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愛去他外祖家玩, 商人走南闖北,他有時候能蹭著跟出去遊山玩水。他過崔記那些大掌櫃是怎麼談買賣的——丁是丁卯是卯,多少錢多少貨, 錢如取、貨怎麼提……連貨上船下船該由誰管、怎樣交接, 環環都要落到紙面上,定契畫押。
他大舅小告訴他, 凡是嘴上大包大攬、說得天花亂墜,就是不提具體怎樣安排的,全不是東。
奚平隨身攜帶的這位“太歲星君”, 一天到晚憂國憂民, 滿口要為生民立命, 關鍵的地方卻都黑不提白不提——到目前為止,他既沒說過自己是怎麼來的,也沒說過時走、怎麼走、會不會對他這“宿主”有損, 甚至連一句“不會害你”的口頭保證都打算混過去。
奚平懷疑這邪祟是把他當成沒過面的冤大頭了。
他方才裝作用功, 在煙海樓翻了幾本入門典籍。發現然如那邪祟所說, 凡人的“靈感”是混沌的,有點類似於直覺, 不像他一樣能通靈到五官上。
甚至在一些典籍上, “通靈”就是“靈竅開了”的意思。
那麼問題來了,他既然沒有開靈竅,為什麼能通靈?
大邪祟講的“石錐楔骨”給了奚平一點啟示——人開靈竅後, 經脈通天地,就比是有一條能過靈氣的“路”;而假如靈竅不開,但能用別的方法在身上另開一條“通道”,讓靈氣能中穿過,也會獲得一些靈竅期的神通。
奚平由此推測, 他現在能通靈,很可能就是因為身上多了一條這樣的“通道”……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進靈感芥子時太歲分明沒有醒,卻還是能通靈到耳朵上。
也就是說,附在他身上的這“太歲星君”,按理是能自己吐納靈氣的。
那麼……邪祟為什麼要催他早開靈竅呢?說得真可憐,跟只有他開了靈竅,堂堂“星君”才能蹭上一點靈氣似的。
蘇長老說,如用“一定之龜”問別人,會觸碰別人的靈感,因此奚平只問自己是不是只有開靈竅才會被奪舍。
仙器坐實了他的猜測……現在奚平差不多清楚了。
這大邪祟打的是“鳩佔鵲巢”的主意。
奚平並沒有驚慌失措——至少沒有他發現自己被太歲附身時慌。
頭天在乾坤塔門口,受的灼骨焚身之痛像仍殘留在他百骸中,之後奚平的異常順讓大邪祟都以為他是被打疼收拾老實了,殊不知那反而激起了他的兇性。
奚平喜歡的人,搓他一把揉他一把都沒事,哪怕當時奓了毛,事過了他也不往心去。
但別人不行,一棒子一甜棗那套少爺不吃,誰要敢拿棒子打他,他就把誰種進土。
“對不住了陳姑娘,”奚平心想,“你們參拜的大邪祟非除掉不可,要是過後還能活,你的仇算的。”
只是這事不能操之過急。
奚平若其事地試探太歲道:“前輩啊,今天算是把殿下得罪狠了,看他不把踩下去必不罷休。要不你也別指點了,乾脆替修煉得了。”
太歲淡淡地說道:“你在喚本座?”
奚平敏銳地聽出他沒有多生氣,就繼續順杆爬:“殿下這種仙門嫡系,小就磨練靈感,奔著進內門去的,他們手靈石要多少有多少,可磨了那麼多年也沒開靈竅。反倒是前輩你那些門徒……弟子……還是手下的,唉,愛是什麼是什麼吧,一個個看著窮得叮咣響,卻都那麼神通廣大,前輩,你們肯定有秘笈吧?”
“玄門沒有秘笈這種東,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太歲道,“你沒事少看點遊俠散仙的話本。”
“那你開過靈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啊,不比自己瞎摸索來得快?前輩你不是也說,只有開了靈竅,才能對你有處嗎?”
太歲他才“奮發”了一天就塗了牆,又想找歪門邪路偷懶,再想起那些為個“記弟子”位置能出賣摯友、同親人反目的散修,看這小子就越發不順眼起來,不耐煩道:“靈竅長在你靈臺之上,與你心神相連,旁人怎能替你修煉?”
奚平失望地“啊”了一聲,心卻想:怪不得。
怪不得那邪祟連他心跳呼吸都能控制,卻不乾脆奪走他身體,還要大費周章地規訓他。
也就是說,假如他沒了靈智,瘋了傻了或者了,他這肉/體儲存得再完,這邪祟也只能寄生,別想奪舍成功。
而在那之前,對方是法侵入他靈臺、窺探他心神與想法的,只有他願意交流才行。
回到丘字院,奚平一眼就看白玉咫尺亮了,家有信。
奚平心存著事,也沒仔細看,只心不在焉地溜了一眼。
就這一眼,讓他看信上有個錯字——“衣”字少了一點。
老太太眼花,又沒讀過什麼書,錯字不新鮮。但老人家天天叮囑他添衣加食,不大會連這種字都錯……奚平認識的人,只有一個人會將“衣”字少一點,就是他三哥莊王。貴妃閨有這麼個字,他要避母諱。
再看那封短箋,除了叮嚀以外,結尾還有幾句,大意是“祖母老糊塗了,常常說了後面忘前面,你不要嫌囉嗦”。這話乍看是沒什麼問題,老人都愛說車軲轆話,但他們家老太太是不知道自己有這毛病的,因為就算她嘴的故事講過十多遍,全家還是會很有默契地假裝一次聽說。
奚平越看越覺得,這封信的人是莊王。
咫尺是三哥給的,那很可能不是一對,是三塊,三哥自己還留了一塊,能同步看他老太太之間的信,也能單獨他這邊聯絡。以奚平對他的瞭解,這會兒自己信回,祖母那邊應該是看不到的。
仿個外祖母的筆跡,對莊王來說是小兒科,特意留下最後幾句話,應該是怕真老太太過會兒再信,提前做鋪墊。
奚平心思急轉,知道是他給半偶起叫“奚悅”的事讓他三哥覺出不對了。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隨即他怕太歲察覺,動作很大地往起一跳,一驚一乍地朝侍立在側的奚悅叫喚道:“你!以後不經允許,不許偷看的咫尺,聽到沒有?”
半偶被他這一嗓子嚇了一跳,隨後疑惑不解地看過來:這喜怒常的主人像忘了他不識字的事。
“出去出去。老太太真是……”奚平朝半偶揮揮手,一邊抓耳撓腮地找筆,一邊迅速盤算:他應該什麼,怎麼把他被附身的事告訴他三哥。
但就在他要落筆的一瞬間,奚平忽然一驚:不對,三哥有什麼話為不直說?
為什麼要仿祖母的筆跡,用這麼隱晦的方式跟他聯絡?
他想起煙海樓那只金龜,蘇長老說過,假如那降格仙器打聽別人的事,可能會被對方的靈感捕捉到。
也就是說,降格仙器不是什麼安全保密的東。
電光石火間,奚平就剋制住了搞小動作的念頭。
他定了定神,權當沒看出來信的換了人,只跟平時一樣,東拉扯地跟祖母撒了一通嬌,又照常講起他身邊的奇人異事……今天主要是“奇人”。他先認真地畫了個青面獠牙的奚悅,隨後又在旁邊畫了個羅青石——挺形象,只有半偶一半高。
驚心動魄地完了信,奚平又沒事人似的拿出了那只轉生木雕的因獸:“前輩,這要怎麼用?”
太歲卻沉默了片刻,說道:“本座以為,你最還是不要再你那師兄的壞話。”
奚平:“啊?”
“白玉咫尺是降格仙器,”太歲道,“降格仙器之所以沒人愛做,就是因為這些貴重的垃圾漏洞百出。哪怕是開竅期的半仙,只要稍有手段,也能隨意窺視,況築基?你方才在咫尺上畫羅青石的鬼圖,與當面羞辱他沒什麼區別。”
奚平:“……畫的不是鬼圖。”
太歲沒理他。
“不是,”奚平又“忽然想起了什麼”,憤然道,“前輩,那你剛才怎麼沒告訴?”
“人總要受幾次教訓才記得住。”太歲冷淡地說道,“玄門不是你們人間,有大道三千,別人會有什麼手段、什麼法寶,你想都想不到,本座教你的一課,就是要謹言慎行。”
奚平不吭聲了,表情明顯是不服。
太歲旁觀他作,故意沒提醒,是因為察覺到此時與奚平通訊的咫尺與平時來信的並不是一塊,起了疑心。
不過現在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多慮了:那傻少爺完全不知情。而咫尺另一邊的人他這麼埋汰羅青石沒提醒,似乎對“降格仙器上不能高手諱”一事也不太瞭解,估計也是個不熟悉玄門規矩的凡人……可能是不意思表達牽掛的父兄之類。
奚平本色出演了委屈處訴的少爺——他確實是故意用羅青石試探大邪祟,順便隱晦地給他三哥傳信,但真的沒有故意“畫鬼圖”羞辱誰。
哪有明知道人家能看還故意羞辱對方的,找事麼?他畫的明明是正經肖像!
他越想越覺得大邪祟沒有欣賞眼光,憤憤不平地擺弄起轉生木雕。
忽然,他捏著木雕的手指起了微微的涼意,奚平耳邊一下炸起了數雜音,他激靈一下要縮回手……未。
太歲控制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木雕。
“平心靜氣,”太歲說道,“入定,你不是學過了嗎。”
奚平努力忽略著耳邊的動靜,閉上眼,凝神於眉心。他眼前不同的圖景飛快閃過,一剎那間,奚平與數雙或渾濁、或黯淡的眼睛對視又分離,最後,停在了少女那雙顏色略淺的杏眼上。
找到阿響了。
阿響遞給春英一壺水——春英方才不歇氣地罵了半炷香的街,把不安心的鹹魚伯祖宗十八挨個揪出來玷汙了一遍,那老賭棍躲在屋裝,連個屁都沒敢放。
然而這樣暢快淋漓的一場大罵噴完,她倆心卻都沒鬆快多少。
春英帶著小姑娘奔波了一天,她人面廣得難以置信,整個南郊,像跟誰都能搭上關係。然而即便如此,她們依然一所獲,只打聽到此事由京兆尹親自督辦,抓去的人都已經下了大獄。
春英還找了南郊碼頭上一個姓呂的工頭,那人總吹噓他有個在城防當兵的小舅子。此君是個有的色中餓鬼,了春英,乜斜著眼將她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個遍,卻也在聽問能不能找人疏通關係時把哈喇子收了回去:“說什麼呢,廠區出這麼大的事,連大掌櫃都一併要治罪,你一個婦道人家,可別去找那個!”
眼看天色晚了,春英給阿響買了一碗面,自己沒吃,坐在旁邊皺著眉發愁。
春英對阿響她爺爺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能脫口叫出爺爺的字他在老家的外號,知道他們爺兒倆住哪。可阿響來金平已經大半年,卻完全不知道爺爺認識這麼個人,便忍不住問道:“春姨,你爺爺怎麼認識的?”
“關你屁事。”春英沒氣道,“吃你的飯。”
等她吃得差不多,春英又說道:“吃完自己回去,你爺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家把你那身衣服換下去,你爺既然把你充男娃養,你就繼續當男娃——反正你那醜逼樣子也瞧不出公母來。”
阿響沒吭聲,不想招惹她。她感激這萍水相逢的女人,不想對春英有任不的想法,可這位春姨實在是不說人話,要想在這張狗嘴下心平氣,非得有佛祖的修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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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英說完,給面攤主放了一排大子兒,又想起什麼,回頭扔了顆小銀珠在阿響面前,一言不發地走了。
很久……記不清多少年前了,那會兒她還不如阿響這小丫頭大,爹孃都了,逃荒逃到了陵縣。那年江南下了場罕的大雪,把天地都凍上了,她親哥為了活命,把她賣了二兩銀子,給老地主當小妾。
老地主家的二少爺是個讀書人……不太聰明,吭吭哧哧地讀了小二十年,毫建樹,但心眼很。碰上這事,傻少爺感覺自己老爹挺不是東,就支了二兩銀子叫家人去交差,將她“買”了下來,叫她幫著做了一冬天的雜活,以工抵債。
開了春,傻少爺把賣身契還給了她,跟她說:“老頭子快不行了,大哥不得能容下,就不留你了。你伶俐,幹活是把手,以後去寧安、去金平都,給大戶人家幫傭,慢慢熬,未必不能掙份體面。貴人家的老媽子比咱們鄉下的大小姐還金貴哩。”
二少爺大魏鵬程,倆月背不下一首七律,當地人都叫他“魏二傻”。二傻缺心眼,卻生了一雙柳葉眼,眉上與眼角各有一顆顯眼的紅痣,十分俊俏,給了春英這輩子最安逸的一個冬。
時隔多年,他在金平南郊瞪著那雙昏花的狗眼跟她打聽路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那雙紅痣……只是沒臉敘舊。
放你娘的狗屁魏二傻,“掙份體面”哪那麼容易?少爺還不是都晚景悽涼了!
春英打發了阿響,整了整衣襟,又去敲了呂工頭的門——工頭平日為幹活方便,都住運河邊,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他們一般能有個小院,比睡大通鋪的苦力強多了。
姓呂的開門一她,眼就冒了賊光:“這怎麼說的,春英姐姐不是給多少錢都不接的活麼?”
春英沒言語,笑盈盈地抹了抹鬢角。
呂工頭想起了什麼:“你下午說的那事可不成。”
春英款款地走上去,朝他臉上吹了口氣:“真不成?”
“真不成,……”
春英一隻手抵在他嘴唇上:“那要讓你……笞在臉上呢?”
呂工頭眼神閃爍半晌,咽了口唾沫,閃身讓春英進了門。
“嘎吱”一聲,木門關住了運河的濤聲。
街角的阿響蜷在背陰的角落,咬住牙,指甲幾乎陷進脖子上的轉生木牌。
奚平驀地睜開眼,掙脫了暗天日的人間:“前輩,你有辦法嗎?沒有你就放開的手,信告訴祖母爹……”
太歲:“哦,那你準備怎麼令尊解釋呢?”
奚平腦子轉得快極了:“就說是在潛修寺不小心碰了什麼仙器看的,爹是凡人,仙器什麼的他一點也不懂,隨便編一個他也不知道真假。”
太歲心想:那想必是另一塊白玉咫尺的主人了。
奚平:“前輩你放心,小編瞎話糊弄爹沒讓他看出來過,快放開,她們……”
“噓,”太歲封住了他的嘴,又強行令他合上眼,“別吵,等著。”
奚平口不能言,心還在沒完沒了地喊“前輩”。
“還等什麼啊?你不是說她算你門徒嗎?前輩!前輩!再等大姑娘小姑娘就玩完了!”
太歲不再理會他。
轉生木那一頭,阿響又開始病急亂投醫地求告神明。
離她三十步的地方,男人夾雜著汙言穢語的咆哮、鞭子的脆響與間或幾聲壓抑不住的慘叫門縫流出來。
諸天神魔慈悲平靜地注視著她,不回應她,聽她絕望地賭咒發誓。
她耳邊似乎傳來幻聽:你生前命、後屍、如今身體髮膚、將來靈臺元神,都給嗎?
“都給你,”她想,“什麼都給你,幫幫啊……”
然而她抬起頭,發現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阿響終於忍可忍地抄起一塊磚,朝呂工頭的木門砸了過去 ……
混亂的夜色了血,血塗在轉生木牌上,將少女“什麼都給你”的誓言印在了上面。
血一浸入轉生木,奚平就覺得木雕上傳來溫熱的觸感,與此同時,阿響胸前的神牌上閃過一行字:
大火不走,蟬聲盡。
奚平眉心的畫面分崩離析,阿響不了,他對上了一雙男人的眼睛。
那人高大孔武,身上穿的竟是城防軍的甲。奚平還沒反應過來,就那男人臉上閃過狂喜,衝著他喃喃道:“太歲!”
“前日南郊廠區抓的,叫魏鵬程,”太歲簡短地吩咐道,“們的人。”
那男人激動道:“是!大火不走,蟬聲盡。”
緊接著,城防兵也不了,奚平又對上了一雙老人帶著白翳的眼。
太歲道:“運河碼頭呂真,辱門徒,殺了。”
森冷的殺意撞進奚平耳朵,他一激靈。
下一刻,太歲放開了他,奚平掌中轉生木落了地,所有雜音、畫面都消失了。寂靜的丘字院,只有木雕在地板上翻滾的動靜。
奚平手指微顫。
他原想著搞到轉生木,藉著幫那小姑娘撈人的機會,或許能傳些資訊出去……
“前輩,”一會兒,他低聲問道,“你這麼神通廣大,為什麼不早出手?”
“神蹟是要在窮途末路時,傾其所有才能求來的,”那邪祟緩緩說道,“輕易就落下,對別人豈不很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