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道破眼前火苗來歷的瞬間, 很奇的事發生了。
那滅的火苗沒有徵兆地消散,活人一樣的惠湘君落他面前。
太近了,她睫毛和臉上細小的雀斑都分毫畢現。她一俯身, 長辮子就落了坐那的奚平身上……他身上穿透了過去。
奚平心裡無端一陣遺憾:還是影子啊。
“噓, ”她豎起一根手指,“要問問題, 能回答你,已經死了,光聽說吧。”
奚平呆滯地望著她——傳說的惠湘君說話了……然後他聽懂!
近一兩百年, 因為交通逐漸通達, 宛楚兩國商貿往來頻繁, 語言有諸多交融。文法和詞句都會互相借一些,對宛人來說,楚語現已經變成了一門相對容易入門的外國話……跟古楚語是一回事!
而且惠湘君的語速非常快, 快到什麼地步呢——假如她能跟林熾勻一勻, 這兩位就都是正常人了。
長長的一句下來, 奚平只聽懂了開頭和結尾。
怪得秋殺八年都聽懂她說什麼。
“知道你是哪國人,知道過了多少年, ”惠湘君笑眯眯地說道, “能找到,說明你已經見過破法和望川了吧?望川留給了小秋,破法可能給她。, 小秋沒了約束,跟破法湊一起是要大亂子的。要讓破法尋一堅定穩重的人認主,是你嗎?”
奚平耳朵裡“嗡嗡”的,只艱難地辨認幾“堅定穩重”之類,聽著跟他關係大的詞。
“林師叔救命!”奚平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轉生木了, 幸好他已經升靈,調換轉生木靈活得多,並指削下自己一縷頭髮,落入掌就成了根轉生木樹枝。
玄隱山上這會兒正漫天飛“問天”,似乎是西楚三嶽了大亂子,陸吾敢靠近,訊息待確認,奚平還每次只傳隻言片語就跑,話說明白。林熾根本跟上支將軍那瘋狗一樣的徒弟,只能用識翻了鍍月峰上所有的符咒典籍,看見什麼就先囫圇吞棗地往自己腦子裡硬塞,唯恐奚平突然殺來再問他什麼。
可憐一代煉器天才,識落轉生木裡的時候還緊張地默誦他這輩子都用著的攻擊符咒。
“你怎麼了?!這裡還有幾符咒,但沒用過知道效,你要……”林熾話說了一半,奚平將“樹枝翻譯器”舉到虛影面前,點金手呆住了,一時喪失了言語能力,喃喃咕噥著,“你……她……”
眼前人音容笑貌依舊,宛如一場褪色的夢。
林熾由得屏住呼吸,怕醒——醒來,他就連一截木頭保住了。
然而惠湘君再認故人了,她那雙八百年前看過來的眼睛裡裝下人,更裝下一截倉促折下的樹枝,兀自說道:“希望你要用破法做傷天害理的事,靈山尚且會被凡人反噬,何況是和她呢。的力量很有限,遭住萬眾一心的怨懟,到時候說定就滅了……啊,過想必是杞人憂天吧,破法有化外星辰,她看得懂運和勢,應該會選最合適的主人和最好的時機世——知道朋友還有幾世,想讓他們替看一看未來是什麼樣的。”
“她……她是什麼?她怎會這?”林熾腦子裡一片空白,惶惶地問奚平,“她說的什麼意?”
“師叔,”奚平嘆了氣,他沒有支將軍監督的情況下主動使用尊稱,後面接的八成就是人話,“要是能聽懂,要你何用?”
林熾這才意識到年輕人們聽太懂古楚語了,顛三倒四地給他譯了大概意,他上氣接下氣趕上惠湘君的語速,只能每句話挑幾關鍵詞。幸虧奚平楚地混了多年,使勁聽是完全聽懂,跟著林熾的提示,連猜再蒙能明白大概。
惠湘君可能是腦子太快,但語速快得費林熾,說話還容易跑題,破法講了一半,話音一轉,去問候她當年的朋友了——提及的大部分人奚平沒聽說過,多半是當年瀾滄山的,想必屍骨已寒。
借這空檔,奚平讓她自動播放,快速地把他奪取化外爐的故事提煉了一下,一股腦地灌給了林熾。
林熾大師聽完一聲響,人已經卡住了。
“項榮雖然讓濯明騙進土裡了,但他那會兒確實成功晉了月滿位,就是說,一開始化外爐裡看見的道理講得通——要是純粹胡說八道,三嶽掌門會上當。”奚平用堪比惠湘君的語速說道,“再加上秋殺跟說,‘靈山是一大破法’,就有猜測,靈氣是‘有主’的,每一塊入境的靈石釋放的靈氣,都會自動打上此間靈山的烙印。
靈山勢力範圍內,吐息修煉、乃至於喘氣活著,都要用打著靈山烙印的靈氣,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管是誰,都會被靈山的‘規則’壓制……你記得趙家叛亂時大宛全境禁靈的事麼?靈山一聲令下,除了代表其意志的蟬蛻長,其他人就都用了靈氣了。
但那會兒三哥手裡的望川是能用的,就是說,破法和望川都沒有用‘有主的靈氣’——尤其破法,破法籠罩範圍內,但能將靈氣靈山的標記抹去,還會換上自己的公理,自己變成小靈山。那麼問題來了,破法和望川用的‘無主的靈氣’是哪裡來的?”
林熾一氣終於喘了上來,喃喃道:“靈山落成之前,靈氣都是無主的……是,很久以前,她對說過,那時沒聽懂,以為她只是打比方諷刺靈山把持人間……她說話一向是天馬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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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破法和望川原理這樣簡單,為什麼別人能仿造?為什麼她一生只留下了這麼兩件東西?為什麼望川有次數限制,破法有範圍限制?”奚平說道,“還有,她臨死前用望川送走秋殺,叫秋殺藏瀾滄山下八百年,攢夠了升靈的修為,世就破了靈山‘邪祟升靈’的法則,自己卻束手就擒,此事百得其解。直到看見能水裡冰裡燒的爐心火——覺得她是能使用破法和望川。”
林熾:“……什麼?”
“她剛才提到破法的時候,說了一句‘的力量有限’,猜支撐破法和望川的,應該就是她自己。”奚平略微將聲音放得輕緩下來,“她有伴生木,用化外爐將自己煉成了爐心火。爐心火是破法和望川力量之源。”
她被靈山控制的人間,將自己點成了一團永熄滅的火,把密透風的靈山撬起了一罅隙。破法和望川才能被正催動起來,秋殺才能升靈、陶縣才能禁靈。
恢恢的天網才能漏開一線。
她是……卡夾縫裡的楔子,是豁開生機的人,是永遠會得救的人。
“聽說她被抓走的時候毫無反抗,螻蟻尚且偷生,何況瀾滄山的升靈長呢?你聽她報菜名似的說的一串親朋好友,可見當年瀾滄人緣錯,動起手來,這些人未必肯偷偷放她一馬,只是猜她那時候應該已經化身成爐心火,驅動望川送走了秋殺,只剩下一點識軀殼裡料理後事,沒有通了吧。”
林熾識巨震,連棲身的樹枝都微微顫起來。
這時,那傳說能自言自語一百二十年的女人說道:“對了,還有林子晟那小家夥。”
這回用譯,奚平聽懂了。
惠湘君頓了頓,笑了起來:“那小家夥蠻有想法,就是被林家圈得太單純了。他膽小害羞,肯定會主動惹是生非的,岔子,應該還世吧?現怎麼樣了,後來玄隱山把他放來了嗎?”
奚平感覺林熾的識都發抖,怕他道心岔子:“林師叔?”
“……是的……”林熾近乎於顛倒地說道,“仿金術就是闖的禍,若是……若是……”
惠湘君的聲音剛好打斷他的語無倫次:“你若有機會見了,替告訴他一聲,要害怕。”
林熾倏地閉了嘴。
透過轉生木,他對上了惠湘君細細的眉眼,五官形狀就是秋殺那樣的,只是沒那麼黑白分明,顏色一變,氣質頓時天差地別。
惠湘君的眼珠偏淺,像一雙澄澈的琉璃,眉色淡淡的,嘴唇是淡淡的,骨肉勻停,輪廓像人高馬大的晚秋紅那樣凌厲,整人就溫潤多了,是好看但過分扎眼的姑娘。
那是他的師長、摯友、引路人,一生抵達了的妄念。
林熾入煉器道的第五年頭,收到了師尊下一千次“按規矩來,要異想天開”的呵斥,每天都很痛苦,並懷疑自己選錯了道心。剛好各大門派的煉器道派專人赴靈獸大國南蜀驗看靈獸質料,玄隱便令他和另一位師兄前往,順便見見世面。
那一年知是誰命帶倒黴,靈獸集市了罕見的事故:因保管當,幾隻蜃獸逃,剛巧破壞了大鵬獸靈法陣。大鵬失控,激得靈獸集體暴動,南海遭殃,整島上雞飛狗跳,修士們都被臨時困其。
他們就是那時候巧遇的惠湘君。
那時惠湘君已經瀾滄升靈,成了煉器道的風雲人,為前輩,幫忙維護秩序,保護築基和半仙們。
師兄激動得很,情況稍有緩和就拉了林熾去拜見。
林熾十分勉強,那是位升靈前輩,瀾滄做客卿長的。他平生最怕那有權威的長輩,家怕他爹,進了仙山怕師尊,一見自家的司刑祖就能當場變啞巴——正好司刑方便解開封,每次這二位遭遇,行禮問安都是悄無聲息的,跟倆忘了帶配音的皮影似的。
再說人家惠長還是女的。林熾生性怯弱,家嚴,這輩子除了親孃,同別的女子說話他腿肚子上的筋能擰成麻繩。
她分明佔全了林熾最怕的兩特質,可她那麼同。
她沒有一點前輩高人的樣子,行為舉止像是永遠長大的少年——是莽撞懂事的那孩子氣——而是她好像總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和好奇。
幾百年如一日的清風明月、味道都差多的南蜀瓜、旁人司空見慣的無用之……都能讓她駐足。管來請的晚輩們說了一堆多蠢的屁話,她都能其找到有趣的點,然後反而用很淺顯外行的話“請”晚輩們是怎麼想的,往往三言兩語就能將人“問”回正軌,還讓人感覺答案是她的,是自己想明白的。
她知為什麼,一見林熾就很喜歡,困島上那幾天沒事就跑來逗他玩。
過三五日光景,林熾就知覺地將敢師父面前說的話都倒給了她,那些被師尊斥為“無稽之談”的想法她那裡都是正當有理的,帶給他無限苦悶的煉器道像萬花筒一樣將他卷了進去。
林熾第一次鼓足勇氣,跟外人交換了通訊仙器,此後每有心得,都會第一時間信到瀾滄山,最晚隔日就會收到回信。有時候能一針見血地破除他的迷障,有時候離題萬里地將許多更離奇的想法打回來。
修士雖然,但歲月總會留下看見的痕跡,那些天地間顛簸了數百年的前輩們哪怕頂著張娃娃臉,見了總讓人想鞠躬。唯有惠湘君,浪跡天涯、背井離鄉,卻是表裡如一地染風霜。林熾時常忘了她是升靈前輩,知覺以名諱相稱,驚覺時已經無禮地喊了很久……可避免地,許過春風的玄隱山上有綺念發芽的土。
林熾驚恐萬狀,一字敢表露,因為仙山,聯姻是正當的,相是可恥的。嫁娶是堂堂正正的天理人倫,情愫是見得光的卑鄙下/賤。
同的仙山之間聯姻,聯輪上他一小小弟子。
於是他瘋狂地將自己埋進修行裡,熬幹腦漿地問惠湘君許多刁鑽艱深的問題,刻意她風輕雲淡的回覆反覆丈量天才與匠人的差距,以此鞭打自己的痴心妄想。料反倒讓他同輩煉器人嶄露了頭角。
玄隱內門,築基弟子經常被派去跑腿,師尊知道他怕人的毛病,逮到機會就想鍛鍊他,大宛哪裡有需要維護的仙器都令他去。哪裡需要內門維護仙器法陣,必是了人間行走應付來的大天災,短短幾十年,林熾便將人間苦難盡收眼底,這給了世家身的公子哥極大的震撼,因此萌生了一想法:要是全天下的人都能像玄門人一樣使用靈氣就好了。
他峽江滔天洪水隨手將這念頭記下來,像平時一樣,夾一些亂七八糟的設想寄給了惠湘君。她卻罕見地拖了很久,才回了一封他當時沒大看懂的信。
“畢生困惑天何以為天,草木壓穹廬之下,若要破局,應往何處去。得小友一言,如醍醐灌頂,附贈一,善用,切切。”
隨信而來的包裹裡有一樣東西,引來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