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正文內容已出走, 如需找回,請在晉江文學城訂閱本文更多章節  忽然,奚平重新睜開了眼。

他想起來了, 東西送不著了。

原來這件事在他胸口不動聲色地發酵了好幾天,此時才終於膨脹到了尺寸, 梗住了他那過於寬廣的心。

這是奚平有生以來第一次歷經生離死別, 感觸未必深,但後勁綿長。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闕悼亡詞……後半闕沒憋出來。寫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從中來, 因為他的大作實在狗屁不通,跟安樂鄉里那堆“牛皮癬”不分高下。

醉流華沒得悄無聲息,一時間, 金平歡場黯淡,奚平忽然覺得那些溫柔鄉都好沒意思。前兩天狐朋狗友得了輛不用馬拉的“油汽車”,喊他出去跑, 他也興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聽戲, 或是擺個姿勢給他母親畫著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裡。老太太睡了, 他就自己讀書。

雖說兩頁之內必被放倒吧, 那也是真讀了。

他還打算聽侯爺的話, 過一陣就去“少爺營”裡補個缺,然後娶妻生子, 照著正經日子過。

誰知仙人開懷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寫。

玄隱山的徵選帖送到侯府時,正趕上侯爺休沐。

辰時初刻,除了上了歲數的老太太, 全家都在睡懶覺。一隻仙鶴彬彬有禮地飛進了侯府,在書房屋頂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陽,沒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沒辦法,只好擅闖了後院。

老太太正在澆花,驚見這等祥瑞,還當是自己大限將至,仙鶴來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壺都嚇掉了。

奚平聽見祖母身邊的丫頭大呼小叫,以為家裡進了賊,眼都沒睜開就拎著劍跑出來砍人。殺氣騰騰地踅摸了一圈,他沒找著賊人在哪,雲裡霧裡地被只大鳥塞了塊木牌……還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奚平打了個哈欠,吸進了一口凜冽的木香。那木香讓人想起冰冷的晨霧中寂寞了千萬年的松濤與竹海,一口湧進肺裡,他就清醒了。

只見木牌正面雕著一簇竹,旁邊一個“徵”字,背面寫著行小字:永寧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潛修寺。

一刻後,睡夢中的永寧侯府沸騰了——天都下起紅雨了,還睡什麼睡!

他們這鬧著玩一樣的侯府培育的敗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隱山大選的徵選帖!

可了不得,人他還沒當明白,居然有資格成仙了!

連侯爺都懵了,反覆確認了幾遍信封上玄隱和天機閣的金印才敢拆開。

信上內容簡潔明了,只說備選弟子奚平,當於何時何地,到天機閣祭壇拜聖,然後前往潛修寺,修行期一年。

後面附了三尺長的門規。

其他一幹瑣事——比如怎麼去,帶什麼東西穿什麼行套之類,都沒提及。玄隱大選不脫世家子弟的圈子,個中規矩沒有不懂的。

震驚過後,全家面面相覷。

一張徵選帖能讓金平的高門大族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而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餡餅,回過神來,臉上居然都沒什麼喜色。

侯爺把信看了好幾遍,凝重地低聲吩咐家人去知會莊王。

老夫人則拿絲絹墊著手,找了個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來,茫然地喃喃道:“玄隱仙門……給我乖寶的徵選帖?”

永寧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們家從來沒想過……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兒媳婦了,這怎麼說的呢?”

老夫人斷言:“仙門今年準是擴招了。”

崔夫人越發憂心忡忡:“好好的,仙門為什麼擴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書畫、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個能把風花雪月吟誦順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當“風花雪月”,閉上嘴供她吟——當年她就是靠這個把侯爺騙到手的。不過心思過於敏感的人往往容易傷春悲秋,遇事愛往壞處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勸慰媳婦:“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好事啊。”

說完又慈愛地摸了摸奚平的狗頭,“你祖父就是個沒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舉人考了半輩子,家裡花錢給捐了個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寶這樣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從祖墳裡爬出來哩!”

奚平:“……”

倒也不必驚動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嘆道:“就是山中無日月,萬一在潛修寺裡被選入內門,等你脫胎換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見不著我乖寶了。”

崔夫人聽了,舊憂未解,又添新愁,眼淚跟著在眼眶裡打轉。

侯爺心裡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還內門……內門難道是收破爛的?

就聽奚平斬釘截鐵地說道:“那不可能,我頂多在潛修寺待一年就回來,娘願意相看就接著相,等我回來娶,耽誤不了。”

永寧侯聽了這等屁話,當即又要吹鬍子。不等他出氣,就被老孃和夫人異口同聲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給憋了回去。

這家裡沒他說話的份兒,侯爺沒辦法,只好使勁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無,他確實不太想去,但這話說出來,未免顯得給臉不要。他很快想開了,雖然關進山溝聽著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萬一混好了,回來說不定能進天機閣。

那可是天機閣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強,大雨夜裡龐戩那個拉弓的背影到底還是在他心裡烙下了嚮往。進了潛修寺以後什麼情形再說,反正這會兒,他是決心要發憤圖強的。

他的意外入選也打亂了全家閒散的步調。

老夫人和崔氏打聽到去潛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讓聯絡家人、沒有下人伺候、連能帶的行李都有限,齊齊失色,感覺她們的心肝肉這是要被拉去充軍發配。

祖母和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奚平耐著性子照單全收。

這是侯爺打小言傳身教的結果:畜生都知道回窩裡收爪,有脾氣出去發,進了家,絕不能對著老孃老婆擺臉色。奚平打小就被這二位夫人搓揉慣了。

不過即便如此,這回他還是有點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認為進了仙山就得辟穀,恨不能把一年的飯提前餵給他,一天三頓大補六次加餐,好懸沒把奚平後脊樑骨上喂出駝峰。

奚平積食積得上火,連著幾天,喉嚨裡老往上返腥味,夜裡更是亂夢一團一團的,總覺得有人在他耳邊“嗡嗡”地哼那首還魂調。

就在奚平快在家裡熬不下去的時候,出發的日子總算快到了。臨行,他去了趟莊王府,跟他三哥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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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種叮囑磨得耳根生繭,又或者是天漸熱短了精神,罕見的少言寡語,只是簡略跟他說了說入選的大致有誰,臨走,拿了個雙層的大錦盒給他。

莊王平時得了什麼好茶好酒,都會讓他順手帶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慣了,拎了就走,結果回家開啟一看震驚了:那箱子裡居然不是什麼茶餅糕點,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級,高手能用低品級的仙器,但反過來肯定不行。譬如開竅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隱山的鎮山神器,也好比是給嬰兒一把大馬刀,催不動。

靈竅不通的凡人當然是差遣不動仙器的,但隨著鍍月金下凡,近幾十年,人間蒸汽機械技術一日千里,反過來也影響了玄門。有煉器大師試著將一些低階仙器裝上機芯,使其能以靈石為基、輔以煤油催動,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過“降格仙器”在玄門還有爭議——據說保守老派的崑崙就禁這玩意。

玄隱倒是寬鬆許多,畢竟“仿金術”和“仙器降格”的發起人林熾就是玄隱門下。

不過饒是這樣,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則仙器降格以後,功能上要比原版簡化許多,使用起來有諸多限制,裡面搭配的機芯卻工藝繁複、成本極高,改裝降格仙器並不比打造一件高階的正經仙器容易。煉器師們個個心高氣傲,等閒懶得為凡人費這工夫。

再則,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還燒靈石。

靈石中,最次等、雜質最多的“青礦”石,一兩石頭也得一兩黃金。

下品的“碧章”市價十兩金,指腹大的一顆碧章珠能換一匹好馬。

中品的“藍玉”黃金四十兩起——永寧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這麼一兩藍石頭。

至於上品“白靈”,那更不用說了,成色過得去的“白靈”珠要黃金百兩,夠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裡換一套像樣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燒的靈石不能雜質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個別嬌氣的甚至要燒藍玉,否則影響器物壽命,這誰燒得起?

莊王給的雙層錦盒裡,上層放了一對鍍月金鑲邊的白玉板,還有些驅邪護身的小掛件。

下面一層則是擺得滿滿的“藍玉”靈石珠。

木盒一開啟靈氣逼人,整個書房的空氣為之一清,夠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燒上好幾年。

奚平差點被藍光晃瞎,脫口道:“娘啊,我三哥還沒生出閨女來呢,先把人家未來的嫁妝給我了嗎?”

侯爺瞪了他一眼。

“我還以為又是吃的,”奚平說,“要知道是這個我就不拿了。”

侯爺便說道:“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給了你,你就帶走吧,也是用得著的東西。咱們家不會叫殿下手頭侷促的。”

說著,侯爺將其中一塊白玉板撿出來:“這兩塊板你帶走一塊,另一塊送去給你祖母。”

“這是什麼?”奚平把玉板拿起來端詳,白玉幾乎無暇,右上角有一條鍍月金雕的小錦鯉,靈動極了,“砧板嗎……哎,不是,爹,咱爺倆能好好說話嗎,您怎麼老動手動腳的!回頭我躲快了再閃著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

“這叫‘咫尺’。”侯爺收回無影腳,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

他在兩塊玉板底部的凹槽裡各放了一枚藍玉珠,玉板上隨即閃過柔和的熒光。

侯爺取來筆,給奚平演示怎麼用。他在其中一塊玉板上寫了個“奚”字,另一塊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熒光,然後在同一個位置,浮起一個一模一樣的“奚”字。

“兩塊‘咫尺’只要裝好了靈石,不管相隔千里萬里,都能用它通訊。潛修寺不讓弟子給家人寫信,但並沒有設禁制阻斷傳信仙器,應該是默許你們帶的。”侯爺說道,“我和你娘就罷了,老太太年紀大了,嘴上不說,心裡其實見不得兒孫遠遊,哪怕你沒什麼話,每天也別忘了給老人家報個平安。”

奚平:“哦。”

侯爺按住玉板上的鍍月錦鯉,那魚兒活過來了似的,尾巴活潑潑地撲稜了一下,魚身隨著侯爺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動,動到哪,哪裡的字跡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說幾句話。”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筆桿條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親訓話。

侯爺說:“我沒想到你會接到徵選帖,不然這話早該教你。咱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凡人,在仙門裡沒有庇護,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樣惹是生非,可沒人給你兜著。”

奚平抗議道:“您聽您這話說的,難道我是個闖禍精?”

侯爺:“不然你是個什麼?”

奚平正待反駁,便聽他爹又冷冷地說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門的門檻,你此去掛的是貴妃娘娘和莊王殿下的號,就算自己作死,也別連累別人!”

奚平:“……哦。”

侯爺卻不知想起什麼,說到這裡,有些出神,目光落在書房窗外。

此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婆娑樹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絕金平的側臉上,重新黑了泛灰的兩鬢,也深了眼角的溝壑。

光陰雕琢起凡人來,向來是不留情面的。

奚平忽然無端覺得,侯爺對他收到徵選帖這事並不怎麼高興,不是祖母和母親那種單純的不放心,而是某種……更深遠的憂慮。

他又看了看那對白玉咫尺,心裡越發疑惑——從小侯爺就告訴他仙凡有別,要對仙家敬而遠之。所以他們家與別人家不一樣,從來都是只祭祖、不燒香不拜神,家裡紙符銘文等物一概看不見……怎麼侯爺自己倒好像對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

這時,侯爺回過神來,又說道:“潛修寺裡傳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別輕易得罪人家就是。咱們不想飛黃騰達,也用不著你去巴結那些‘天上’人,記得了?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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