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衛令悅留了歲行雲一道用午飯,她回到縉質子府已是未時近尾。

如絲春雨飄了大半日才停,此時府門前的路面難免有些積水泥濘。

歲行雲一路都想著事,下車時沒留神,足底重重落地,泥點子便在裙襬上濺得四處開花。

容茵“哎呀”一聲,忙要上前去擦。

歲行雲卻不以為意地擺手笑笑,只是淡垂眼簾覷了兩眼,口中嘀咕:“唔,這也是個問題。”

早上出門前,李恪昭已令她明早進西院隨葉冉習武。旁的倒無需準備什麼,只是她現有衣衫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華服衣裙,束手束腳,這可是個大問題。

“您在說什麼?”容茵不解。

歲行雲站在原地沒動:“容茵,你道儀梁城中有無哪家布莊會售賣成衣?就尋常粗布短褐那樣的。”

她“來”此小半年,前頭近四個月都困在希夷山,到儀梁城才不足一旬,對外間許多事的瞭解僅限上輩子在史書中讀過的那些。

後世史書通常只記大人物、大事件,並不會在尋常市井風煙、紅塵喜樂這種事上著墨過多。

所以她依稀知道這時也有布莊,但不確定是否有成衣可買。

容茵驚訝搖頭:“聽說大些的布莊偶爾會製成衣售賣,那也只會挑金貴布料呀。粗布短褐貴人們又用不著,都是尋常庶民方便做事,或粗魯武夫日常練拳時穿的,在自家織布裁製就行,誰肯花錢去買現成?”

“哦,也是,”歲行雲遺憾一嘆,“那,你會裁衣嗎?”

容茵點頭:“若是裁製粗布短褐,那會的。但手藝不精。”

“能穿就行,沒那麼多講究,”歲行雲拎了裙襬步上府門前石階,又問,“若此時給你一匹布,明早能幫我做一身出來應急麼?”

“那、那怕是不能夠,”容茵為難地咬了咬下唇,“就算通夜不睡,再快也要明晚才交得出。”

歲行雲沉吟片刻,再問:“若給你一套現成的男子短褐,你幫著改改小,這需費時多久?”

可憐她上輩子對兵法遠熟過針法,能補個衣衫破洞就已不得了,裁衣改衫這類細活,她實在是不知該從何著手,只能寄望於容茵。

“若只是改小,也不講究多精細的話,”容茵抬頭看看天色,肯定作答,“估計入夜前定是能成了。可您要短褐做什麼用?”

“先別問。總之這事就拜託給你了,”歲行雲拍拍她的肩,“我要去與公子說個要緊事,你且備些針線,回頭我拿衣衫來你替我改,到時再同你細說。”

*****

去見李恪昭之前,歲行雲先叫住了飛星。

“大鬍子兄弟,江湖救個急唄?公子讓我明早就進西院隨葉冉習武,”歲行雲無奈笑指身上衣裙,“我的衣衫都是這般,委實不便。想說讓容茵替我新裁,這一晚上也趕不及了。能否將你的舊衫短褐先借我一套改改?我從希夷山帶的有天水碧織金錦,過些日子裁身新武袍還你,包管你不虧。成交麼?”

飛星與李恪昭也算自小一同長大,如今又管著替李恪昭做事的各路探子,是以他對李恪昭與歲行雲之間的種種,包括“口頭協定”的休書、歲行雲主動認了李恪昭為主君這些事,全都一清二楚。

也是這緣故,他便沒真將歲行雲當做“公子夫人”看待。加之歲行雲在他面前言行落落大方、江湖爽利,這些日子下來時常讓他不覺這是個小姑娘。既兩人同為李恪昭下屬,便就權當共事兄弟般自在相處了。

她態度坦蕩,無絲毫忸怩,飛星一時沒多想,竟也不覺哪裡不對。

“成交!我這就去給你取來!嘿嘿嘿,回頭還我一身天水碧織金錦武袍,這可是你說的啊!”

解決了明日需用的衣衫,歲行雲如釋重負,這才進書房向李恪昭回稟苴質子府之行的收穫。

*****

繞過書架,就見李恪昭端坐在桌案前,專注審視著桌上攤開的一張羊皮圖紙,遠遠看著像是城防圖。

歲行雲見狀,心知該當避嫌,立刻在距離桌案三步處就站定。

李恪昭抬頭道:“站那麼遠做什……你去苴公子府,被人掄地上了?”

他眉頭輕鎖,緊盯著她裙襬那片匪夷所思的泥漬。

“咱們府門口有積水淤泥,方才下車時沒留神,踩坑裡了。”歲行雲小步趨近時半垂眼簾,極盡剋制才沒甩他對白眼。

她得是多不幹人事,才會在登門做客時被主家掄地上?懟

李恪昭頷首:“有事?”

歲行雲便將衛令悅讓她轉達的事如實回稟。

“素循在蔡為質數年,幾次緊要關頭化險為夷,原來是苴夫人的緣故,”李恪昭聽完後,似是某些猜想得到印證,坐姿鬆弛稍許,“她說哪日去聽香居?”

見他對衛令悅的“聽香居之邀”毫不意外,歲行雲便確定他挑那兩樣禮物果真是有預先謀算的。

“後天,二月廿日午後。她說,未時過半最為合宜。屆時我也是能同去的吧?”

“嗯,”李恪昭瞥她一眼,“但你明早開始就要進西院。既要習武,便沒有偷奸耍滑的道理。”

歲行雲心領神會:“公子放心,我身無長物,惟有勇、毅二字,絕不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後日清早也會按時進西院受訓的。”

李恪昭雙臂環胸,淡淡睨她:“被葉冉連訓兩日,只怕到時你去聽香居的一路不容易。當真去得了?”

歲行雲哪會不知他這是在等看笑話的意思?

她如今這副軀體肉眼可見的柔弱,初初受訓兩日,就算葉冉手下留情,必也少不得腰酸背疼、四肢發軟。那景況出門,想也知姿態會有多心酸。

“去得了!便是用爬,那也要去。”歲行雲忿忿咬牙。

李恪昭站起身撣撣衣上褶皺:“隨你。跟我走一趟西院,領你先見見葉冉,以免明早倉促。”

*****

路上,李恪昭對歲行雲簡單講解了西院的人員構成。

“……質子不能帶兵卒隨行,連近身護衛也不得超過十二人。為策萬全,入蔡那年我舅父便替我備了西院這三十人。其中樂工、樂師共八名,另二十二名則是舞姬。”

對李恪昭舅父那份老謀深算的預見,歲行雲佩服得五體投地:“公子離國為質,隨身帶些樂工、舞姬以備思鄉時消遣,合情合理。旁人見其中多是柔弱女子,便也不會放在心上。”

在此時,樂師、樂工、舞姬屬“賤籍”,被認為是供主人消遣取樂的,常年不出門露面,外間也不會覺得有何古怪。

好一招瞞天過海。

不過,歲行雲很快又有了新的疑問。

質子身在別國王城,為防其在某些關頭做出鋌而走險之舉,所在國必會在他初來時就將他隨行之人細細盤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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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之人很易被看出與旁人不同。當初蔡王就不曾起疑?”

對她的舉一反三,李恪昭欣慰點頭:“舅父心知蔡國會在最初時當面驗人,是以他們被交到我手中時,全都是當真不曾習武的。”

“妙啊。混過了當面點驗,之後才開始習武受訓,如此公子就萬無一失了。”歲行雲嘖嘖稱歎。

李恪昭又道:“他們素來不出西院,只知新夫人出自‘希夷歲氏’,但不知你長相。我已命葉冉傳達,就說你得罪卓嘯為飛星搭救,無處可去,願投奔我麾下報答,這才進西院與他們一同受訓。往後你與他們以名相稱,勿言姓氏。可記清了?”

“公子思慮周全,行雲領命。”

歲行雲想了想,又道:“對了,說起身份之事,我既不是‘夫人’,便不該久居主院,卻叫公子委屈南院。公子看我搬到何處合宜?難辦的是我還有容茵,若帶她住進西院只怕不好向眾人解釋。要不,飛星、葉冉住哪裡?我與他們湊合一院擠擠可還行?”

李恪昭蹙眉:“飛星、葉冉與十二衛同住一院,兩個姑娘家和一群大男人擠一院,你覺得合適?”

還行吧?只是同住一院,又不同住一間房。歲行雲心中嘀咕,卻沒敢說出口。

上輩子從戎戍邊,雖男女兵卒各有軍帳,可若遇非常之時,大家一起打大通鋪也是有的。

所謂同袍,自是坦蕩共生的關係。生死都能相互託付,真真兒的比血親還親,誰也不會輕易有什麼苟且齷蹉之舉。

但此時民風不同,歲行雲心知沒法講這道理,便改口提議:“那,公子搬回主院,我住南院?”

“如此可行,”李恪昭總算松了眉心,“你的衣裙怕都不便習武時穿吧?”

歲行雲點頭笑答:“這等小事公子不必掛心,我已另做準備了。”

“我早上才告知你明日進西院,你卻未卜先知,早早備好新衫?”李恪昭挑眉。

“哦,不是不是。並非提前備的新衫,”歲行雲趕忙解釋,“我也是方才回府時才想到這層,便與飛星講好,請他先借……”

正說著,就見飛星臂上掛著一套短褐舊衫飛奔而來。

向李恪昭見禮後,飛星將那套短褐遞給歲行雲:“喏,給你。咱倆可說好的啊!你這拿去改小了,若是原物還我,我也沒法子再穿的。記得定要裁一套新的天水碧織金錦武袍來還。”

“瞧你這人,我說話……公子?”歲行雲呆呆看著李恪昭當面“打劫”的舉動,一頭霧水。

飛星亦是不解:“公子,您這是做什麼?”

李恪昭冷冷道:“天水碧織金錦武袍,我也想要。”

“……所以?”歲行雲還在發懵。

李恪昭將那套短褐擲回飛星懷中,淡聲囑咐:“我拿沒穿過的新衫同你換,等著。”

語畢招手喚了遠處一名小僮來,吩咐去南院取一套自己的短褐來。

飛星氣得恨不能噴他一臉血,追在他背後叨咕叨咕地念:“公子,您這就不義氣了吧?我難得有個機會得套新……”

“閉嘴,”李恪昭回頭就是一記眼刀,又瞟向怔在旁側的歲行雲,“她一個小姑娘,穿男子舊衣,你覺得合適?”

“您堂堂一個公子,又不缺好衣裳,為什麼非得同我爭?”飛星撓頭,不甘不願地嘀嘀咕咕。

心中還瘋狂頂嘴,她穿我的不合適,那穿你的就合適?你不是男子?

李恪昭冷麵正色:“我堂堂一個公子,想爭就爭了,還需向你細稟緣由嗎?”

為什麼要爭?這可真是個好問題。他自己都不知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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