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實地。
唐令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 深切地理解了這個詞語。
當他從竹筐爬出來，雙腳踩在大地上, 心中自綁架以來所有的惶然、忐忑、擔憂……等種種情緒都被一種來自腳下的厚重包容的力量所撫平。
他站在那裡，身體彷彿融入了群山，恍惚間好似跌入了一個溫暖又虛幻的懷抱裡。有那麼一刻，唐令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就是腳下的群山，是從西到東, 從北到南，橫跨數千公裡的巨大山脈。
日升月落，時空流轉，無數的年月他沉默地佇立著, 看滄海桑田, 看天地變幻。然後不知過了多久, 開始有生靈出現。強大的、弱小的、長著柔軟皮毛的、渾身是堅硬甲殼的, 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各種各樣的生靈在他的庇護下生活，一副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
直到滅世戰爭的爆發。
痛苦的情緒在唐令心底升起, 他感覺這個世界在緩慢地死去。作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他似乎也難逃死亡的腳步, 正一點點陷入虛無。
但一滴水珠滴落，溫暖的生機重新喚醒了他。
他依然是沉默地佇立著, 庇護著生活在這處山脈的無數生靈, 但某種來自心底的, 急切的情緒感染著他，催促著他，讓腳下這座山脈所有生靈飛快變異著，進化著, 最終適應這個逐漸死去的世界。
有風吹過，靈溫柔的吟唱迴盪在耳邊，唐令驀地回神，時間不過過去一瞬。
他有些不適應地抬起手，心中微妙地生出一種身體還能動的喜悅。下一刻他似想到什麼，猛地抬頭看向遠處。清晨的林霧飄渺，山林中有鳥雀在歡快的叫。遠遠的，有異獸低沉的叫聲迴盪於群山，是他喜歡的安靜祥和的景象。
還好，唐令松了口氣，差點以為剛剛一霎又要引發獸潮。
他從遠處收回視線，注意到一名飛翼小隊的成員正將一些零散的零件組裝起來，其他的成員隱隱約約將他圍在一起，戒備地看著四周。
如果是換個場景，唐令被這樣保護一定很感動，但現在他滿腦子都是想著逃走，姜隊長他們越看重他的安危，他逃走的機會越低。他有點煩躁地轉了圈，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群山中異獸的動靜似乎大了一些。
他趕緊告誡自己要心平氣和，肯定能找到機會的。
“你喝水嗎？”
似乎是見唐令情緒有些急躁，那個一直安慰他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低聲問。不等唐令回答，他指了指左邊，“那邊有條小溪，水很乾淨，附近寨子裡的人常去小溪挑水。”
唐令眼睛一亮，腦海馬上把喝水跟逃走劃上了等號，但下一刻對方說的卻是：“這裡很危險，除了本地山民沒人敢隨意活動。你要是想喝水我去給你打回來。”
聽說不能自己去，唐令失望地搖搖頭，表示不喝水，然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飛翼小隊的成員似乎對這裡十分熟悉。
他記得韓為曾說過，外人很難進入大山深處，包括集團和蒼龍雲海也只是在西南大山的邊緣活動。難道這裡尚屬邊緣的範圍？那集團的駐地在哪個方向？
他有點後悔之前在天上沒好好觀察下地形，現在稀裡糊塗在哪都不知道。
“你……”
年輕男人還想說什麼，密林中突然由遠及近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和有人大聲呵斥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橫衝直撞衝了過來。
“戒備。”姜隊長大聲喝道。
年輕男人立刻擋在了唐令面前。
倏然間，龐大的黑影從密林中躍出，直衝唐令的方向。
“阿塔。”
有穿著山民服飾的男人追了出來大聲制止著，攔在唐令前面的人已經舉起了槍，卻是在聽到“阿塔”這個名字後微微猶豫，手中的槍換成拳頭揮了出去。但下一刻龐大的黑影靈活地躲過了他，煙塵滾滾中，重重落在了唐令面前。
“小唐。”
姜隊長急速衝來，在唐令面前錯愕地停住了腳步。龐大的，足足有一人多高，兩三米長的長毛巨獸正溫順地趴在唐令面前，發出親暱的叫聲。
咩~
唐令盯著眼前這頭有點像是地球世界山羊的生物，不需要同靈共鳴，也能感受到它對自己的親近。就跟小五和小七一樣。他想了想，伸手在異獸頭上摸了摸。
“不要。”是那個追來的山民的聲音。
但讓山民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巨大的異獸不僅不排斥外人的觸控，反而更加喜悅地把腦袋往前頂了頂，似乎是希望唐令能多摸一會。有風吹過，地上、山林中、小溪裡泛起無數金色的光點。這些光點隨風湧動，好似輕紗將異獸裹在其中。
咩咩~咩咩~異獸喜悅又急切地衝著唐令叫著。
在隨後趕到的幾個山民詫異的眼神裡，唐令把手放在了異獸頭頂揉了揉。掌心下的毛髮柔軟，金色的光點順著他的手滲入異獸體內，溫暖的感覺讓異獸舒服地哼了起來。
“怎麼回事？”
幾個趕到的山民飛速向姜隊長詢問。姜隊長擰眉搖搖頭。
“阿生你來說。”領頭的年老山民將目光投向最早趕到的男人身上，“阿生。”
名為阿生的男人從唐令身上收回視線，動了動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阿塔是他從小養大的異獸，本就屬於異獸中比較溫順的種類。類似阿塔這樣的異獸，多是被寨子馴養，用作穿行山林的工具。一直以來阿塔都十分聽話，從未發生過這樣不受控制的情況。即便是過去異獸暴動，阿塔也很快會被安撫下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面對眼前的場景，不知道能說什麼。
“好了。”姜隊長出面打斷了年老山民的質問，也恰好擋住了他看向唐令的目光。
“我們要儘快穿過這裡，回到永安城，需要藉助你們的幫助。”
年老的山民從唐令身上收回視線，壓下心中的疑惑，皺眉道：“按照我們跟唐春來的約定，我們只需要在他和族長的相爭中兩不相幫即可。這種事不在我們的約定範圍內。”
“那汪長老為什麼要回應我見面的請求呢？”姜隊長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一點。
年老的山民表情不變，像是聽不出姜隊長話語中的意思。但隨他而來的幾人卻隱隱露出了急躁的情緒，其中一人更是低低喊了聲：“阿爺。”
年老的山民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喊他的人一眼，當機立斷乾脆道：“我們已經等不及了。你們安全區的人在大山裡裝滿了那種監視我們的東西，想必不會不清楚最近大山的異常。”
姜隊長輕聲道：“獸潮。”
年老的山民嘆息道：“既然你們知道，那就該明白這座大山已經不再適合我們生存了。一次又一次，獸潮爆發的頻率越來越快，像是有什麼在背後操控著它們一樣。”
聽到這裡，唐令心虛地手一僵，下意識朝老人看過去，注意到幾個跟著老人一起來的山民臉上同時露出了畏懼的神色。
年老的山民加快了語速：“過去唐春來承諾我們，會在大山中開闢屬於我們的安全區。就像是你們那樣蓋起漂亮的房子，修好乾淨整齊的路。有電、有水、有你們叫做汽車的東西，過什麼現代文明的生活。我們可以想去哪去哪，孩子們可以去蒼龍雲海讀書上學，而不是一輩子困在山裡，被你們當做野蠻人看。老實說，不僅是我，很多人都被唐春來說的這些打動，我們也以為對我們來說，這將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我們願意背叛汪秀清，甚至背叛祖祖輩輩的信仰，但現在……”
對方臉上閃過一抹苦澀：“我們已經不再做這個夢了，我們唯一的要求是搬離這裡，搬去你們的安全區。”
唐令吃驚地看向幾個山民，腦海閃過老人剛剛說的話，跟唐春來的約定，背叛汪秀清。他想起之前跟韓為的討論，為什麼汪秀清不把族人遷到安全區？那會韓大哥說可能群山裡有什麼需要他們守護的秘密，唐令也以為汪秀清的族人是自願留在大山深處的。
但看樣子似乎並不是。
念頭閃過，他聽到姜隊長問出一個關鍵問題：“你們？一共多少人？”
“你覺得這座大山裡總共生活著多少山民？”年老的山民不答反問。
這個答案……唐令更吃驚了，是說在汪秀清不知道的時候，他的族人們很多都已經倒向唐春來了？
姜隊長皺眉：“這件事太大了，我無法替代將軍給你承諾。”
年老的山民理解地點點頭：“你如果現在一口答應，我反而要懷疑唐春來的誠意了。你只需要回去把我的要求告訴唐春來，並轉告他，汪秀清最近不在寨子裡，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換取他對我們的庇護，我可以告訴他聖物放在什麼地方，但能不能拿到就要看他自己了。”
“阿爺。”
“長老。”
幾個山民急的叫了起來，年老的山民擺擺手：“唐春來說他是唐家人，聖物本該就是唐家的。”
不知道是不是唐令多心，自從被綁匪綁架後，他現在對“唐家”什麼的特別敏感。他忍不住朝外走了一步看向老人，卻正對上老人看過來的目光。對方掃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們不是要穿過大山嗎？就讓阿生帶著阿塔送你們。算你們運氣不錯，之前的獸潮引走了生活在附近的異獸，這一段路不會太難走。”
姜隊長回頭看了眼一直乖乖趴在唐令腳下的異獸，點點頭。
年老的山民很快帶人離去，剩下那個叫做阿生的男人走了過來，看了唐令一眼，給地上的異獸套上了韁繩。
“給你騎。”
他把韁繩遞給唐令。
唐令的心瞬間狂跳起來，眼前似乎就是一個機會，但他飛快環視一圈，從姜隊長到其他幾名飛翼小隊的成員把他圍的嚴嚴實實，他不確定能不能跑出去。
對唐令來說，逃跑的機會只有一次，因為他不敢保證被姜隊長發現他的意圖後，對方還會容忍他自由活動。想想他在避難所一覺睡到荒野邊緣，要不是出了意外，很有可能一覺睡到綁匪面前。
他儘量鎮靜地接過韁繩，姜隊長沒有阻止他。他低頭摸了摸巨大的異獸坐了上去，異獸輕輕叫了聲，等他坐穩緩緩站了起來。
唐令意外地發現，身下的異獸還挺好騎，有些像是騎馬，又比騎馬更穩當一些。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姜隊長，心中逃跑的念頭蠢蠢欲動，只要衝出去……但很快姜隊長一行展開背上的肉翼，飛在了他的周圍，似乎不管朝哪個方向跑都是被攔下的結局。
唐令心中嘆氣，收回視線把注意力放在駕馭異獸上。
“走。”
阿生看了眾人一眼在前面帶路，他走的很慢，一路上儘量不發出大的動靜。姜隊長一行也不催促，警惕又耐心地跟在他身後。只有唐令沒什麼危機意識，反而希望能多出現幾頭異獸，好吸引著姜隊長的視線。
但正如年老山民說的那樣，之前的獸潮席捲走了這裡的異獸，一路走來都很安靜。
就在唐令隱隱有些失望的時候，阿生突然停住腳步，側耳傾聽著什麼。等了會見他遲遲不動，姜隊長警戒地上前：“怎麼了？”
這是個機會。
唐令立刻看向姜隊長露出的空隙，但那個一路上安慰他的年輕男人飛了過來。唐令不死心地盯著那處空隙，年輕男人突然衝他比了一個口型。
“快跑！”
這一刻唐令的本能大於思考，下意識同靈產生了共鳴。
跑！
有風吹過，身下的異獸好似被風推著衝了出去。唐令本能伏低身體，趴在異獸背上，儘量幫著減輕異獸的阻力。風聲呼嘯，他聽著身後傳出姜隊長的驚呼聲，肉翼拍擊著空氣的聲音，那個叫阿生的男人喊著異獸的聲音。隱隱好像有人追了上來，但他已經顧不得思考，腦海只有一個念頭——跑。
不辨方向，沒有目的，只是不斷地跑。
唐令緊緊拉著韁繩，只覺心跳快的似要跳出喉嚨，恍惚間靈的吟唱響在耳邊，自由、奔放、熱烈，就像他現在的感覺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麼麼噠~(づ￣ 3￣)づ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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