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行雲是因身骨底子嬌了些,近來在西院習武又負荷不小,再跪上兩個時辰,雙膝淤腫後便引發高熱,又加上胃部痙攣、急火攻心,這才暈厥的。

府醫探過脈象大致趨穩,判斷並無大礙,便將她交由自己的徒弟明秀照料。

明秀是個與歲行雲同齡的小姑娘,以往只幫師父為西院那些習武的女子們處理簡單外傷。

歲行雲高熱昏睡,這本就讓容茵驚憂無措,再見換成了稚氣未褪的小大夫,心中忐忑更甚,急得險些哭出來。

但府醫是當年隨李恪昭由縉入蔡的,李恪昭一向對這位老人家敬重禮遇。既他發話由明秀接手,容茵再說什麼也換不了人。

好在明秀年紀雖輕,又首次獨當一面接手病患,卻出人意料地沉穩幹練。

到入夜時分,歲行雲的高熱就明顯降下,到子時迷迷瞪瞪半醒,容茵將她扶坐起,還喂進了吃食與湯藥。

次日丑時近尾,歲行雲醒來時已不似昨日那般難受,人也清醒許多。

除覺雙膝灼燙腫疼、滿嘴苦味、身上略乏力外,再無旁的不適。

想到昨日既耽誤了習武,又耽誤了識字,她心中起急,自不願再因這點小小不適而虛度。

掀被咬牙正要起身,驚見容茵又在床前打了地鋪守夜,歲行雲苦笑一嘆。

“咱們不是講好,入夜後你便自行回房去睡,不許再這樣?”

容茵守了她整夜,怕高熱會有反覆,時時留心著探她額溫,中間只斷斷續續打盹幾次,此刻雙眼佈滿血絲。

“並非奴婢自作主張,是明秀小大夫讓守著的,”容茵吸了吸鼻子,濃重哭腔裡有松了一口氣的欣喜,“姑娘這是渴了麼?您躺好別動,我去拿水……”

“嚇壞了?”歲行雲捏捏她的臉,“往後遇事膽子放大些。我這才哪兒到哪兒?”

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又因乏力而中氣不足,說起話來有種與平日不同的慵懶酥綿。

容茵眼圈一紅,轉瞬就落下淚來:“都怪前日奴婢沒攔著您。若不去欽使面前鬧那場事,您昨日也不會被王后罰跪。”

容茵是歲氏家生奴,自小服侍族中姑娘、夫人們,所見所聞不過就後院之事,只知世間女子出嫁後若不得夫君寵愛,將來日子就會越過越難。

李恪昭新婚夜未入喜房,之後歲行雲更是帶著她從主院搬到這南院,她本就很為主人擔憂。

那日驚聞齊府要送進兩名美人來,她頭件想到的自是“若那兩個女子進府,姑娘更要被冷落”,便半句也未攔阻,還幫著去抓雞拿刀。

從昨日下午,神色不善的李恪昭將暈厥中的歲行雲送回來交給她照料起,她便在驚憂與自責交織中悔到此時。總覺得前天她若勸著些,歲行雲便不會挨了這頓罰。

“我這就去拿水和吃食物,吃好了您再好生躺著,”容茵吸著鼻子啜泣道,“小大夫說,您膝上的傷至少要臥床靜養半個月,不讓下床走動。”

歲行雲倏地瞠目,一把握住她手腕:“這什麼庸醫?!只是膝上淤傷,臥什麼半個月?!”

*****

因小大夫明秀的堅持,歲行雲被迫臥床靜養了三日。她心急如焚,讓容茵去求助於李恪昭,得到的答覆是“遵醫囑”,給她氣夠嗆。

既李恪昭認同小大夫的決定,歲行雲再氣也只能悶著臉嘟囔兩句。

“不就那日吐了他一背?怎麼還記仇了。是他要那麼扛我的,我還沒怪他呢。”

到第四日早上,忍無可忍的歲行雲終於還是爆發了。

她上輩子大大小小的傷受過不少,但凡不是缺胳膊少腿或三刀六洞那類爬不起來的傷,通常不過喝藥敷膏睡一夜,醒來該幹嘛幹嘛。若還有不適,自己忍忍也就過了。

軍旅之人多如此,世間除死無大事。

“只是淤腫,連皮都沒破丁點。這已連歇三日了,喝藥施針我都很配合,對不?”歲行雲強行按下滿心急躁,儘量輕言細語,“小大夫你聽我說,這傷勢我自己心中有數,真不至於如此嬌氣。”

從受罰那日算起,至今已是第五日。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著實經不起這般浪費。

可醫家對待大小病症都是慎之又慎的。明秀以往跟著師父進過西院,多少知曉葉冉的訓練是何等強度。

“你也聽我說。你膝上淤傷雖不至於要生要死,但接連用藥施針三日都未消腫,那就輕忽不得。若此時急著去承受那等重負,將來老了怕是腿腳要落病根的!”

兩個姑娘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倔氣。一番言語糾纏下來,誰都無法說服對方,竟就槓上了。

歲行雲掀被旋身就要穿鞋,明秀急惱之下衝過去,抬手幾針就扎得她只剩眼珠子和嘴能動。

可憐歲小將軍為人兩世,這還是頭回被人一招制服,瞠目結舌被扶著躺下後,怒從心中起,便發起了言語攻擊。

明秀到底與她同齡,也有幾分小姑娘特有的犟脾氣。眼見她都動不得了嘴還囂張,當下就頂了回去。

兩人吵得個渾然忘我,容茵幾次插嘴想勸都沒人理她,情急之下只得跑出去尋救兵。

跑到中庭正巧遇見李恪昭與飛星要出門,容茵再顧不得許多,焦急上前稟了。

飛星聽得直樂,死活巴著李恪昭要一道去看熱鬧。

到了南院臥房外,容茵推門請李恪昭入內,飛星倒是有分寸地止步於門外,支著耳朵樂呵呵聽裡頭的動靜。

小大夫明秀畢竟還未出師,以往在府中毫不起眼,飛星都不太記得這號人。不曾想竟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正在裡頭同歲行雲槓得個天雷動地火。

“我是大夫,你是傷患,那就得聽我的!躺足半個月,少一日都不行!”

此時的明秀已然放棄和顏悅色講道理,吼得快要破音了。

偏生歲行雲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接連耽誤這幾日,她是真急到要噴火了。

雖嗓子還啞著,氣勢卻半點不輸人:“我說行!就這麼點傷,你非讓躺半個月,是要我在床上孵蛋啊?!”

明秀先時那“扎針定身”管不了多久,此刻歲行雲已能坐起來了,便氣呼呼掀被要走。

明秀被這一意孤行的患者氣到火冒三丈,趕忙上前攔她:“你你你冥頑不靈!既這腿你不想要,信不信惹急了我能幫你打斷!”

“你動我一下試試!”

“你動她一下試試?”

歲行雲毛炸炸的啞聲怒吼,與李恪昭清冷冷的不疾不徐同時出口,無端交融出一種讓人心跳怦然的詭異曖昧。

明秀倒退兩步,垂首執禮,不卑不亢道:“公子萬年。”

歲行雲也有些尷尬,撓撓臉就想起身:“公子……”

“躺回去,”李恪昭握拳抵唇輕咳後,淡聲道,“聽大夫的。”

歲行雲頓時傻眼。連對面的明秀都詫異看過來。

畢竟方才李恪昭進來時那句話,維護之意昭然若揭。誰都以為他這是要縱著歲行雲的。

“她危言聳聽,小題大做,”歲行雲不可思議地大張明眸,“這也要聽?!”

“要聽。醫家自有醫家的道理,總不至於害你。”李恪昭面無表情做出最後仲裁。

說不上算個怎麼回事,歲行雲莫名有點委屈。

她落寞扯扯唇角“哦”了一聲,轉回去坐在床上,慢妥妥扯了被來蓋。

“她讓我躺床上孵蛋半個月,這也有道理?”

她每每晨起時嗓音本就不似平日那般清亮,先前又與明秀鬧這半晌,自是更加沙啞。

再摻入那股彷彿突然被夥伴撇開落單的孤寂,這句話說得是有氣無力、低低幽幽,個中情緒如泣如訴,簡直讓人聞之心碎。

奈何李恪昭此次並不打算縱她任性,鐵石心腸般還她一句:“躺半個月孵不出蛋。畢竟尋常人都是胎生。”

歲行雲坐在那裡僵了片刻,猛地扯被蓋住頭臉,咬牙切齒送出一個“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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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中安靜良久,歲行雲以為無人了,這才將蓋在頭上的被扯下來。

卻猝不及防撞進一對烏湛清冷的眸底。

李恪昭雙臂環於身前,倚在床尾望著她,眉梢輕揚,輕聲嗤笑。

其實歲行雲只是未著外衫,眼下情形於她來說並不值得窘迫。

但她此刻還對李恪昭先前站到小大夫那頭而耿耿於懷,於是回一冷淡假笑:“男女有別,公子此舉於禮不合。還是請……”

“有個問題請教。”李恪昭打斷她的話,波瀾不驚道。

歲行雲懶搭搭覷他一眼:“答了就能讓我下床?若不是,那請恕我駑鈍,什麼也不知。”

“過謙了,你分明知道很多。譬如,戰場上只對陣亡同袍才用扛的,”李恪昭不急不惱,神色平和地直視著她,“這種事,你是從何得知的?”

歲行雲正伸手拿外衫,聞言當即僵住,腦中彷彿有座冰雕雪砌的七層高樓轟然倒塌,又冷又亂。

不知小大夫那裡有無後悔藥?

她可真是吃飽了撐得才和小大夫吵這架,瞧瞧招來了什麼送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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