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有人教導衛令悅:你是衛氏的姑娘, 待人定要有所承擔,不吝付出。

這話聽起來光明偉岸又正直,她認認真真遵循了二十餘年。

父族指望借兒女姻親, 更好地融入苴國上層,她便去嫁;夫君要納小,她不妒不鬧, 還幫著張羅照應小妾、教養庶子;

無意間得了能讓父族與夫君雙雙在王前露臉立功的機會, 她毫不猶豫去安排,半點沒有自居其功的私心;

苴國式微, 夫君獨在異國為質, 卻是個志大才疏、無力自保的庸才, 她便去學、去想、去籌謀, 絞盡腦汁想著要讓闔府人齊數全身而退。

二十多年, 無論出嫁前還是出嫁後, 她承擔了, 也付出了。

最終得到的是, 在生死攸關時向父族發回求救信,卻如泥牛入海;夫君還往她的燕窩裡投毒。

設計反殺夫君素循那夜,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心想,從今往後, 這世間除了那個唯一交心的朋友歲行雲之外,但凡知曉這事的人,大概都不會信她心本良善。

畢竟, 連她自己都覺得,鏡中之人面目可憎。

可她名義上的第二任夫君衛朔望卻說:“胡說八道。你長得秀氣又面善,一看就個可信的好人。那素循混蛋一個,死就死了吧,多大點事?”

*****

衛令悅與衛朔望的是假成親。

關於這門純粹糊弄人的假親事,兩人在最初便坦誠交換了各自的理由。

衛令悅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以方便對外行事。

而衛朔望的理由也很簡單:雖除去奴籍多年,但他一直沒有姓氏。主動爭取這門假親事,就是想得個“衛”姓。

兩人各有所圖,又當面鑼對面鼓將話說開,雙方反而少了彆扭尷尬。

衛令悅不太明白他為何執念“衛”姓,卻也不多嘴深問。只是誠懇提醒道:“親事雖假,但三五年內總會拖累你尋找真正心儀的姑娘。要不你再斟酌斟酌?若你向六公子開口求賜姓,想姓衛並不難。”

再是假親事,合作結束之前她都得在名義上佔著“衛朔望正室夫人”的名頭,否則許多事沒法做。

若衛朔望遇到真正喜歡的好姑娘,卻要委屈人暫時做小,這可不好。

衛朔望答:“我既應此事,便是做了取捨,人不能什麼好處都要。奴籍出身者通常都會心心念念,想為主人做點有用的事,以摘除奴籍,得賜姓氏。而我呢,不但想要個姓,還想要個‘有來處、有傳承的威風姓氏’。”

“屏城衛氏”傳承久遠,與縉王室的李姓不相上下。若是由李恪昭賜他“衛”姓,那是憑空來的,攀扯不到這層家聲。

衛令悅不禁莞爾:“可我父族早已遠遷苴國,即便你得了我這‘衛’姓,也沒半點實際好處。為個姓就應這假婚事,你不怕被誤會成虛榮之人?”

“大膽些,去掉‘誤會’二字,”衛朔望抬頭挺胸,笑出一口大白牙,“在這件事上,我就是虛榮之人。”

因為人生際遇不同,每個人心中會各有執念。

有些執念在旁人看來或許無聊又可笑,但它就是當事者孜孜以求的目標。

許多年前曾有人對一個叫飛星的小孩兒叫囂“公子再是賞識你又如何?你不知父母為誰,連個姓氏都沒有。人若沒個確切來處,終歸走不穩前路,早晚會被棄如敝履”。

雖事實證明了衛朔望最終沒有被棄如敝履,甚至還得到了重用,但他還是意難平。

時隔多年,其實他早已想不起是誰對他說的這句話,但他忘不掉當時被人用鞋底踩著臉時,那種無從辯駁、沒有底氣反抗的心酸與屈辱。

他曾抹著眼淚偷偷對著天上月說,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將來定要做個“有來處”的人。

“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是過幾年乾癮,哪怕別人知曉真相後會在背後恥笑我,我也無妨。”

他笑著,眼底映著秋日暖陽,有波光盪漾。

“小小執念,讓你見笑了。至少在當下,這事對我遠比一個尚不知會不會出現的‘心愛姑娘’重要。”

以衛令悅的出身,她很難想象衛朔望年幼時曾遭受過什麼,以致耿耿於懷這麼多年,非要執拗地實現這個幼年夙願不可。

但此刻他眼裡有種旁人難以理解的雀躍滿足,這使她心中生出一股溫柔的悲憫。

她輕聲許諾:“待將來事畢,你我各奔前程後,你還是衛朔望。屏城衛氏,衛朔望。”

這句意料之外的承諾讓衛朔望愣住。

片刻後,他緩滯地眨了眨眼,嗓音微哽,卻又想笑:“將來?一直都可以向別人吹噓,是‘屏城衛氏’?”

“對,”衛令悅低頭從荷囊裡取出一枚刻了屏城衛氏古老族徽的小小閒章,“這個往後就是你的了,吹噓起來有底氣。”

她只想清靜安度餘生,這東西對她算個累贅。既衛朔望正好心心念念,那她無妨贈他一份長久歡喜。

“你這人,怎麼這麼好呢?!”

陽光下,滿臉絡腮鬍的高壯青年將那枚精緻小巧的閒章緊握在掌心,笑得像個得了蜜罐的孩子。

*****

在倉促極簡的婚禮過後,衛令悅與衛朔望假做夫妻的事便算塵埃落定。

之後衛朔望專注在城郊山上練兵,準備掛帥攻打積玉鎮;而衛令悅則以“衛朔望夫人”的名義暫代屏城郡府副丞之職,協助李恪昭試行新政。

兩人都有事忙,又各居一院,若遇練兵進度吃緊,衛朔望甚至直接宿在山上大營不回城,三五日碰不上面是尋常。

但二人之間的相處並不冷漠,甚至稱得上友善融洽。

九月廿七黃昏,衛令悅忙完公務回到後院,在迴廊處與衛朔望不期而遇。

此前衛朔望留宿山上營地多日未歸,說來兩人已有許久未見。可此刻真正讓衛令悅驚訝至倒退半步的原因,並非他突然出現,而是他肩上扛著的木芙蓉。

對,不是幾朵,不是幾條細枝,而是直接折下小半樹。花朵還新鮮,仍是枝繁葉茂的好模樣,只是過分……豪邁。

“方才下山時瞧見芙蓉開了,想著你平日事忙無暇出遊,便折一些帶回給你瞧瞧,”衛朔望笑著將那枝誇張的木芙蓉立在身側,“別擔心,看完扔了就是,不會佔地方礙事。”

衛令悅忍俊不禁:“你費這麼大勁折來,就為了扔掉?”

“是讓你看看,然後再扔掉,”衛朔望笑呵呵撓頭,“你們斯文人,不都好個‘踏山賞秋’的風雅麼?今年你有得忙,怕是到入冬才能得閒,我就順手替你將這‘秋’扛回來得了。”

衛令悅怔住,目光久久停駐在那樹有些好笑,卻又洵美真實的木芙蓉。

見她長久不出聲,衛朔望有些尷尬地咧咧嘴,自尋臺階下:“你大方分我‘衛姓’,我很感激,自該有所回報。珍寶錢財你見多了不會稀罕的,我也不知該送什麼……好啦,這下就算你看過了啊,我拿出去扔掉。”

“別扔!這麼好看的花,扔了多可惜,”衛令悅如夢初醒,淺笑輕聲,“不如,咱們把它吃了吧?”

衛朔望訝異瞠目:“啊?!”

衛令悅也不廢唇舌解釋,讓他扛著那枝木芙蓉跟著自己去了廚房。

她一句句指點著廚房眾人將滿樹花朵摘下,淡鹽水浸泡過後再衝去雜質,摘了花萼、小瓣。

期間,不解其意的衛朔望好奇地圍著她打轉,問個不停。

“為何要先用淡鹽水泡過?”

“怕中間藏有蟲卵。”

“為何要摘掉花萼、小瓣?”

“花萼有澀味,小瓣細碎影響美觀。好了,一邊站著去,別嘰嘰喳喳。”

衛令悅打發小孩兒似的隨口打發了他,又專心致志地吩咐起眾人來。

“誒誒誒,雞湯用細紗布濾兩三遍就夠,濾多會失去鮮味……對,泡過的枸杞子要瀝一瀝……掌廚大叔,先下枸杞子稍煮,然後再下芙蓉花……嗯,花色轉白就算好了,按你平常習慣調味就行……”

廚房人手充足,衛令悅又指揮得井井有條,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一鍋“上湯芙蓉”就烹成了。

衛朔望曾師從縉王叔李晏清,之後又跟在李恪昭身邊多年,沾著師長與主公的光,吃過、見過的好東西不少。

可縉人無食花的習慣,這“上湯芙蓉”,衛朔望當真是沒聽過也沒見過。

懷抱著“給她個面子勉強嚐嚐”的戰戰兢兢,衛朔望以視死如歸的心情,連花帶湯嚥下了第一口。

然後,他的眼睛亮了。

“如何?”衛令悅眉梢輕揚,唇角得意彎起小小笑弧。

衛朔望咂咂嘴,端起碗呼嚕嚕一飲而盡。這才擦擦嘴笑出滿口大白牙:“沒看出來,你竟能‘說得一口好菜’!”

語畢,他又對旁人道:“再來點再來點,給我換個大碗。”

“有的吃就沒心沒肺,連個謝字都沒有。”衛令悅小聲嘀咕,眼角眉梢卻全是笑。

以往,她也曾這樣花心思為別人準備精巧吃食,卻從不曾得到如此純粹熱烈又直白的回應。

這比客氣疏離的“謝謝”二字珍貴得多。她是歡喜的。

*****

大戰在即,衛朔望軍務著實繁忙,能得半日閒暇休整已是不易。次日清早,他簡單吃過早飯後,便匆匆打馬出城,踏著滿地薄霜上山回營了。

所以他並不知,這日衛令悅的書房裡多了一幅芙蓉圖。

丫鬟小柔來給衛令悅送參茶時,那幅畫還攤在窗下晾著。

小柔好奇打量一眼,再看看衛令悅眼下那片淡淡烏青,忍不住道:“夫人一宿沒睡,便是為畫了這幅畫?”

“也不是沒睡,天快亮時眯了一個多時辰。”衛令悅低垂眼眸,抿了口參茶。

她怕自己將來會忘了昨日黃昏所見那半樹美景,這才連夜趕著畫下。畢竟,那是她這麼多年來見過的最好的木芙蓉。

不算絕美,卻極暖人心。

小柔又問:“可要奴婢拿去裱了掛起來?”

衛令悅起身走過去,若無其事地將那幅畫收起:“不必。許久不動畫筆,手生了,畫得不好。”

“奴婢瞧著確是很好的,上頭的字也漂亮。只是奴婢不識字,看不懂夫人寫了什麼。”

衛令悅笑笑:“怕自己忘性大,隨意瞎寫而已。”

獨在故鄉做異客,有人贈我一樹秋。

白紙黑字寫下來,即便將來老糊塗了不記事,只要看見這兩句,多少總能想起那一瞬的歡喜吧。

*****

之後,衛令悅與衛朔望這對假扮的夫妻陸續將團山上正開著的各種花都吃了個遍,關係親近許多。

有時也會一起賞月喝酒,漫無邊際地閒談。雖大多時候都是雞同鴨講、啼笑皆非,但兩人都不知不覺樂在其中。

如此相處友好又不過分親密,衛令悅很是愉悅欣然。

某日下午,衛朔望回府比平常早,趕上衛令悅才因一樁公務對幾個官員發完脾氣,獨自在花園溜達著緩神,他便過去陪她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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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個掌軍一個理政,目前在公事上兩不相幹,沒什麼正事聊,只能有一搭沒一搭說些閒事。

說著說著,便又說到衛朔望自己的事上。

衛朔望雙手負在身後,眼神斜飛,瞟向上空那兩朵棉花似的疊雲,笑哼哼道:“公子當年只許諾為葉冉手下那群人賜姓。我又不是葉冉手底下的人,誰要沾別人的光討賞得賜姓啊?沒骨氣。”

衛令悅聞言輕笑出聲:“沾別人的光討賜姓沒骨氣,冠夫人的姓氏倒鐵骨錚錚些?”

衛朔望乜她一眼,滿身正氣:“重點不在於‘冠夫人的姓氏’,在於我這姓氏是憑自己‘捐軀拼搏’得來的!這當然有骨氣了。”

他對“骨氣”這件事的理解著實古怪。

不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想事情有時與旁人不同,身邊夥伴們常常戲言,“真想剖開他腦子看看究竟哪裡出了錯”。

衛令悅一開始聽他這麼說,還在笑呢,可走了幾步就回過味來,倏地抬頭,繃緊了臉回瞪他。

“事先說好的,你我只是假成親。”

被她陡轉凌厲的眼神驚了驚,衛朔望喉間微滾,無辜而茫然地點頭:“我知道啊。”

“所以,你只是掛個名頭方便我做事,並沒有人要你‘捐、軀’!”衛令悅從牙縫中迸出最後兩個字。

衛朔望覷著她被鬼追似的背影,站在原地高聲辯駁:“我、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你你你這人,看著漂漂亮亮、滿臉正直,怎麼腦子淨是些烏七八糟的?”

衛令悅沒回頭,也沒還嘴,更沒止步。

一路疾行至前府書房,她才跌坐在席上,將臉埋在膝頭。

她總覺他方才是故意那麼說的,彷彿意有所指。或許是她多心、過激了吧?

*****

因為那句好似一語雙關調戲人的話,衛令悅與衛朔望稍稍疏遠了有大半月。

秋末冬初時,衛朔望打破尷尬,主動來尋衛令悅,好聲好氣地懇求道:“出征在即,能勞煩你幫我準備一身新的戰袍麼?不必你親手做,就幫忙挑個布料,選個樣式,讓裁縫師傅動手就行。”

這倒不是什麼出格的要求。

兩人不鹹不淡僵了一段日子,藉此機會緩和恢復“友好邦交”,對彼此都是個臺階。

衛令悅應下後,又道:“可我並不知你喜好怎樣的花色、布料。萬一我選的都不襯你意呢?”

“你選什麼是什麼,我不挑剔的,”衛朔望道,“戰袍麼,穿著不是練兵就是打仗,若是太過金貴,倒成累贅了,差不多有個意思就成。”

“行,我知道了,”衛令悅想了想,忍不住追問一句,“可今日你既回府休整,那就說明是有空的,為什麼不自己去挑好布料,吩咐裁縫師傅做?”

衛朔望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出征在即,軍中已成婚者大都得到了伴侶特地準備的新戰袍。他們一天天地在我面前炫耀,我氣不過!你知我是個虛榮好勝的幼稚鬼,行行好幫個忙吧?”

衛令悅如夢初醒,歉然道:“哦,這倒是我疏忽了。堂堂衛將軍,輸人不輸陣,不能讓你那些同袍再拿你起鬨。”

外間知道他倆是“假成親”的人並不多。眼見出征在即,他的妻子卻不聞不問,軍中同袍們難免會打趣看笑話。

衛令悅辦事從不拖沓,當日下午便抽空去了布莊,沒半點敷衍,花了足足一個時辰,認認真真比對十餘種布料,最終定下用黑色絨錦。

這種布料在價錢上只算中等,但勝在保暖厚實,深冬出征時恰恰合宜。

她打理事情向來周全細緻,之後又與老裁縫反覆磋商斟酌,最終只在肩處以銀絲線繡一小小“衛”字。

到五日後衛朔望再回府時,便得了三套嶄新的戰袍。

“簡潔沉穩,完全符合衛將軍該有的端肅大氣,夠威風!”衛朔望開懷地笑眯了眼,將手中的食盒遞過去與她交換,“這是謝禮,還請笑納。”

衛令悅接過食盒,好奇地開啟蓋子,卻愣住了。

裡頭齊齊整整擺滿了與嬰兒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四四方方小甜糕。

每個小甜糕最上層是黃中透著柔和淺綠的厚厚松花粉,面上綴幾粒芝麻;中間層是甜蜜糯軟的醬紫紅豆沙,一塊塊用新鮮碧翠的方形蕉葉片墊著,色彩分明,很招人眼目。

這小甜糕衛令悅知道的,是近來很受城中姑娘、小孩兒們追捧的松花紅豆糕。

只東門老陳糕點鋪子獨一家,這家鋪子小,沒請夥計,就老陳家父子兩人做,因此每日能拿出來售賣的分量並不多,大家都得起早去排隊買,但凡稍貪睡片刻就沒這口福。

上個月衛令悅聽人說起,便叫丫鬟小柔也去買回來嚐嚐。小柔連著三天一日比一日去得早,也就最後那次才走運地趕在售罄之前買到幾個。

衛令悅覺得太過折騰,嘗了那次新鮮後便沒再讓人去過。

垂首看著眼前食盒,衛令悅喉間發緊,片刻後才低聲笑道:“你昨夜回城的?”

“啊,沒錯,”見她猜到,衛朔望也不藏著掖著,輕描淡寫道,“聽說這東西很受小姑娘們追捧,我便順路去老陳鋪子外頭蹲了一會兒。”

信你個鬼的一會兒。怕不是在人家鋪子外頭從昨夜守到今早。

而且,順路也是鬼話,東市出去就是碼頭,挺遠的。

衛令悅閉了閉眼,強行按捺下胸腔裡陡然洶湧的暖流,淡聲道:“我不是小姑娘了,往後你別再這麼折騰。”

衛朔望抿唇靜默了一個呼吸的功夫,才又沒心沒肺般笑呵呵。

“咳,我就是想著,你幫我做了這麼好的新戰袍,我總得有點誠懇謝意才對。只是微薄謝禮,沒旁的意思。若你不喜歡,那我下回不買就是。”

衛朔望說到做到,之後果然沒再費功夫去排隊買那小甜糕——

改買胭脂水粉、首飾布帛之類。

他很狡猾,從不會買那種貴重到一定會被推拒的東西。再佐以“別人送的”、“同袍誰誰誰非拉著我同去那鋪子,不買點什麼我也不好意思”、“看攤子上的小孩兒挺可憐,我就發善心買了”之類的理由,末了加一句“你若瞧不上,給下頭的小丫鬟或者扔掉就是”。

從前沒誰這樣對待過衛令悅,但她又不是傻子,幾回下來,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幾分他的心思了。

一種“糟糕,大事不妙”的預感籠罩了她,使她心慌意亂、神魂不寧。

這日,厲兵秣馬許久的歲行雲終於得閒,趕上衛令悅也休沐,兩人便一道出去玩。

如今屏城新政提倡大開風氣,鼓勵女子們勇敢走出門,但收效不如預期。

衛令悅便時常與歲行雲,或者軍尉府名下的司金枝、葉明秀、花福喜等幾名女將相約,招搖過市出入各種原本只允許男子出入的地方。

大張旗鼓的表率作用影響不容小覷,如今大大方方在街面上做營生、甚至玩樂消遣的姑娘明顯多起來。

但衛令悅覺得還不夠。這次歲行雲本想約她去看賭馬,她卻堅持去花樓喝酒聽曲。

這世道裡本就沒太多消遣,只去花樓單純喝酒聽曲,這點事在歲行雲看來完全無礙風化,她是願意奉陪的。

“只不過,我從前一直以為悅姐正直雅趣,怕你不喜,就沒敢邀你來這種地方。”歲行雲手執酒盞,懶散靠著椅背笑彎了眉眼。

衛令悅已酒至微醺,雙頰酡顏,湛盈盈的水眸中盛著幾許苦澀與糾結。

她單手託腮,有氣無力地勾起唇:“從前聽人說,這種地方‘一醉便可解千愁’。不過,我覺得好像沒別人說的那麼靈啊。”還是心煩意亂。

“悅姐你聽錯了吧?人家八成說的‘一睡解千愁’。”歲行雲壞笑挑眉,滿嘴跑馬地胡說八道。

衛令悅也是仗酒撒瘋,順著她的歪理渾話笑道:“我瞧著這裡有幾個小倌的姿色才情都過得去。要不咱們……”

“姐姐這是看上哪位小倌,想摘人牌子去後頭?”歲行雲搖手大笑,“我有家有室,又有軍紀約束,這事可不敢陪你。姐姐獨樂即可。”

衛令悅笑著犟嘴:“獨樂就獨樂。我這就喚……”

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道幽幽冷語:“夫人需喚何人?吩咐何事?”

熟悉的嗓音讓衛令悅酒醒大半,倏地坐直,目視前方稍定驚魂後,才緩緩轉頭。

最先入眼的,是衛朔望今日特地刮過鬍子的臉。她忍不住“咦”了一聲。

這是她第一次清楚看到沒鬍子的衛朔望。

這人平日一把絡腮鬍遮面,但也隱約看得該出是個娃娃臉。她是萬萬沒想到,這傢伙的娃娃臉在稚氣中還透著幾分俊秀美感,讓她腦海中倏地迸出四個字“秀色,可餐”。

她猛地一拍腦門,慌張壓制住滿腦子的烏七八糟。想什麼呢?!這位可不能餐,她近來心煩意亂,不正是因為太明白,若將這傢伙吃下去,那就再吐不掉,會很麻煩的!

隔幾而坐的歲行雲幸災樂禍地跟著回頭,卻在看清身後的人時轉為心虛傻笑。

半步遠處,不但站著面黑如鍋底的衛朔望,旁邊還有個同樣臉色的李恪昭。

兩對夫婦一真一假,但都是屏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已被全場圍觀,再說什麼都容易惹人笑話。

於是,衛令悅與歲行雲明智地選擇了,閉嘴,束手就擒。

就這樣,花樓中的眾人眼睜睜看著六公子夫人與衛將軍夫人雙雙被各自夫君“押走”。

*****

簡單沐浴洗去一身酒氣後,衛令悅有些頭疼。

她手扶著額角,踢踢踏踏回到寢房,卻驚見端著醒酒湯候在門口的並非丫鬟小柔,而是衛朔望。

“你不、不用,不用這麼……”她腦中亂哄哄,罕見地結舌了。

衛朔望悶著臉,大步行到她跟前,將手中盛著醒酒湯的托盤遞到她面前:“不用什麼?”

衛令悅一聲嘆息,無奈捧起那碗醒酒湯,掀起眼皮覷向他。“衛朔望,你到底想幹嘛?”

衛朔望目光灼灼回視她的打量,顴骨微紅,豁出去似的吐出一個堅定字眼:“想。”

衛令悅疑惑蹙眉,抿了一口醒酒湯,艱難地於滿腦子紛亂中尋找頭緒。

她問他到底想幹嘛,他這答的是個什麼……

腦中迸出一個閃念,讓衛令悅被那口醒酒湯嗆得一哆嗦,猛烈咳嗽間手中的碗脫手落地,摔了個粉身碎骨。

“什、什麼啊?咳咳咳,聽、聽不懂。”她面紅透骨,掩唇咳嗽著蹲下,佯裝無事地去撿那些碎片。

衛朔望隨即跟著她蹲下,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瞧著你是聽懂的。”

衛令悅旋腕掙脫時,手指不小心按在了一個碎片的尖角處,指尖很快沁出血珠子。

衛朔望想也不想,立刻抬起她的手,替她抿去那粒血珠,又哄小孩兒似地替她吹著手指。

那處尖角細細小小,傷口等同被針扎,並不嚴重。

可他眉心緊緊擰成小小鼓包,彷彿她傷得有多嚴重,口中一句疊一句地頻頻道:“很疼吧?”

“好好好,我不說渾話嚇你了。”

“要不,你打我一頓?”

“隨便打,我保證不還手,真的。”

“你別不理我啊!”

衛令悅怔怔看著他無措的模樣,眼前浮起溫熱霧氣,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為什麼是我?”

她那些精於算計、心狠手辣、豁出去連夫婿都敢設計反殺的陰暗秘密,衛朔望明明全都知道。

衛朔望僵了僵,慢慢對上她的視線,沒有假裝聽不懂。

“我哪兒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也沒想到會這樣,後來就……哎呀,總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哪兒那麼多嘰嘰歪歪的為什麼。”

他紅著臉嘟嘟囔囔,動作輕柔地扶她站起。“你給句痛快話!若你說瞧不上我,那我往後絕不再到你跟前惹你煩。”

“這可是你說的,”她紅著眼瞪他,咬牙狠心道,“瞧不……”

“上”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你再想想!想清楚再說!你酒還沒醒,說話不過腦呢!你、你不討厭,我感覺得出來!”

他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了。

“我除了出身不好,別的都還行,真的!我會拼了命去建功立業,絕不會讓你面上無光的!”

“我怕的是你面上無光啊!”衛令悅猛地拉開他的手,哭喊出聲,“我這種人,只要被人翻出舊事……”註定要被人戳脊梁骨。

若當真與他弄假成真,他是要被連累名聲的。

“我會護著你,不會讓誰有機會對你指指點點,”衛朔望堅定地擁住她,“你什麼都不必想,信我就是。”

衛令悅無力垂首,額頭抵在他的肩。

沉默良久後,她啞聲輕喃:“可是,與我結縭,這對你不公平。我從前是成過一次婚的,你知道。”

“不像話,”他似是松了口氣,笑著輕撫她的後腦勺,“你屏城郡副丞力推公子的新政已大半年,一天天對外間百姓宣揚倡導要破舊俗,怎麼自己卻還這般古板?從前遇人不淑,那是你運氣不好。沒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我看你哪兒哪兒都好得很。”

其實他啟蒙時師從縉王叔李晏清,偃武修文樣樣不差。但他不喜咬文嚼字做風雅,說真心話時,總是讓人輕易就能聽得懂。

感受到環在自己腰間的那條手臂緊張到隱隱發抖,衛令悅垂在身側的指尖輕輕動了動。

“可是,你年少有為,前程錦繡,城中不知多少姑娘對你趨之如騖。”

“我又不是‘騖’,旁人趨之,與我無關,”他俯首貼在她耳畔,低低道,“我是衛朔望,只與你有關。給個機會?”

她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回抱住了他的腰。

*****

很久很久以後,團山衛家有一副傳家的“木芙蓉圖”。

上有四列秀雅如簪花的蠅頭小字,但因是上古舊體,孩子們大都不識。

衛家每一任家主都說,那上面寫的是——

獨在故鄉做異客,有人贈我一樹秋。感君點滴溫情意,還你餘生滿腔柔。

每個衛家家主都會言之鑿鑿地告訴後生小輩:雖誰都不說不清這畫背後的故事了,但這是我們“團山衛家”的來處,可千萬要妥善珍藏,傳之百代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flag一直在倒。最近情緒有點不穩定,一直在調整狀態,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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