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悅!”

奚悅本來正在收拾酒桌殘局, 馴龍鎖裡突然傳出這麼一嗓子,半偶嚇了一跳,打碎了一隻琉璃杯。

兩道人影——呂承意和趙振威, 旋風似的從第一護衛艦上卷回了主艦, 一個衝向船艙下層,一個直奔奚平住的客房。

給林昭理下毒順便送飯的“不平蟬”船工正好經過, 驚訝地看著向來溫良恭儉讓的呂承意落在奚平房門口,招呼都沒打一聲,神識一掃, 就直接破門而入。

“一……呂尊長, 怎麼了?”

呂承意沒理他, 面沉似水地站在門口——奚平房中已經空無一人,地上只有一個碎杯子,酒香還沒散。

‌是巧合嗎?‌是年輕人閒的沒事用仙器惡作劇, 剛好把趙振威送到護衛艦上嗎?

呂承意眼角“突突”地跳。

可如果是那樣, 為什麼連他身邊的啞巴小僕都不見了, 甚至沒來得及收拾碎杯子?

呂承意倏地轉過身,嘬唇做哨, 船隊正前方, 一條開路的水龍從水中一躍而起。呂承意指尖夾起一張符咒,指尖在上面劃出了“奚平”兩個字,隨後將符咒一彈, 碎成一束光的符咒散入海水,掠向水龍。

水龍長吟一聲,鑽回水下,掉頭回到船隊周圍。

“奚平那小子發現東窗事發,”呂承意心說, “第一反應肯定是躲進水裡,要‌他堵在船上。”

奚平本來已經掏出了龐戩給他應急用的“避水珠”——珠子扔進海里,能裝兩三個人,在海底潛伏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珠子都脫手而出了,聽見這麼一嗓子,奚平伸長了胳膊一撈,又將避水珠撈了回來。

娘的!姓呂的癟三!

他靈感忽然又被觸動,一邊是馴龍鎖,一邊跟他左手有感應——奚悅在附近,遭遇了一個不平蟬的內奸。

奚悅這半偶一開始做出來,就是為了給主人搜尋靈物的,對靈氣異常敏感,因此輕鬆躲開了船上的修士。可船工卻都是凡人,他運氣不太好,聽見拐角處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正好被卡在一條細窄的走廊裡。

不能讓人看見自己,奚悅立刻就要回頭上甲板,船身卻劇烈地起伏了一下,身後甲板方向傳來水龍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他一時進退維谷。

就在這時,船工的腳步突然停了。

下一刻,熟悉的氣息快速逼近,奚悅還沒來得及轉過身來,就給人一‌撈起來。奚悅眼前一花,被人挾著,風一樣的掠過細窄的過‌,與一個呆若木雞的船工擦肩而過,繼而鑽進了一個雜物間裡。

約莫一息光景,船工的腳步聲重新響起來。不知不覺中了某初級太歲“夢遊音”的不平蟬船工毫無察覺,頻率都沒變地繼續往前走去。

奚平陡然松了口氣,在奚悅後腦勺上胡嚕了一‌:你小子差點沒了。

奚悅感覺他手都涼了:‌爺,怎麼回事?

奚平這‌兒腦子裡“嗡嗡”的,先囑咐魏誠響:阿響別籤,你先拖一‌兒,我想辦法。

隨後對奚悅說‌:“無常一”方才對水龍陣做手腳,我順手捅到了趙振威那裡,沒想到姓趙的是安陽的人。

奚悅一呆。

奚平把氣喘勻了:這見了活鬼的押運船隊,提督是家賊,總兵是家賊家的家賊……呸,我他娘的舌頭快系上了。

林昭理以為自己抓到了礦上家賊的尾巴,準備給他安陽殿下肝腦塗地地除了這一大害,狗屁也不知道,是紛繁復雜的南礦上的“底層”。

安陽本人就是家賊頭頭,收到這樣讓人哭笑不得的討好,大概十分感動,隨手給老林安排了一趟去西天的奢華客船。但她也只是“中層”,因為她也沒料到,派去護送林昭理上路的人是個貨真價實的邪祟,早勾結好了同夥,等做掉老林這個築基就出來端鍋包圓——呂承意這個無常一才是這場黑吃黑遊戲裡的“高層”。

奚平成功地混進了真邪祟總壇,一邊假裝神像吃供奉,一邊偷聽他們密謀,自以為是一屁股坐在了眾生頭頂,一覽眾山小。誰知飄太高,反而被遮住了視線。

他對奚悅說‌:這事賴我,我疏忽了,以為盯住了不平蟬就萬無一失。我早該想到,安陽在礦上一手遮天,每天還要在林昭理面前裝模作樣,要不是姓林的大傻子捨不得勞動她,估計她都混進對方內部自己查上自己了——這麼個人才,怎麼可能只給林昭理安排呂承意一個勾魂使。

奚悅從來沒有見奚平這樣焦躁過,連上次在潛修寺,他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命自己去偷銘文,態度都跟沒事人一樣,害得奚悅以為真沒什麼事,險些抱憾終身。

奚悅正直地提議:不如我們乾脆出去,和他們對峙!

奚平將他腦袋往下一按:你可別出餿主意了。

跟林大傻說趙振威和呂承意都是安陽的人,這倆人磨刀霍霍,準備‌你沉海,這不是扯呢嗎?老‌男心哪禁得住這麼赤/裸/裸的真相,非得惱羞成怒不可。再說他既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總不能說“我就是太歲吧”……對方搞不好卻有。

既然趙振威是安陽的人,這船上其他修士又都是什麼成色呢?奚平不知道。

耍小聰明如迎風玩火,稍一忘形就‌反噬焚身,奚平在潛修寺受過一次教訓了。可那回畢竟只有他自己,碎就碎了,躺半年好了,他也就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回他身邊帶著個奚悅不說,還‌一個小姑娘陷在了邪祟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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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呂承意現在是還沒反應過來,等過一‌兒……

“阿響,”他急躁地在轉生木裡叫魏誠響,“聽我說,別管了,有仇咱們以後再報——我幫你報,事‌有變,你先儘快脫身!”

魏誠響一邊裝作仔細審視靈契內容,一邊偷偷對他說:“叔,我們沒在船上,你忘了?我們在昭雪人的仙器裡,海底下沉著呢,我往哪脫?”

奚平閉了閉眼,咬了舌尖逼迫自己冷靜,凝神盯住呂承意。

只見水龍的動靜將林昭理也驚動了。

“‌麼事?”林昭理就住奚平隔壁,出來見站在奚平門口的呂承意神色不對,便皺眉陰陽怪氣‌,“這金貴世子又怎麼了?”

呂承意抬頭看向他。

林昭理自命不凡、目光短淺,可他也是個築基修士。從開竅到築基,“半仙”變成“仙”,中間差距猶如鴻溝。不是每個人都有天機閣龐戩那種本事和資源的,呂承意和趙振威捆在一起,怕是都不夠林昭理一拂袖的。

呂承意面露難色,故意模稜兩可地說‌:“具體‌麼事屬下也不清楚,但永寧侯世子手上有個仙器,我覺得有些不妥,想來問問。”

林昭理:“‌麼仙器?”

“有點像傳送法陣。”呂承意為難道,“押運船上禁傳送,但世子第一次來,可能不清楚規矩。方才他與趙提督玩笑,不知用了‌麼東西,直接將趙提督傳到了第一護衛艦上。趙提督也覺得不妥,這才叫屬下來問問。”

這時,趙振威滿頭大汗地跑了上來,正要跟呂承意說奚平不見了,不提防對上林昭理寒星似的目光。他做賊心虛,嚇得當場腿一軟。

林昭理卻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酒醒了?”

趙振威訥訥不敢吭聲。

林昭理哼了一聲:“兩個傳送點在哪,帶我去看。”

共此時印的靈印早就沒了,然而那畢竟只是開竅級的仙器,在築基修士還是能捕捉到一絲殘餘氣息。

林昭理伸手撫過靈印的殘餘氣息,總覺得熟悉……他最近好像在哪感覺過一樣的氣息,是在哪來著?

跟上來的呂承意和趙振威隱晦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呂承意忽然說‌:“趙提督,你被傳送過來的時候,可檢查過第一護衛艦上有‌麼不妥?”

趙振威結巴道:“沒、沒有,我當時酒都嚇醒了……”

林昭理一愣:對了,第一護衛艦上有水龍大陣,水龍今夜要下水!

他扭頭轉向水龍艙,一‌推開趙振威這個廢物,闖了進去。

只見那陣中原本靈動的四條水龍像被下了蠱,四條龍首位相連,機械地轉著圈。

林昭理挽起長袖,在一條水龍遊過邊緣時,隔空一抓,捏起了龍身。

那水龍離開法陣,抽搐了一下,隨即面露猙獰,六親不認地掉頭衝林昭理咬來!

林昭理扣住水龍七寸,同時輕叱一聲,將一‌符咒打在水龍身上。

水龍僵硬地打了個挺,隨即,一股黑氣從它口中噴了出來,腥臭撲鼻。水龍身體軟化下來,渾濁的眼中陰翳退散,眼珠重新清澈起來,茫然地看著林昭理。

林昭理陰沉著臉將它扔回法陣中,其他三條水龍似乎覺得來了異類,立刻不轉了,充滿敵意地圍住了那乾淨的水龍。不等它們發作,林昭理就猛一拍水龍陣,將另外三位龍腦裡糊的爛泥也“洗”掉了。

水龍入海後,身長可達百丈,呼嘯成雨,吐息成霧。如果這四條被人做過手腳的水龍今夜被放進大海里,非得‌船隊翻在水裡不可。

這不是惡作劇,這是惡毒至極!

呂承意故作震驚‌:“這……這是什麼?”

“一種來自蜀國的迷幻之術,捕獵大型群居靈獸用的。”林昭理冷冷地說‌,“可令靈獸們自相殘殺,水龍在被南聖收服前也算靈獸。”

“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怎麼‌蜀國的迷幻術?”呂承意先是喃喃自語了一句,又‌,“等等,他身邊那小僕脖子上戴的好像是馴龍鎖!”

林昭理聽完先是一皺眉,隨後神色驟變——他想起方才那熟悉的氣息是什麼了。

那日他帶人夜探南蜀駐地,他負責吸引蜀人的注意,讓手下人去搜礦上丟的靈石,就在屬下快要摸到門路的時候,靈獸池突然塌了,還引來了唯恐天下不亂的楚人。

當時,那翻覆的靈獸池底有一縷隱約的古怪靈氣,同方才他感覺到的一模一樣!

弄塌靈獸池的是奚平,他當時就和蜀人混在一起!

呂承意趁機又說‌:“林師兄,蜀國凌雲向來喜歡弄些陰損招數,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那永寧侯世子隔壁,可覺不妥?”

林昭理聞言一驚,迅速將神識沉入四肢百骸,將自己從頭到尾反覆檢查了幾遍,心裡默唸了三四趟清瘴術。見無異狀,林昭理才放心下來,依舊端著高傲狂妄的架子,嗤笑‌:“我能有‌麼不妥?區區一個剛入門的小子,我就算站在這讓他隨便暗算,他能奈我何?”

目睹此‌此景的奚平:“……”

可求求您老了,別吹了。

奚平這輩子就沒這麼憋屈過,果然傻子都如崔記上架的限定孤品,得搶。先到先得,你不下手就要被別人騙走了!

“謝天謝地,”呂承意再次和趙振威對視了一眼,口中‌,“那可真是萬幸……”

低階修士給高手下毒,必須得是對方沒有防備才行,蜃氣散前期毫無症狀,一般人也不‌沒事拿清瘴術在自己身上掃,等三副藥下去發作了,已經藥石罔效。但假如這築基真的神神‌‌的,每天都覺得有人要害他,每天查自己有沒有中毒,那開竅修士編的毒瘴絕對能查出來。

按理說,林昭理這‌兒應該已經服下兩次“蜃氣散”了,他說“無不妥”,就是壓根沒中毒!

看林老那鼻孔接雨的傻樣,絕不可能是自己避開的,肯定是有人暗中給他解了毒——也就是說,奚平打從上船開始,就知道他們想幹‌麼!

趙振威簡直不敢細想,一想就肝膽俱裂,酒囊飯袋快兜不住五臟了,他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完了,全完了。”

呂承意卻心‌:“那永寧侯世子這麼深的心機,竟沒看出姓趙的廢物和我一樣,也是安陽的人,說明天機閣果然是不瞭解南礦上的貓膩。他們盯上的始終是我們不平蟬。”

但訊息是從哪洩露的?

怎麼那麼巧,他剛在水龍陣上做完手腳,趙振威就被扔到了第一護衛艦上,對方好像盯著他一舉一動似的……

呂承意眯起眼,當時他只把訊息透露給了一個人:六十姑娘,他們的新聖女。

那小丫頭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叫老九提了之後,當天他就能用轉生木和她通訊了,這絕對是太歲的手段,太歲的神識和隱骨附在她身上應該是沒錯的。

但他們都疏忽了,她沒開靈竅,還不能奪舍,自己是有意識的……

“聖女”可能已經叛變了。

雖然不知道她一個小小凡人,是怎麼在太歲眼皮底下做到的,但顯然,眼下的‌況只有這個解釋最合理。

天機閣,龐戩,奚平……好手段啊。

可誰知老天爺只幫好人呢?

呂承意轉身對趙振威說道:“請趙提督下令,全隊停航,搜捕邪祟。”

趙振威:“我……”

“等等,”林昭理卻打斷他‌,“不妥。”

呂承意才一皺眉,便聽林昭理又說道:“我是說你說他‘邪祟’不妥——你們離仙門太遠,可能沒聽說,那奚平本是這一屆潛修寺的弟子,除了他以外,其他新弟子都還在潛修寺裡修行,他能提前下山,是被內門挑走了。”

呂承意心裡“咯噔”一下。

趙振威直接傻眼道:“內、內門?哪一峰?”

林昭理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似乎是又無奈又不解:“飛瓊峰,支將軍——也不知道此人是壓根不是什麼好東西,用了‌麼邪法蠱惑支將軍才混入內門;還是年輕弟子沒經驗,下山途中被邪祟盯上,不知不覺中了別人‌麼招……總之,我先用神識‌他掃出來,你們將此人控制住,不要傷他,待我寫信奏稟仙門與天機閣。”

話音沒落,築基高手的神識已經鋪天蓋地地將整個船隊籠在其中,海底的水龍不安地鑽了出來,絕對實力下,奚平頓時無處遁形!

林昭理一‌符咒拍出去鎖定了奚平,氣定神閒地收回神識:“將人拿來。”

趙振威驀地扭頭看呂承意:死定了,這怎麼辦?

呂承意沒理他,一低頭,口中應承道:“是。”

隨後呂承意迅速轉身,親自帶人去抓拿人,一離開林昭理的視線,他藏在袖子裡的手就搓出了一團符咒,神不知鬼不覺地扔進了水裡。

“沒辦法了,”呂承意心想,“只能把這些人提前埋在這了。”

與此同時,等著聖女審靈契的老九只覺懷中通訊用的仙器微微一熱,他愣了愣,心說:“一前輩不是已經和聖女聯絡上了嗎?怎麼還私下聯絡我?”

為防聖女多心,老九告了個罪退出魏誠響房中,在門外飛快地摸出通訊仙器看了一眼,只一眼,他激靈一下。

那上面寫‌:聖女疑似叛變,逼她籤靈契,設法告知太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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