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 縉王李恪昭煊赫於青史的功業絕非一蹴而就,他在其間付出的心血史冊未載,外人不曉, 只有他的妻子知道。

初登大位,他對外要防備別國趁亂打劫,對內又要清理舊時積弊, 並需使朝局平穩過渡, 還要不動聲色為即將展開的新政埋下伏筆……

這些事說來簡單,可做起來卻並不容易。

自三月十五登基典儀後, 李恪昭每天都有許多事要忙, 有許多人要見, 幾乎只有夜靜中宵時才能與歲行雲單獨相處。

按縉國祖制, 縉王當於金龍殿起居, 而王后則居中宮, 僅每月初一、十五縉王才可留宿中宮, 行夫妻合帳之禮。

李恪昭對此自是嗤之以鼻。

自登基以來, 他大多時都宿在中宮,僅有幾次因與大臣們議事太晚, 怕驚醒早已入眠的歲行雲, 才勉強獨宿金龍殿。

事實上,打從太醫確認歲行雲有孕後, 李恪昭便沒再與她行過合帳禮,最多親親抱抱即止。

但他還是儘可能每夜睡在她身旁,就怕她半夜難受時自己不在。

到了七月, 隨著歲行雲的肚子一日大過一日,李恪昭索性命人收拾出中宮的書房,將金龍殿書房的寬大王座搬過來。

從那時起,李恪昭下朝後若無必須與朝臣們面議的急事,就會讓近侍們將堆成小山的奏報簡牘抬到此處。

歲行雲有孕也做不了旁事,便時常窩進王座中與李恪昭各據一邊,幫他看些簡單奏報,一是聊做自娛,二是替李恪昭分擔些無謂辛苦。

李恪昭對她信任至極,並不管她看什麼;而她也從不仗勢胡來,幫著看的奏報多是些請安報喜的空泛內容,看完批覆個“閱”就行的那種。

若隨手拿到些為國政朝務建言獻策、針砭時弊之類的奏報簡冊,歲行雲通常會默默將之放回去,且絕不會在這些事上信口開河干涉李恪昭的決斷。

畢竟她上輩子是兵家學子,又是平民出身,對關乎齊家治國的那類學問知之甚少。

但她明白治國不是任何人腦門一拍就能做好的事,因此雖從李恪昭手中得了半枚璽印,卻一直非常謹慎地避免擅自動用這至高無上的權力。

七月廿一下午,歲行雲照例與李恪昭共同窩在書房。

李恪昭正提筆批覆著一冊奏報,餘光瞥見身旁的歲行雲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捶著自己的小腿,便擱下筆,略扶著她側身靠坐在椅上。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如今她肚子愈大,身子負擔愈重,雙腿浮腫是常事。規規矩矩地坐久了,腰疼不說,腿也難受。

這王座夠寬闊,歲行雲背靠一側扶手舒展雙腿坐在上面也不顯侷促。

“腿伸直會好些。”他拿了靠背錦墊抵在她的腰後,將她的腳輕抬起來放在自己腿上,替她除了鞋。

旁側一位年長近侍被這幕驚得眼珠子都快落出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地低眸垂首。

李恪昭旁若無人,根本沒留心那位年長近侍轉瞬即逝的震驚。可歲行雲卻是瞧見的。

她清清嗓子,笑意尷尬地小聲道:“也沒這樣嬌氣。”

李恪昭淡淡睨她一眼,並不說什麼,只將她的腳按在自己腿上,又重新提筆蘸墨,頭也不抬地對書房內的近侍們道:“都退下。”

近侍們依言執禮,魚貫而出。那位年長近侍走在眾人最後,邁出門檻時回首偷覷了一眼。

*****

書房內只剩夫妻二人,歲行雲先前那份尷尬漸漸就沒了。

她重新取了一冊簡牘來,才看沒幾行,就笑出聲來。

“這青山君為何如此熱衷於請安問好?他封地上無事可管的麼?從四月到現在,我看他送來的請安奏報怕有五六回了。”

因為有孕之顧,歲行雲至今沒正經見過什麼朝臣,但請安摺子看多了,大概知道誰是誰。

這青山君名叫雲嗣遠,祖上本是縉國司馬下屬弼馬官,在縉國北邊與蔡交界處的袞州青山馬場專司戰馬馴養。

雲嗣遠的高祖娶了位縉公主,雲氏便一躍成了外戚王親,得袞州青山邑為封地,世襲青山君之爵。

袞州偏遠,青山邑尤其蠻荒,比當初李恪昭接手前的屏城郡更為不起眼。

因此雲氏雖勉強也算外戚王親,但在縉國朝堂不太起眼,連年末大朝會與冬神祭典這樣的盛事都只能兩年才參與一回。

自李恪昭登基後,青山君雲嗣遠也不知在擔憂什麼,每個月至少要送一到兩次請安奏報來,將李恪昭這位新君吹捧又吹捧。

歲行雲樂不可支道:“我實在好奇,他究竟怎麼做到每次長篇累牘的溢美之詞不重樣?”

李恪昭執筆的手不停,口中敷衍應道:“他閒的。”

好嘛,把天聊死你最會了。

歲行雲偷偷白他一眼,抿唇斂笑,飛快看完這封毫無實質意義的請安奏報,將它放在李恪昭的手邊。

“看完了,就是誇你,再問你是否安好,沒別的了。記得批覆。”

說完,她又另取了一冊來。

“嗯。”

李恪昭將手上那冊批完的奏摺放到一旁,順手在雲嗣遠這冊請安奏報上寫了一行字:

屢次三番只問君上安好,卻不問王后,視王后手中國璽半印為無物乎?發回重寫。

*****

歲行雲沒留心李恪昭的批覆,目不轉睛盯著手中這冊奏報,抿唇憋笑。

這封告狀奏報是司金枝狀告言官懷磬的。

中旬時,李恪昭做主除了罪臣之後烏欖賤籍,賜婚給司金枝。

因司金枝也是奴籍出身,沒世家大戶那麼多講究,況且領兵之人難說哪日就要去出生入死,自是有花堪折直須折了。

婚事簡單粗放,隨意選了最近的吉日,請無咎這媒人幫忙寫了一紙婚書後,兩人就在遂錦成了親,眼下暫居李恪昭從前的六公子府,預計八月返回團山。

司金枝算是戍邊之將,雖目前暫留王都,卻不必每日上朝。這新婚燕爾的,沒羞沒臊些也是人之常情,可三日不出門就稍顯過分了些。

最過分的是,三日之後,司金枝便帶著烏欖在王都最繁華的通衢坊買了個昏天黑地,差不多是烏欖看一眼什麼她就給買什麼,據說到最後烏欖只能目視前方,再不敢隨意亂動眼神。

逛了半日就險些買下整條街,烏欖也嚇著了,之後幾日便恢復之前足不出戶的態勢,司金枝閒著也是閒著,自又在府中膩膩歪歪陪著。

這事近日在遂錦被閒人們津津樂道,傳得沸沸揚揚,連深居內城養胎的歲行雲都從一名年長的中宮女官口中聽說了。

女將在當世還是新鮮事,新任縉王李恪昭有言在先,對女將的量才準繩與男子無異,因此言官自也用從前對男將軍們的標準來要求司金枝。

當世觀念認為,領軍之人不該過於沉迷於色,否則易軟弱鬥志。

以往將軍們與明媒正娶的妻妾之間如何,因為女子能不出門,只要管好家裡人的嘴,外間就不容易知曉。

但若有將軍一連數日因與妻妾溫存纏綿而不出門,還鬧到滿城皆知,有權監督君王及重臣德行的言官也是要按規制登門勸誡、訓話的。

懷磬得知此事後直接去面見了司金枝。

如今的司金枝可有“殺神”諢號,懷磬自然不敢直接說她,便斥責她的新婚夫婿烏欖不賢,魅惑家主云云。

司金枝從前沒與言官打過交道,不太明白這官為何還能管上別人家夫妻床幃之事,驀地被人文縐縐地面斥自是火大的。

雖不是直接衝著她,但她哪肯讓自己的新婚夫婿受這委屈?

便當場嗆回去,說“只是沒出府門而已,你打哪兒看出來他‘魅惑家主’的?再說了,他喜歡點什麼,我給買,又沒偷沒搶,哪兒不對了?縱然我家夫婿黏人些,可我既願寵著慣著,那有什麼話衝我訓斥就是,你吼他做什麼”。

這冥頑不靈的態度,把懷磬氣到吹胡子瞪眼,忿忿揚言要上書彈劾她。

司金枝這老實人倔強起來也是個硬茬,轉頭就先下手為強,寫了這封奏報告懷磬管得寬。

歲行雲越看越覺好笑,抬頭想與李恪昭分享這樂事,卻見他正嚴肅垂眸,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一冊新的奏報,便訕訕僵了笑臉,將到嘴邊的閒言絮語咽了回去,沒再打擾。

*****

翌日,李恪昭再進中宮書房時,歲行雲沒跟,叫人搬了美人榻在外頭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公仲嫵閒聊。

公仲嫵拿了雕花小圓凳來坐在她身畔,與兩名小侍女一道替她推揉著浮腫的雙腿,聽她說說笑笑。

說著說著就談到司金枝與言官懷磬的“恩怨”。

歲行雲越說越激動,不知是氣是樂地唉聲嘆氣,捏著拳頭將美人榻上的墊子捶得砰砰悶響。“好羨慕小金姐啊。”

公仲嫵抿唇偷笑,片刻後才小聲問:“是羨慕司將軍夫妻恩愛?您與君上也不差他們什麼呀。”

“差遠了好麼?”歲行雲撇嘴哼哼,“你瞧瞧他如今一天天的,那些奏報就是他的新歡,沒事是絕懶得搭理我的。”

她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就是天生一張愛吃愛說的碎嘴。她知曉李恪昭事務繁多,他忙碌時她也不會打擾,只是希望他有時能與她說說閒事。

一開始,她夜裡總是撐著睏倦的眼皮等他上榻,想說這種時候他總該與她聊兩句吧?

可他白日裡與人說話多了,私底下便不愛開口,入夜上榻即便不能迅速成眠,最多也就是安安靜靜擁著她。

“沒意思極了。我算看得透透的,只要有那些奏報,有我沒我一個樣嘛。”

公仲嫵忙道:“那不能。您別胡思亂想,這怎麼能一樣呢?君上對您很是愛重的,宮裡誰都知道。”

歲行雲也知道自己在說無聊氣話。從前不這樣的,有孕後便總是剋制不住陰陽怪氣。

“反正,還是小金姐命好。烏欖這種話多黏人嬌軟甜的小郎君,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間絕色啊!”

*****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是夜,歲行雲沐浴過後,磨磨蹭蹭拖著公仲嫵在月下散步良久,心事越來越重。

回到寢殿時,見李恪昭已靠坐在床頭,手中卻還拿著一冊簡牘奏報,心中頓時又憂鬱了。

“你怎還沒睡?等我?”她不抱什麼希望地試探一問。

李恪昭不鹹不淡地覷向她:“沒等。正要睡,想起下午批覆的這冊奏報裡有一處不妥,再看看。”

哪怕敷衍應個“嗯”,也算有心哄她開懷不是?偏連敷衍也不肯。好嘛,你和你的奏報們百年好合去吧。

歲行雲滿心腹誹著,慢吞吞扶著後背走過去,站在榻前垂眸看著他。

李恪昭察覺不對,目光重新自奏報移到她面上,眼中寫著疑惑。

連問一句“怎麼了”都捨不得?!太混蛋了,沒意思,真沒意思。

歲行雲冷笑:“我突然想起,君上曾允過我休書一封,卻因種種緣故拖延數年。敢問我幾時才能拿到我的休書?”

李恪昭冷臉皺眉:“王后請上榻安歇,夢裡什麼都有。”

歲行雲咬牙,深深吐納數口濁氣,狗膽包天道:“一國之君可是金口玉言,君上既說‘夢裡什麼都有’,那嬌軟甜的小郎君,有嗎?話多,黏人,會‘嚶嚶嚶’的那種。”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針對性很強。李恪昭若再不明白她這些日子為何古怪,那他就不是李恪昭了。

他放下手中簡牘,朝她伸出手:“既是你的夢裡,那自然只有我這種的。”

“呵,你管天管地還管我做夢?”歲行雲不屑地嘟囔,“我兩世為人,最大的心願之一就是聽枕邊人嚶嚶嚶!想想我還真是血虧,英年早婚,栽在你這冷硬寡言、不嬌不軟的傢伙手上……”

她本是無事生非想鬧騰他多與自己說幾句閒話,哪知說著說著,竟當真生出幾分委屈來。

從前的李恪昭不是這樣的。

在儀梁時還會時常招惹她,教她讀書寫字,與她親近說些閒雜心事;在屏城時雖因忙碌而寡言,入夜後卻還是會與她說些有的沒的。

如今是連“嗯”“哦”都懶得敷衍她,好像只要知道她人在這兒就行,旁的沒什麼緊要。

“不給休書也行,左右我有半印,改日我自己寫個和離書,也算給世人打個樣。當世還沒有‘和離’這個事吧?我來開個先河,也算貢獻,哼。”她悶悶踢踏著鞋履,調頭就走,打算去小桌那頭倒杯水喝。

可沒走出半步,衣帶就被勾住了。

她轉頭回眸,沒好氣地問:“做什麼?”

只見李恪昭長指卷著她長長的衣帶尾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面無表情地“嚶”了一聲。

在歲行雲震驚到目瞪口呆時,李恪昭英朗俊面泛著羞恥紅雲,沉聲微繃:“夠不夠甜?”

作者有話要說:  李恪昭:我家的孕婦喜怒無常,我又能怎麼樣呢?嚶。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