傅陽曦。

傅陽曦伸出一隻手,在桌子底下緊緊握住她的。

傅陽曦沒看她,但是意思是——小口罩,別害怕。

兩人十指緊扣。

明溪心臟像是被什麼捏了一下,又像是被什麼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酸脹到不行。

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傅陽曦從不提及他的家庭。

因為也像是一灘沼澤。

他怕被她嫌棄。

又或者說,他怕她知道了以後,被她責怪和丟棄。

“我能想怎麼樣,我不是說了嗎,來看看你女朋友。”於迦蓉對傅陽曦這副護著那女孩兒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

她一直活在過去,為什麼傅陽曦和老爺子卻都能繼續往前走?

憑什麼?

傅陽曦一聲不吭,拉起明溪的手就要走,對老爺子道:“我們走了。”

於迦蓉一下子就被刺激到了,頓時發怒:“你給我站住——”

然而明溪還沒聽到下面的話,羽絨服帽子就忽然被傅陽曦拉了起來。

傅陽曦將帽子拉到她頭上戴上,在寒風中,用溫暖的雙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看著她的眼睛,一點也不想讓她聽見。

他更害怕她聽見那些惡意中傷。

他捂住趙明溪的耳朵,然後等於迦蓉罵完,臉色冷硬地拉著趙明溪迅速離開。

傅陽曦拉著明溪朝院門口走,明溪卻忽然頓住腳步,推開他拽住自己的手。

這一瞬間,傅陽曦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趙明溪,一瞬間如墜冰窖。

他差點就要以為明溪是因為於迦蓉的話對他生出什麼隔閡。

但是下一秒,他就見趙明溪轉過身去。

明溪定定看著於迦蓉,於迦蓉也不知道她這是鬧哪一出,皺了皺眉。

趙明溪一字一頓道:“伯母,你這是道德綁架。”

於迦蓉怒道:“輪得到你——”

“就是因為揹負太多的情感綁架,所以傅陽曦在這個世界上一點歸屬感都沒有。你不愛他了,但是他卻沒有停止過愛你。所以即便你生病了,他也沒有強制性地將你送去療養院,而是任由你五年如一日將情緒發洩到他身上。”

老爺子和於迦蓉,以及旁邊的張律師震驚地看著趙明溪。

“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明溪眼睛逐漸發紅,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了下來。

她為傅陽曦感到委屈,她此刻簡直想嚎啕大哭。

但是她在強忍著,她一定要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

“你是不是忘了,他即便再能承受,也只是一個小孩。他心裡像高壓鍋一樣的時候,你看不到,他整宿整宿失眠的時候,你們又看見了嗎?你覺得他看起來沒心沒肺,於是恨不得逼著他和你一起緬懷過去,沉浸在悲痛當中,但是你怎麼就知道他不難過?”

“傅陽曦是這種人,你不愛他了,他也沒有憎恨你過。他只會不愛他自己。”

死寂一片。

寒冷的空氣將明溪的眼淚結成冰。

或許是被明溪砸下來的眼淚給驚到,又或許是因為她的話,於迦蓉與老爺子臉上都出現了複雜的表情。

“你們不要他,我要他。”

明溪拉著傅陽曦就往外走。

她很少感覺過這麼難過,奶奶去世後,她跪在靈堂的那一天,她以為就是她人生中最後一次難過了。但是她現在完全感覺到了心如刀絞。她既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抱住傅陽曦,早點在人群中朝傅陽曦跑過去,又慶幸,現在還為時不晚。

傅陽曦有那麼好幾分鍾都沒反應過來,他呼吸窒住,呆呆地看著趙明溪拉著他走的背影。

他腦袋一片空白,心臟狂跳。

他知道小口罩現在在哭,因為她不停地抬手抹眼淚。他很少見到趙明溪哭,一次是那次醉酒,一次就是現在。

傅陽曦喉嚨發澀,心臟彷彿被暖流擁抱住。

很多時候,這個地方,家,對於傅陽曦意味著失序的黑暗。

他不知道下一秒會來臨什麼,也不知道下一個夜晚能不能走運地睡著。

他踽踽獨行,然後遇到了小口罩,小口罩拉住他,拯救他,將他拍打得蓬鬆,讓他有陽光可曬。

她是唯一一個維護他的人。

甚至,她有的時候什麼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他身邊,就已經能給他足夠的溫暖。

兩人一直走出宅院外。

明溪又抹了下淚水,實在不是她想擦淚水,而是眼淚太洶湧,淌進脖子裡凍得她哆嗦。

“原來你是哭這個。”傅陽曦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過來。”傅陽曦把她身子掰回去,眼睛發紅,用拇指將她眼角淚水揩去。

“你眼睛紅了。”明溪道。

傅陽曦翹起嘴唇,俊臉囂張欠打,一如既往打死不承認:“凍的,趕緊上車子,回家去。”

明溪勉強扯著嘴角笑了一下,下一秒又還是忍不住在他懷裡哭得稀裡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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