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李恪昭忙於政務, 歲行雲亦需協助團山屯軍練兵,故公仲家兩姐弟在屏城做客期間,仍多由無咎代為照應。

如今屏城風氣大開, 與臨近不足百里的宜陽已大不相同,兩姐弟在無咎的陪同下玩得很是盡興。逗留了將近有半個月,才依依不捨地向歲行雲與李恪昭辭行。

李恪昭毫無留客之意, 照例委託無咎代為護送, 讓姐弟倆趕在立冬之前回了宜陽。

屏城新政一年半以來,興修水利、鼓勵開山、獎勵農桑、厚待軍屯,

這不但使當地百姓愈發幹勁十足, 備受戰火困擾的各國流民也陸續聞訊而至, 在此安家落戶或行商通賈。

如此, 各項民生皆被帶動, 這處百餘年來彷彿自生自滅的邊陲之地煥發出了驚人生機。

這年的屏城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豐收, 郡府稅收結餘遠超預估。

李恪昭初次主政一方便有如此亮眼政績, 無疑在繼任諸君之爭中擁有了三公子、五公子絕沒有的重要籌碼。

但這並未使李恪昭得意忘形, 照常每日面無表情地忙忙碌碌,為十二月回王都參與大朝會及冬神祭典做著各項準備。

而歲行雲則盡職盡責擔當著團山屯軍都司, 花樣百出地協助司金枝與葉明秀完善團山的各項軍務建制。

雖忙碌辛苦, 但歲行雲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腳趾尖都散發著愉悅與恣意。

每逢她與衛令悅都得閒時,兩人便會相約著出去閒散玩樂。

如今屏城氣象一新, 再不必像當年在儀梁時那般做男子打扮才能出門,不拘什麼場合都能自如出入,這讓她倆逍遙似神仙, 卻苦了李恪昭與衛朔望——

兩人在屏城地界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了,卻三不五時就得板著臉進聽、曲苑、賭馬場、酒坊尋妻,說來也是慘。

不過,兩對夫妻的這般情形在某方面也算開了民風先河,越來越多的女子開始在忙碌之餘坦然走出家門,男子們也漸漸不再理所應當地以為女子無權出入這些場合。

*****

十二月初,歲行雲跟隨李恪昭抵達王都遂錦。

年末大朝會是縉國朝堂盛事,此時的遂錦自是齊聚了等待面見君王的各地主政者們。

今年有“太子病危,繼任儲君人選不明”這個隱情在,遂錦城內的氣氛與往年此時大不相同。

此時距離十二月十五的大朝會尚有十餘日間隙,提前抵達王都的人們紛紛忙中偷閒,與長居此地的故交舊友們走動一番。

三公子李恪彰、五公子李恪揚皆放下身段,主動前往各位臣子們的居所,親切寒暄、贈送些貴重但並不出格的“過冬禮”之類,其心思昭然若揭。

而李恪昭只在初到的前兩日,帶著歲行雲一道,分別拜見了自己的啟蒙恩師姬名揚、武夫子夏侯密。

兩位尊長年事已高,許多年前就已不涉朝局,家族權柄也移交到子侄輩手中。

飽學的姬名揚如今只在自家私塾設席授業,而年輕時有“縉國第一劍客”之稱的夏侯密則頂著“信原君”這個富貴但無實權的封爵,頤養天年、含飴弄孫。

正所謂“人走茶涼”,兩位耄耋長者皆已淡出縉國朝堂二十年,如今國中有頭有臉、躊躇滿志的年輕一輩們大都不太清楚他倆早年的顯赫榮光,更遑論登門拜訪了。

對於早年的弟子李恪昭攜妻鄭重到訪,兩位老人家不勝歡喜,既欣慰又感慨,卻只能嘆息他生不逢時——

兩位師長如今都已無實力再助他分毫了。

李恪昭回到王都,三公子、五公子對他的動向自是密切關注。得知他僅僅拜訪過姬名揚與夏侯密,詫異之餘又不免嘀咕,看不透李恪昭葫蘆裡賣什麼藥。

其實李恪昭拜訪這二人毫無利益企圖,只是單純帶妻子見見自己的啟蒙恩師而已。

*****

自拜訪過姬名揚與夏侯密,李恪昭便在府中八風不動,僅在十二月初十這日,於府中接待了同樣前來趕赴大朝會的宜陽君公仲廉。

公仲廉得知李恪昭回到遂錦後這麼多日,只拜訪了姬名揚、夏侯密這兩個於他毫無助益之人,不免為他著急。

公仲廉心急火燎地猛吹鬍子:“莫非你是怕頻繁與朝臣走動會招來非議?這顧慮全然多餘。眼下是年末,各家走動是人之常情,誰能挑你錯處?”

也正是因為年末這個契機,三公子、五公子才毫無顧忌地與朝臣們走動親近。

李恪昭搖頭,卻不解釋什麼,只是輕描淡寫道:“並未顧慮什麼,只是沒必要。”

雖知這外甥素來是個極有主張定見的人,公仲廉還是忍不住苦口婆心勸了一番,也算是盡到了身為舅父的道義。

不過李恪昭對他的諄諄提點完全左耳進右耳出,送客過後,便去後院尋了歲行雲,陪著一道進了書房。

“又要寫那份奏報了麼?”歲行雲頭枕在他腿上,懶洋洋打了個呵欠,“從回到遂錦就開始寫,改來改去沒個完。是大朝會那日要當眾遞交給君上?”

這些日子李恪昭寫這份奏報已許多回,大多時候她都在場,卻從未留心看過,並不清楚寫了什麼。

“待月底離開時,再單獨呈交君父。”

李恪昭略勾唇,垂眸覷她:“我請你進書房來陪,原還指著你能貼心地替我研墨添水之類。你倒好,拿我做枕頭?”

入冬之後,團山屯軍各項事務大致捋順,歲行雲閒散許多。

只要軍尉府無事,她不是與衛令悅出去玩,便是躲在家吃吃睡睡。她也不知自己這是怎的了,恨不能將之前半年的忙碌疲憊一次補足似的。

到了遂錦後更是愈發貪睡,隨時都在打呵欠。

歲行雲笑著閉目,口齒不清地嘟嘟囔囔:“研墨添水?你自己沒手麼?以往我上團山練兵時,可從沒請過你幫我扛刀。也別指望我替你謄抄啊。當年在儀梁時,也不知是誰寫了個‘醜’字嘲我。”

“你近來愈發愛翻舊賬,”李恪昭自知理虧,溫厚手掌蓋住她的眼皮,“罷了,我認命給你做枕頭。也不知你哪兒來這麼多瞌睡。”

就這麼左手替她遮著光,右手執筆蘸墨,繼續字斟句酌地修改那份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奏報。

眼皮被溫熱掌心柔和煨住,歲行雲的呼吸漸漸平穩,眼見就要進入綿甜酣夢。

突然,彷彿有一道悶雷在她腦中炸響。

她驚駭睜眼,猛地跳了起來,居高臨下瞪著李恪昭。

李恪昭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大動靜嚇了一跳,筆尖走偏,在竹簡上劃出斜斜一撇,顯然新寫的這遍又作廢了。

他沉聲回瞪她:“歲行雲,你……”

歲行雲腦中亂糟糟,自己也不懂自己在說什麼:“我、我沒事,我很好。我只是突然想起,似乎有兩三個月沒來癸水了,而已。”

似乎也正是這兩三個月,突然瞌睡多了起來。

李恪昭傻眼良久,倏地站起身來:“……而已?!”

分明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而什麼已!

李恪昭如臨大敵,火急火燎求見了縉王,延請太醫往府中替歲行雲診脈。

太醫診脈的結果是:疲累久積,加之冬寒重眠,只需安生修養,膳食滋補,過一陣就無事了。

送走太醫後,白激動一場的兩個傻子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緩過神,雙雙沒好氣地笑出了聲。

*****

十二月十五,一年一度的大朝會如期到來。

包括李恪昭在內的各地主政者們依次稟了當年政績,王君及卿大夫們再輪流質詢與關切,之後便是嘉許封賞之類。

一切彷彿與往年沒什麼不同,直到三公子妻舅、上陽君陳之道捧芴而出,彈劾六公子李恪昭的屏城新政。

“……雖屏城民生大好,足見新政之功。然,屏城郡府允女子出門謀生、准予其承襲家業,並認可女子掌家甚至立戶,屏城軍尉府更是荒唐任用女將女卒,此等種種,實在有悖天道倫常……”

陳之道顯然有備而來,滔滔不絕,義正辭嚴。

有他投石問路,三公子、五公子各自陣營都有人挺身而出,附和陳之道對李恪昭的撻伐。

很明顯,三公子、五公子今日已達成默契共識,暫且放下爭鬥,先合力踩死李恪昭,之後二人再決勝負。

庭上大多數人都目不斜視,一言不發。

今日能站在此處的誰不是人精?用腳趾頭都能想通陳之道為何忽然對李恪昭發難。

自太子臥病這大半年來,縉王對繼任儲君之事一直絕口不提,對屏城新政也不置對錯,因此誰也吃不準當今王君對六公子李恪昭是個什麼心思。

如此形勢下,與三位公子並無直接利益關聯的聰明人都知該明哲保身、少說少錯。

而李恪昭從頭到尾面無表情,連眼角餘光都沒給誰一點。

待陳之道說完,縉王咳嗽一陣後,渾濁的眼神看向李恪昭:“可有自辯?”

這一年裡少了太子分擔國事,縉王操勞許多,肉眼可見地衰老不少。入冬後又有寒疾反覆,說起話來有明顯中氣不足的痰音,叫人愈發難辨喜怒。

“無。新政是對是錯,自有君父裁奪。”李恪昭不卑不亢,不急不惱。

縉王幾不可見地頷首,又看向陳之道:“依陳卿所言,屏城新政弊大於利?”

“君上英明,”陳之道捧芴躬身,旋即站直,“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此乃天道綱常,亦是國之基石。若基石不穩,則國有遠憂。”

“如今屏城新政已成定局,若要修正此錯漏,當如何解法?”

縉王這個問題讓在場許多人為李恪昭捏了一把冷汗。這話怎麼聽,都像是要斷定新政有錯了。

陳之道面有淡淡喜色:“換人主政即可。”

縉王不置可否,再度看向李恪昭:“依你現今對屏城的瞭解,你三哥、五哥,或上陽君本人,誰更適合接掌屏城。”

李恪昭眉梢輕揚,執禮道:“積玉鎮前鑑猶在,上陽君顯然不是恰當人選。”

此言一出,朝臣中又不少皆低下頭去,拼命抿唇忍笑。

積玉鎮本屬上陽君陳之道封地,當初就是因他懶政疏忽,才導致積玉鎮被代國強佔,最後還是李恪昭的人將之收復。

之後陳之道被處收去封地軍政治權,如今只有享上陽之地食邑五千戶。

這人也沒個廉恥自知,眼見李恪昭將屏城主理得有模有樣,竟又打起屏城的主意來,也不知是真將李恪昭當軟柿子在捏,還是在為三公子探路。

縉王也笑了:“上陽君確是不合適。那你三哥、五哥呢?”

眼見這局勢對李恪昭愈發不利,群臣中的公仲廉不得不開始躊躇,思索自己該不該站出來聲援一二了。

畢竟如今李恪昭手中最有分量的籌碼就是屏城,他也是煞費心血才將屏城打理成如今欣欣向榮的局面。

若這就被人強摘了果子去,莫說繼任儲君之事再與他無關,將來新君繼位後,他連保命都成問題。

李恪昭倒是面色不變,平和應道:“兒臣在異國為質多年,與二位兄長多少生疏,並不清楚哪位更合適接手屏城。還需君父勞心,聽取群臣眾議後定奪。”

縉王又是一陣咳嗽,接過近侍遞來的溫水飲了小口,緩了許久,才道:“那便仍由你繼續主事屏城,待年後再議吧。”

大朝會上這一出下來,依舊沒誰看得懂縉王對六公子李恪昭做何打算。但大家或多或少對李恪昭有了全新的審視與評估。

六公子李恪昭稚齡離國,在外為質多年,歸縉後又被外放至邊陲屏城,朝中許多人對他毫無瞭解,自無從將他與三公子、五公子比對優劣。

今日面對三公子、五公子及其黨羽的合力圍攻,他並未展現出如何精妙的智計,甚至無任何還擊的意圖。

眾臣百官看在眼裡,在場人精們非但不會誤判他軟弱可欺,反而深徹明白了他是何等不容小覷。

早前李恪昭收復積玉鎮有功,縉王表現得不鹹不淡,只給了合理程度的賞賜,之後仍命他回屏城主政,毫無召回王都聽用、加重榮寵之意。

如今他主政屏城不足兩年便有了亮眼政績,縉王照舊無護持拔擢的苗頭,還任由三公子、五公子及其黨羽聯手對他展開刁難甚至圍攻。

如此種種,若換了任何一位大家熟悉的公子,都做不到如他這般冷靜平和。

關於繼任儲君之事,群臣百官中的大多數都不會輕易站隊,但這不表示他們心中沒有一桿秤。

為君者首要是心定。若因突然處於下風而委屈驚慌,進而意氣衝動,如何擔得穩一國之重擔?

長眼睛的都瞧見了,李恪昭今日當真半點波瀾也無。

光就這份“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從容鎮定,已隱隱透出了王者氣象。

*****

大朝會後便是冬神祭典,之後王都各府各司掛印閉朝。

自冬神祭典結束起,縉王便在宮中閉門養病,往年慣例會有的王室家宴也作罷,想是病況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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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廿五,縉王突然召見王叔李晏清、國士葉尹、國相李唯原。

縉王並未多言,只命近侍將一份奏報交予他們三人傳閱。

那是李恪昭字斟句酌了近半月所書。

三人閱畢後,神色皆有怔忪。

最後,王叔李晏清打破沉默,眼含欣慰地對縉王道:“依臣弟之見,若太子不保,國祚可託六公子。”

葉尹、李唯原雙雙執禮:“臣附議。”

縉王虛弱地背靠座椅,緩緩閉目,遮住眼中的掙扎躊躇。

次日,縉王傳令:六公子李恪昭夫婦暫緩返回屏城,留遂錦待命。

這驚人的訊息很快傳遍了遂錦城,不出三日,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如今情形已不單只是太子命懸一線,縉王同樣病懨懨。

局面微妙如斯,聰明人都明白,此時內城發出的任何人員變動詔令都可能與繼任儲君人選有關。

“……據說,三公子聽聞此訊,怒踹案几;五公子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多方設法欲探知奏報詳情。”天樞將眼線稟來的訊息一一告知李恪昭。

歲行雲不可思議地眨巴著睏倦的雙眼:“你是寫了篇什麼驚世文章?”

她很後悔,非常的後悔。

在李恪昭書寫那份奏報期間,她每日都在書房,卻總是枕在他腿上睡著,並未認真看過他寫的是什麼。

若早知那份奏報神奇到能強勢逆轉李恪昭在繼任儲君之事上的局面,她說什麼也要逐字拜讀的!

李恪昭笑而不答,只轉而問起另一事:“太子府有訊息麼?”

“無咎安插在太子府的眼線遞話來,說太子如今已水米難進,藥石罔效,估摸著撐不到開春,”天樞答完,又小心翼翼補充道,“君上哀傷鬱結,寒疾愈重,亦成臥床之勢,或恐……”

李恪昭面色丕變,語氣警覺冷凝:“東郊大營的十萬勤王之師,兵符可有變動?”

天樞倏地一凜:“仍由老將軍公叔麟掌管兵符。”

公叔麟是德高望重的老將,從未摻和進繼任儲位之爭,表面看來貌似中立。

但他是五公子李恪揚的曾外祖父!

歲行雲也嗅到某種可怕的危機,腰背僵硬直挺,幾乎與李恪昭異口同聲——

“王城衛呢?”

“糟了,”天樞大駭,“是上將軍,靳寒!”

歲行雲一時沒能想起此人是何身份,轉頭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長指輕抵眉間,苦笑:“三嫂的表舅父。”

太子正值彌留之際,縉王也跟著臥病在榻,局面太容易失控。

最糟糕的是,縉王突然留李恪昭在王都待命,雖明顯有立他繼任儲君之意,但於情於理都不會在太子尚存時將這話明確說破。

於是李恪昭就被一道“留遂錦待命”含糊王令困在此地,外有五公子的曾外祖父公叔麟統十萬王師,內有三公子姻親表舅父靳寒掌兩萬王城衛……

若然大不幸,縉王在發出確立新任儲君詔令之前突然薨逝殯天,那李恪昭就死、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眼睛里長了奇怪的顆粒,醫生說是上火……我可真是上火,快瞎了,嚴重影響我的碼字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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